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乃天長節下一日,自然就是阿岩生辰。
阮雪音在鎮國寺待到未時將過,與顧淳月、紀晚苓一道離開。然後淳月回府,阮雪音和紀晚苓同往淘沙等幾個城內授課之所巡視。
確切說是紀晚苓帶阮雪音巡視,頗有些臣下引路的意思。換作從前紀晚苓必不自在,哪怕麵上和氣卻會將姿態擺滿、以求不落下風。
此趟巡國之旅歸來,便如淳風嘖嘖,是真不一樣了。
她似平靜了許多,可理解為釋然,也可理解為蟄伏。
二十多年來阮雪音習慣以“兩麵法”觀世,即同時去看人與事與勢的兩麵,近來偶爾也覺煩,深悟許多難題解於此,許多困擾亦生於此。
也便在兩種理解出現之後,收拾它們暫存腦中一隅,認真聽紀晚苓“述職”,同時與她探討各項辦法。
回宮時近傍晚,阿岩的生辰宴已備。
設在煙蘿水榭,顧星朗和上官宴都到了。
阮雪音更衣後匆匆趕至,正碰上同樣自宮外歸來匆匆換好裙裝的顧淳風。
“嫂嫂你看,在家抱著孩子等開席的是他們,在外做事趕天趕地跑回來的倒成了我們!”
兩人正沿湖畔行,晚霞依依,草木光暈。阮雪音聞言朝水榭眺,果見顧星朗懷抱朝朝,上官宴懷抱阿岩,都一臉寵溺地,指湖景給稚子看。
指著指著便指到了湖邊,也就看見了分明還如少女的娘親與姑姑。
年輕的爹爹們各舉起孩子一條胳膊遙揮手。
兩名“少女”哭笑不得,也揚起手臂揮舞。
淳風望見顧星朗嘴形開合,笑道:“九哥肯定在說,朝朝快看,娘親回來了!唉,可惜我不是阿岩娘親,上官宴沒的說。”稍停又道:
“小可憐,過個生辰父母都不在。隻能淳風姨姨多疼疼咯!”
姨姨這稱謂也是她自擬的,沒什麼根據,圖個親近。走進水榭,真就從上官宴手裡將阿岩“搶”過來,貼臉親親又拿出備了一兜子的玩意兒哄,直逗得孩子咯咯合不攏嘴。
“你這妹妹,很好。”淳風與競庭歌不對付,上官宴是知道的,大半年來卻瞧她待阿岩極好。
“就是不讓人省心。”二十三了,未出閣,要戍邊,顧星朗是個有定至極的人,偶爾想起來,仍覺忡忡。
上官宴約莫曉得他意思,抖開扇子一笑:“君上寬心。臣尚未婚配,實在不成,願解君上之急。”
顧星朗心知這話十二分假,瞥他一眼:“朕之急,不止這一樁。相較之下,你還是將阿岩的娘親娶回來更上算。”
阮雪音就在近旁,聞言道:
“今日巡城中女課之所,聞得好幾位高門小姐將鹽鐵使大人掛嘴邊。”隨即轉眼,“娶得過來不?”
上官宴一聲雪兒便要出口,懸崖勒馬:“夫人取笑到臣頭上來了。”便向顧星朗,“君上明鑒,隻是那日歸來經過‘淘沙’,恰遇幾位小姐出來,不好不招呼,下車閒話了幾句。絕不敢招惹世家明珠。”
此人新貴,被顧星朗安插以鹽鐵司一角生破開朝堂局麵,已叫百官看在眼裡,照理與一眾高門明珠,攀得上親。
而阮雪音忽明白了顧星朗深意。
世家們如何應對上官宴,有沒有人站出來議親,實是一道題目。
便聽顧星朗閒閒道:“以你出身、新職、欽差數月的名聲,配得起各家明珠。自謙什麼。”
他似不欲為此類小事費心思,在阮雪音看來實是不想讓上官宴辨出虛實,這般說完,轉了話頭隻管瞧阿岩,
“這身夏衣倒彆致,花紋不曾見,是造辦司的新手筆?”
阮雪音一笑:“臣妾拜托崔小姐,特為芳藹郡主生辰所製。”
“永安侯府?”
“正是崔怡。”
顧星朗記得了,上月她一個個點評,說崔怡少機心,工於女兒家技藝。便招手讓淳風抱阿岩過來,細賞衣上繡工,“水仙?”
阮雪音收到之初也以為是,但水仙是黃蕊,此花卻是綠蕊,花瓣更少,形狀更簡,朵朵皆垂,如鈴懸如水滴。
眼熟啊。實在事忙,彼時她並沒在意,此刻見顧星朗感興趣,方又盯著看。
便聽淳風認真半晌瞧出了名堂:
“雪滴花?是不是嫂嫂?《山海圖靈誌》上有。”
那本書淳風與小漠都喜歡,曾借去反複讀。阮雪音經此提醒確定:“是。最早見於北國寒地,開在冬末化雪時,所以常能見其矮株盛放雪地裡。”
“其名卻不因淩雪開放,而因其形。”淳風笑接上,“書上是這麼說,我仍以為與雪時開花有關,否則怎不叫水滴花?”
