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繁聲閣內的地龍燒得實在厲害,身上身下皆是滾燙。
競庭歌初時想秉意識,趁此大把虛無時考慮接下來如何休養生息、徐徐圖之。
卻未遂願。仰著麵正好能瞧見的天花雕紋,忽大忽小,忽遠忽近,時而模糊,當她受不住閉眼一陣,再睜開卻發現那些花啊朵又都歸了位。
仍在高高穹頂,從不曾下神壇。
而意識幾番消散,勢頭弱些時勉強抓回來,能想到的也隻是些幼年事——競原郡的片段,和蓬溪山歲月。
室內光是肉眼可見地淡下去了。
偏無人點燭,白晝倉惶入了夜。
北國風大,冬季更甚,早先是還好的,門窗到這會兒方有些搖撼起來。
她聽著風聲,整個人癱軟得收不攏。
月光終於為屋裡鍍上新色。
燈燭是慕容峋一盞盞親自點起來的。
衣裳是她趁此間隙一件件穿齊整的。
“兩件事,原想著回來便諫言,一直沒得機會。”都像樣了,競庭歌開口,聲還有些啞。
慕容峋嫌熱,中衣之外直接套玄色龍紋外袍,又去找茶,自然涼了,好在此間和暖,涼也不至於冰凍。
他連灌下兩杯,正欲問她要不要,反應過來她不飲涼,便要喚霍啟備熱茶。
琴彈到一半沒了聲,入夜也不叫人掌燈,直到此刻君上親自動手。
競庭歌相信霍啟不是傻子。
也便沒臉皮任慕容峋這會兒傳熱茶。
“我自己回去會喝。”眼見他張口聲要出,她有些惱,忙打斷,“昔日約法,君上可是全忘了?”
除卻靜水塢其他地方都不行。
久彆失分寸,她可以睜隻眼閉隻眼。
他卻不能太不管進退。
慕容峋人在餘韻中,滿腔柔情發酵,聞言一愣,無奈搖頭再灌涼茶一盞,複站起,坐回她身邊。
競庭歌旁挪半寸。
“好了。”他也便不碰她,隻溫然看她,“今日都累了,無論何諫,不差這一晚,那直接傳晚膳好不好?你想吃什麼?”
競庭歌憤然轉臉瞧他。
慕容峋抬手撫一撫她頰邊碎發。滿頭青絲早散開了,而他喜歡看她披頭發的模樣,較之平時溫柔,以至於乖巧,小小的女孩子。
“也沒說過不能一起吃飯,對吧?”
這人是真跟顧星朗學了能耐長了本事。競庭歌無話可說,自去後間找鏡子挽頭發,聽著他往門邊吩咐傳膳。
熱騰騰雞湯先端上來,濃重的紅參當歸氣味,她隻瞟一眼便知不止這兩味,分明十全大補。
著實沒忍住腦中浮現“產後補虛”四字。
可她半年來其實補得很好,祁宮內有阮雪音一個多月親擬食譜、禦膳伺候,回相府有相國夫人格外殷勤、每日佳肴以示親善。
更遑論,他根本就不知道。
“為何——”
“你受累了,自要多進補。”慕容峋一壁答,盛雞湯,撇開黃亮亮浮油,又挑軟糯肉塊。
受累可理解為大半年異國奔波,也可理解為方才——競庭歌默半刻,看著湯碗置跟前,終於執匙垂首去喝。
“有種照料女兒之感。”便聽他笑言。
競庭歌手一抖,匙中湯汁灑出幾滴回湯碗,濺起小朵漣漪與心海共振。
“什麼?”她撐著鎮定抬眼看他。
最最早她懷疑過顧星朗是否用了阿岩為籌碼,白國分城池那次。
到慕容峋輕易答應休戈,又在邊境果斷講和,當然出於大局考量、也為她性命妥協——她還是懷疑過,是否因為阿岩。
但此後種種平靜,回來一個月少相往來,乃至此番琴閣裡荒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知道阿岩的存在。
而她清楚問過阮雪音生產後再行親熱之事會否被察覺。
阮雪音答她們這個年紀恢複起來容易,她也真照她種種教授下了苦功用了保養之法,且不知造物者偏袒還是母親們傳承好,她與阮雪音肚腹上始終不見紋路,那根淡淡豎線也已在產後這半年間消失無蹤。
單憑目力觀,她一如昔年。
“我就打個比方。”慕容峋瞧她嚴正頗不解,複笑,“可曾聽聞,男人愛慕一個女人,會在不同時候視她作愛人、妹妹、姐姐、母親乃至女兒。”他伸手揉她滿頭青絲,
“這會兒看你,便如看女兒,很乖,又稚氣。”
誰稚氣了?!此人講話真真今非昔比,一年時間,進益至此?
