第八百八十章 天神羅刹(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44 字 2個月前

他一頭黑發因透濕和血水浸泡,格外黑得濃鬱。

又因冠冕儘散,一大瀑蕩在後背,配以此刻身姿語氣,格外顯得,有如羅刹。

緋衣玉麵的羅刹,斜在草地上似盛極將敗的花,有些妖異,有些冷漠,以至於顧星磊就近看著,忽有些認不出他的臉。

這聲“罷了”,實在也很駭人——他提出假設,又自行推翻,最後言一句罷了,是不再需要彼岸父女為人質的意思。

是殺意。

沈疾這頭已經穩妥,阮雪音在聽到話音落時手一顫。

她沒有回頭,保持著坐姿凝神繼續聽。

顧星磊再次開口:“草民願守紀老與其女晚苓,永囚不周山!草民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今生絕不離開此山半步!若違此誓,君上留駐此地看守的任何一名將官、兵士,皆可殺我!紀氏父女若欲出逃,草民,會親手了結他們!”

這話已經說絕了。

阮雪音忍不住回頭,隻見顧星磊八尺之軀鄭重跪地,對著顧星朗,伏下去,長拜不起。

對岸紀晚苓也不再反複磕頭了,也伏在地上,與日暮草色的碧徹底融為一體。

“三哥何必如此。”顧星朗聲很輕。

“草民心意已決,還望君上成全!”

單以道理論,此時任何人出麵求情,都不及顧星磊來得有效。

因為顧星朗,欠他君位。

如此判定或許不公允,因這位置並非顧星朗搶來的——但顧星磊確是嫡長,現下他活著,可以要求拿回他的位置。

記憶回歸,他卻不歸,決定在大風堡隱姓埋名,其根由,當然也在此。

天河兩岸或坐或站的,都是廟堂遊戲中的高手。

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也就人人清楚顧星磊這一求,分量幾何。

當然,這道理也可以完全是歪理——顧星朗登基合乎法理,是先君陛下之意更是祖製,雖因倉促並未被立太子——說到底彼時太子已薨,十年後再活過來,時移世易,早已失去了法理支持。

兩種道理都是可以被拿來用的。

問題在於,顧星朗想用哪個。

這便是勝者之理,君王之理。

顧星朗凝眸看著兄長。

輕輕搖頭,披散的烏發尖落下一兩滴血水,沒入青草,湮滅無蹤。

“君上!”顧星磊急聲,已是沒了法子,轉去看阮雪音。

論理不成,隻有論情。而論情,此刻不周山所有人,應該說全天下所有人,說成千上萬句話,都不及阮雪音說一句。

“請皇後殿下垂憐!”他震聲再拜。

“請皇後殿下垂憐!”那頭紀晚苓也被這一聲驚醒,跟著大呼。

阮雪音沒立時說話。

倒不是猶豫要否求情,其實不用求,顧星朗根本不會殺自己的老師和紀晚苓。

她是在想該怎麼回,能既全了場麵又合顧星朗心意。

顧星磊卻因這段沉默更急,“瑜夫人一時糊塗,在棉州城外和賊人一起傷了殿下!但她也懸崖勒馬,幫助殿下逃脫,且一路照料殿下,足以折罪!還請君上與殿下看在——”

他並不知那晚始末,卻知阮雪音受了傷,一路至不周山與紀晚苓相伴,無話不談,多少有數。

卻是失策了。

因為阮雪音還沒有對顧星朗說。就是怕這段牽扯三國的私怨,會乾擾他在時局上的決策。

而顧星磊哪裡想得到一個被君王愛極寵極的女人,受了這樣的苦和委屈,竟能忍著不傾訴不告狀?

顧星朗原本沉定的狀態,果然因這句話出現波動。

他轉臉看他,“你說什麼?”

顧星磊一怔,有些糊塗。

紀晚苓也不清楚阮雪音說沒說,但事已至此,有與沒有,都是有了。

“臣妾,臣女有罪!”她本就伏著,話音落,伏得更低。

顧星朗半晌方回頭,遙望河岸,許久沒說話。

“晚苓你過來。”再開口,倒仍溫和,卻是不容拒絕。

紀晚苓支起上身,呆了呆,不明白這個關頭過去是為了什麼,也就不確定要不要從命。

“還不過來!”顧星磊卻知他這弟弟,決定了便不會多廢話一句,還願開口,便是還有回旋餘地。

穀/span任何時候紀晚苓對顧星磊總是言聽計從的,此刻,卻不是任何時候。

她還是不動,望向紀桓。

“去吧。不會更壞了。”紀桓輕描淡寫。

天河隔出南北兩岸,若繞行,走到夜半都未必過得去。但這滿河嫣紅,浮冰似的屍橫,叫她一個女子怎麼撐筏而渡呢?