幾人都笑,顧星朗道:“最早見於北國,如今南國有麼?”
自是問大祁有沒有。阮雪音和顧淳風從未遍遊全國,隻上官宴能答。
“臣甚少注意花花草草,不曾見。”
崔怡是未出閣的世家女,所經風土恐還不及阮雪音顧淳風。
卻能描摹此花入繡。
“但在北國見過吧?”阮雪音笑問。
上官宴猝不防,點下頭:“也許。”
“給你的女兒裁衣裳,用北國的花,崔怡也是有心。”阮雪音再笑。
顧星朗從中聽得奧妙:“將鹽鐵使掛嘴邊的,該有崔小姐一份?”
還真沒有。阮雪音心知顧星朗借題調侃,不再添油,幾人熱熱鬨鬨給阿岩過周歲生辰,以公主之禮行一應步驟,月落湖麵方收稍。
七月暑盛,不到睡時,上官宴與淳風先後離開,顧星朗囑人送孩子們回去,攜了阮雪音往清涼殿散熱醒酒。
室內未掌燈,殿頂有星芒,適應了,隱約也能辨出五指。
兩人並躺椅榻上,都看星空,許久阮雪音道:
“那雪滴花,寂照閣內也有。”
“無怪眼熟。牆上?”
“仿佛。隻看過一次,有些久了,印象模糊,須再確認。”
牆上有的花植太多了,常見的罕見的。
為一幅繡樣留心,原有些杯弓蛇影。
但當然是因那繡樣來自崔怡,而崔家在被疑之列。
老師最早要她來祁宮,便為寂照閣。
然後東宮藥園案破,青川格局於不到四年間兩番改易,到最近,新浮的疑竇是公天下,而顧星朗的眼睛盯在舉國世家。
若所有這些都相關——已發生的諸多變局證明確相關,那麼世家與寂照閣,也可能相關。
花植那道門的餘下線索,興許藏在世家手中。
這突來的領悟叫她如飲醍醐。
“前有無儘夏,今有雪滴花,一為夏,一為冬。晚晚在寫的曲譜,以四季節令為據。競庭歌在白國女君那裡得到的,也是一首《四季曲》。我在想,”她意識到語速太快,放緩,“花植為表,四季為裡,這道關卡的線索或有四條,還須找出春秋。”
很多話他與她並沒有說破。卻其實想在了一處,相映成鏡。
“為何偏對崔怡繡的花上心?”半晌顧星朗問。
四裡皆黑,阮雪音深吸一口氣,聲尤清靈:“世家有謀,或與東宮藥園案中提及的一些暗線相連。你在韻水究竟發現了什麼逼得紀桓致仕,以及這半年來種種動作——還不要對我說實話麼?”
第三個夏了,顧星朗對這殿頂間春日星象也看得頗熟。仔仔細細又看了會兒道:
“競庭歌同你說什麼了?”
“紀門家訓?沒有。邊境分彆時她隻說,”
顧星朗屏息聽。
“說讓我記得師門訓,如若居高,為生民儘責。”
“你已經在做了。”指女課。
阮雪音“嗯”了聲。
“他們要廢君製,公天下。”便聽顧星朗再道。
此六字不是新知,阮雪音還是胸中漏一拍。“誰?”
“你不正幫我查著?”
當然,她一直就這麼在判斷。“崔怡為何繡雪滴花,我會儘快問。”
“半分不吃驚啊。”指前一句攤牌。
阮雪音稍怔。“公天下和廢君製是兩碼事。禪讓、選賢任能推出一國君主,也可稱’公’。與之對立的是一姓世襲。”
她答得十分順暢仿佛思忖過千百遍——確實思忖過千百遍。
顧星朗因這順暢語滯片刻。“那時候阮仲在淩霄門樓上豪言改國姓、行禪讓,是你的主意?”
於當時阮仲困境,那番提醒確為上策。“是。”
“所以孰優孰劣,你的看法也是一樣。”
躺得這樣近,衣袂都相纏,問答卻遠,如隔鳴鑾殿玉階。
“我沒想好。”阮雪音如實答,“任何構想都需以實踐辨優劣,但景弘此朝是你為君,我不認為有改製的必要。”
清涼殿內十分安靜,更漏與冰器化水的滴答聲交錯在響。
顧星朗忽撲哧笑了,撐起來看她。五官不分明,唯相對的四目光華流轉。“從前怎麼不知道,你對我這般嘉許。”
阮雪音反思片刻,“我經常誇你啊。”
顧星朗便捉起她一隻手,撫上自己臉頰,“還燙不燙?”
此人酒量好,今晚本沒喝多少,是因暑熱,剛離水榭時臉頰微燙。
已被清涼殿冰沁中和了。
阮雪音答“好多了”。
顧星朗卻整個俯至她頸側,慢慢廝磨,“手摸不準。這樣呢?”
他臉頰唇瓣皆熨帖在她頸間肌膚,來回地摩,熱息噴薄,而阮雪音身上涼。“還有點燙。”她被他磨得話音不穩。
“那煩請夫人,”顧星朗輕聲笑了,“幫我降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