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五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301 字 2個月前

千裡之外大風堡以北,二馬拉一車正在西行。

車外男子駕馭,車內女子指路,相比剛開始沉默,漸有了些旁的話音。

“你的樣貌,與當年差彆大麼?”

“我十年沒照過鏡了。”

阮雪音心忖也是,前六七年都癡傻著,待前塵歸來,已如隔世。但——“最近兩年也不照?你,沒想過回家麼?”

車外沉默了會兒。

時近黃昏,落日清輝遍灑山野,將他整個後背染得燦金。

“回去是為難所有人,給整個國家找麻煩。十年了,從前精研、擅長的事,儘都忘了,不會乾了。”

阮雪音沉默了會兒。“這實在,”

“很荒唐。”男子接話。

“都說遺體是被送回了霽都的。”阮雪音並不清楚戰封太子的遺體,完好還是麵目全非,但能在當時瞞天過海,尤其瞞過親人,自有其道理。

男子點頭,“是啊。以至於後來記憶尋上門,我自己都不信,到今日仍懷疑,那是臆想,是彆人的記憶。就這麼個情形,你要我,怎麼回。”

如今看來,封亭關一局不僅關乎幾國態勢,恐怕也是這場百年深謀的一環——進,有機會亂祁;退,能將顧星磊換成顧星朗。誠如紀桓言,顧星朗是最有可能接受新製的君主。

而能在當時將顧星磊救下、又不得不隱瞞此事的人。

隻能是知曉某些深謀卻不忍心害死他的人。

這個人出身世家。

且與他交情匪淺。

還一起赴的封亭關。

柴一諾。

紀晚苓怨了他十年,怪他與情郎同上戰場卻獨活歸來。顧星朗因他封亭關歸來後噤若寒蟬、於朝政上明哲保身,疑心費心數年,到近三年,才總算攏住了其赤心忠心。【1】

所以其實,是柴一諾心中忐忑,害怕顧星磊終有一日會出現在霽都,更怕由此帶來的連串變數吧?

而照那山中婦人的說法,顧星磊當時命懸一線,未必能活,柴一諾救的他,自然清楚。所以這件事的結果,無人能保證,恐怕至今,仍在困擾他。

但柴家也在這場深謀裡,至少知情,此一項,到此刻,可以完全確定了。

阮雪音本就壓著驚雷的心再次翻騰起來,第不知多少次生出趕回霽都的衝動——柴氏父子若與紀平沆瀣一氣,真正大危。

可她必須要去找他,篤信他在等她,不能因任何緣故改變這一決定。

霽都會照他和她的意願走到終局的。

而她得去陪著他,和他一起直麵最後的風暴。

“三哥知道我是誰麼?”

暮光陷落群山,男子的後背因這聲稱呼顫了顫。“猜到了。你叫什麼名字?抱歉,隻知你姓阮。”

十年躬耕世外,六七年渾渾噩噩,能曉得她姓阮都不錯了。

“雪音。下雪的雪,聲音的音。”

“長廊儘處繞梅行,過儘風聲得雪聲。醉裡不愁飄濕麵,自舒翠袖點瓊英。”男子念得磕巴,似在努力回憶字句,“落雪之音是天地至清之音,好名字。”

“三哥說所學所長儘都忘了,其實不然。”

“詩詞是我最不擅長的。”隔著半扇車門,男子似笑了,“也怪,擅長的都不會了,不擅的,反還有些印象。這詩,我曾經的未婚妻喜歡。”

在農舍院角阮雪音就用紀晚苓暗示過。應該說這場相互確認得以完成,一半是因“十年不能釋懷”的暗語。

“那天你說蒹葭,我這兩日都在勉力回想。她如今,住在披霜殿?”

“是。”

“她本該入主承澤殿。披霜殿是四夫人居所。”

阮雪音不知能怎麼回。

“星朗那時候好像很喜歡她。怎會?”