“剛弄好,彆給我揉亂了。”競庭歌稍安心,歪開些回避,低頭重喝湯,“還有,約法時說過,始終為君臣,平常時候,還請君上勿動手腳。”
慕容峋回眸望一眼兩人身後狼藉。
琴閣裡無枕無被子,各色軟墊綾羅卻不少,方才都被動用過,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這會兒還不是平常時候。”遂低聲。
競庭歌手一滯,不知能怎麼駁,門外起動靜,是又有膳食要呈送。
雞湯就是慕容峋親自去門口端的,因室內景象太惹遐思,競庭歌不願外人進來。
便見他再起身,又來回三趟方將三個大托盤內碗碟擺滿琴桌——擺不下,還有四五碟放地上。
兩人沉默吃了會兒。
都有些狼吞虎咽,因冬冷也因體力耗費。
又幾筷子紅燜羔羊肉裡的軟爛蘿卜下肚,競庭歌擱箸,清水涮口畢,正身坐直道:
“方才說想諫兩件事,總歸此刻無事,還請君上容庭歌稟明。”
她從前較放肆,私下裡其實不會這麼講君臣禮。一年時間,兩人終歸都有改變,慕容峋沒覺不慣,挑著碗中雜蔬燴麵塊點頭:
“你說。”
“科考之製雖設已逾兩朝,一直未得穩定推行。三年一回原就少,再此回有下回無的,也就等同廢製了。”
“朝中各部職能穩定、各職人員亦定時,本無須那麼多儲備,且——”
“且年年有來自各世家、要員們的恩蔭和舉薦,寒門本少路徑,便考中了,沒多少位置給他們,有用的位置就更難給。”
“不是還有恩科?”
“君上在位五年,開過幾次恩科?”
一次。最後還沒取幾人。
慕容峋亦擱箸。“是受了顧星朗與祁國各世家博弈的引發?”
競庭歌正色,“世襲恩蔭之法弊端極大,且不說各家族勢力會漸難控,人才方麵亦會因此局限最後一朝不如一朝,壞的還是朝堂與社稷。這些都是經年在論的,君上從前也都認可。”
“嗯。”慕容峋許久應聲,“三年一輪,今年秋天正該有一次。”
“改春時可否?”
“為何這麼急?”
“臣記得上回合秋試,朝中要員們就意興闌珊。此番君上要提早,難說不會起一番爭執,便先提出來,春秋何如,定奪另說。”
慕容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要考慮的意思。“第二件呢?”
“霍衍領兵歸來,整肅得差不多了會回扶峰城家中幾日吧?記得君上總有類似恩典。這次,能否容臣同往?”
“你一個女子,不方便,也缺由頭。”他飲茶清口回絕得快。
“那君上想去扶峰城看看麼?”
競庭歌出門時北風已弱。
但夜間不比白日,裹著鬥篷仍瑟瑟,她又緊攏了攏,放眼見下頭夜色裡一排的燈,皆由宮人們提著,是在等候今上。
便驀然想起那年同慕容峋定奪和崟國的聯姻,就在這繁音閣外高台上,說了些有的沒的,最後結論,然後他先走,就是這樣一排舉著燈的宮人候下頭,燈色隨夜月色漸遠。
今日是她先走。
慕容峋本要一起,競庭歌執意避嫌,縱使此地無銀。
“屬下護送先生下去。”霍啟道。
繡巒仍候陡梯下,原地跺腳該凍壞了。奉漪竟也在,手裡抱個大氅,應是怕她入夜挨凍。
“不必。君上怕也要動身了。噢,白天就想說,大人有官職在身而庭歌沒有,當不起你一聲屬下。”
霍啟頷首,“先生若願,決計當得起屬下這聲稱,從來便是。君上所願,亦為臣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