“老師的死士們個個身手無匹,將筏子弄上岸,送小姐過來,不難吧。”卻聽顧星朗再開口。

片刻後一名隨護搖著竿,在水麵上左右往複,儘力避開屍橫,載著紀晚苓向北岸去。

河水偶爾漫上木筏,浸紅紀晚苓的鞋麵和裙邊。她心頭狂跳,胸內腹中一陣翻湧,強壓住,拎起裙紗朝彼岸望,試圖移開注意力以免嘔出來。

河上淡淡升騰的血腥氣仍是叫她臉色蒼白。

顧星朗就這麼遠遠看著,似有情緒在心,又似空洞一片。

翠色的美人終於穿過煉獄上岸,人有些趔趄,顧星磊沒忍住伸手托了托。

周遭人不少,卻都隔著些距離。隻顧氏兄弟、阮雪音和紀晚苓聚於畫卷中央,靜默的時間叫天地休止。

“我原想,說些失望的話。”還是顧星朗開口,很慢,話音毫無冷暖波瀾,“算了。”

紀晚苓以為自己不會因他的任何話和舉動,產生情緒起伏,畢竟擱淺太久,且道已不同,尤其顧星磊還回來了。

卻被“失望”和緊隨其後的“算了”二字捶了心,竟然很痛,二十年青梅竹馬之誼,竟然不能被輕易抹淡。

“臣女,叫君上失望了。”好半晌方回,字字澀,以至於聽不太分明。

顧星朗不再看她。“你先與皇後賠罪吧。你生過害她之心,甚至付諸了行動,但她此刻,沒有落井下石。她若還試圖勸朕留你們性命,你便更該道歉。”

紀晚苓怔了怔,終是雙手高抬就要躬身。

顧星朗忽想起阮雪音那些傷在膝蓋和小腿外側。“她是怎麼傷的?”冷不防又問。

紀晚苓又一怔。

“是,是女君以名為蛇齒的荊棘鋪地,讓,讓殿下一路跪過去的。”

為今日反複準備好的心境,因方才置之死地而生的淡漠,終究因這句話炸了開。

顧星朗想抬頭,卻不知再如何麵對紀晚苓的臉;想回頭,阮雪音的臉未入眼已在腦海,那樣笑對他說“已經好多了”,叫他整顆心都抽痛起來。

“對皇後賠罪,自有一套禮數,無論以嬪禦還是臣女的身份。”再開口聲已冷透。

紀晚苓即明白,按住心中翻覆,保持著雙手高抬,膝一曲跪下去,長身伏地,“臣女受賊人挑唆,鬼迷心竅,令殿下鳳體受損,罪無可赦!還請殿下念在臣女及時悔悟,與殿下攜手進退、逃出生天,網開一麵!”

顧星朗隻是要她賠罪,並沒說懲處,所以這句網開一麵,為的是其父。

阮雪音確定顧星朗所想,是囚不是殺,也確定他哪怕心痛憤怒,麵前這人畢竟是紀晚苓,縱沒有少時傾慕,也有二十年情誼。

縱沒有二十年情誼,他是男子,更是君子,等閒不會對一個女子發重難。此為顧家男兒的教養德行。

“棉州圍困,瑜夫人並非主謀。且誠如你方才言,彼時懸崖勒馬,已經將功折罪。這歉意,本宮收了。”她亦坐在青草地上,比長拜的紀晚苓高不了多少,望著對方青絲間翠玉的珠花,全無快意,隻有悵惘。

“臣女謝殿下寬宏體恤!殿下仁愛,臣女懇求殿下勸說君上,饒臣女之父性命!如蒙聖恩大赦,臣女願領家族過失,以死謝罪!”複向顧星朗,

“請君上開恩!”

顧星朗怎會殺她,這場巨室之變裡最無辜就是她與紀齊。而顧星磊聽她此言,又張了張嘴,阮雪音隻怕他一時衝動說出要替紀晚苓受死的話——那才真正會觸逆鱗、犯天威。

忙一個眼色甩過去製止了,正欲開口,忽聽後頭氣息極弱地一聲:

“君上。”

是沈疾睜眼,在阿香攙扶下勉強坐起。

該還想跪,十分艱難,咬著牙下頜繃得死緊。

“坐著說。”顧星朗知他意欲何為,沒法攔,冷聲阻。

“還請君上,念在臣忠心追隨十四年,數次以命相護,恕了臣族人。”他聲低下去,似怕被河畔村民們聽見,

“黎鴻漸已經伏誅,臣願與太子殿下一起,餘生守他們,永囚不周山。”

這話說的,是為族人求,也是為紀氏父女求。而他同阮雪音一樣,與其說是為紀氏父女求,不如說是為顧星朗求。

——年輕的天子已被逼入天人交戰的絕境,無論惱怒怨恨與不忍不舍哪個占了上風,終歸,他要在生死之間擇其一。

他和阮雪音,分彆作為摯友與愛人,都希望他做顧星朗之選,而非帝王之選。

否則他餘生,會難過,會後悔。

“臣妾以為,”沈疾和顧星磊已分彆拿出強有力勸詞,阮雪音撐起身子跪,“霽都局勢未明,紀平那頭或有變數,亦未可知。便先留紀氏父女之命,以觀後效。至於不周山村民,”她微偏頭,

“並未見謀逆行徑,便如沈大人諫言,姑且與紀氏父女一道囚於不周山。懇請君上,三思,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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