阮雪音還是不知能怎麼回。

夜色在降落,馬車行進的速度在變慢,許久方聽他又道:“我久不居廟堂,短於禮數,山野村夫之語,你彆介意。”

再不回話就是她失禮了。阮雪音遂答那句問:“大約因瑜夫人,一直不能忘懷三哥吧。”

潺潺溪流聲穿夜色而來,馬車緩停,兩人下車取水。

溪水本帶著白日光照的餘溫,因入夜,餘溫正消散,漸漸涼冽。阮雪音握著水囊的手指浸下去,靜看溪流過指縫,水都灌滿了仍不轉眼。

“許多事都淡忘了,我那親弟的性子,卻是無論過去多久,始終了然在心。”

忽聽身側男子開口,阮雪音方覺失態,忙拿起水囊,仔細蓋好。

他是盤腿坐著在取水,此刻邊說邊飲,十分愜意。真因山居農耕久了吧,阮雪音沒見過太子昔年英姿,觀眼前畫麵,隻覺是天地間一大自在人,言行自在,心也自在。

“他不會因晚苓難忘過去,就予旁人盛寵。一定是真的心有歸屬,認定了,非那個人不行。”顧星磊轉頭看阮雪音,“如今住在承澤殿的是你吧。他待你應該遠勝晚苓,或許都不是同一種喜愛。”

阮雪音再次沒了回話的主意。

顧星磊飲完一壺,又去打水,“弟妹可知我如何確定的你身份?”

不是暗語往來麼?阮雪音看著他。

顧星磊複回頭,目光移去她頸間,隻一瞬,未免唐突很快挪開,“母後的羊脂玉蓮蓬。好啊,他能送出它,便是得到了此生所愛。我為他高興。隻是苦了晚苓。”

弦月升起在林梢,投落溪上遊出淺淺一段銀澤。有細小的荼白花瓣被流水夾帶著漂過,六月初零落的芳菲。

“三哥還在世,瑜夫人便不苦了。”

顧星磊對時局全然無數,所以這句話他肯定聽不懂,阮雪音也不打算一夕說清。

“走吧。三哥會明白的。”

西邊戰場在大風堡以南,即祁西新區;整個蔚西新區除了大風堡北麓有駐軍,十分平寧,故他們趕路一日夜,不曾遇到麻煩。

卻在這日子夜時分,出現變數。

那撥弦聲很輕,如生於腦中、發自夢裡。阮雪音初時真以為是做夢,苦無畫麵,闔著眼靜候這段夢境過去。

竟然過不去。弦音如縷,雖始終輕,細察能體會其中鏗鏘。不是琴,更像琵琶。山野深林,怎會有人彈琵琶?

她驀然睜眼,還在自己車內,拉開門,顧星磊抱臂倚車身,沉沉睡著。

琵琶聲層層疊疊往這頭傳,她凝神靜聽,仿佛《梁甫吟》。

–步出齊門城,遙望蕩陰裡,裡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

她不擅音律,還是入祁宮後一點點長進的。這首《梁甫吟》她也隻聽過琴曲,琵琶彈奏,頭一遭。

–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

再是輕奏,持續太久,也擾人心。顧星磊緩睜眼,餘光瞥見阮雪音側臉在旁,一驚,待要開口,見對方豎指唇邊,噤聲之意。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有為此謀,相國齊晏子。

“《梁甫吟》。”這下連顧星磊也聽出來了,“深更夜半,誰會在此奏樂。”

“應是我的故人。”阮雪音展眸四下,“這裡近棉州吧。”

顧星磊不諳局麵,卻能讀出她眉宇間警惕。“仇人?”

阮雪音稍怔,竟覺無法歸納,終是彎起嘴角笑,“也許。”

顧星磊於這個瞬間瞧見了眼前女子的無雙之處。

“三哥在這裡等我。”

“不去不行?”

“不去,她們就會來。咱們身處其疆土,避不過,且絕對劣勢,無若迎擊,主動尋求解決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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