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凰台,祁君長身揮墨,就著樹下食案書信兩封。
一封被立時送往城外蔚國中軍帳,霍衍收信稍慮,命本國將士暫休兵戈。
另一封送得夜半瞌睡的兵士齊揉眼——仿佛有那麼三兩聲哨音,仿佛來自祁君,極悠揚,似嘯似歌,空落落揚入夜幕不見應和。
他手在唇邊又喚了數聲。
方有氣流一股自北天來,翅沿暗金的粉羽大鳥倏然疾下,以眾人不及反應之速叼走了顧星朗手中信件。
太快,仍沒瞧清鳥腿上紗帶,但該為煙紫吧,方才那隻。他和阮雪音的鳥兒可沒這麼囂張。
女君以南北各四城酬謝祁蔚的消息於次日天明傳遍大陸。
蔚君慕容峋在正午前發書:女君厚誼,恭敬不如從命,同時願留人手供女君差遣,助白國收拾家園。
回得這樣快,可見人不在蒼梧。顧星朗算著裡程和粉鳥速度。蔚南邊境?
千裡之外,競庭歌在折雪殿不小心摔了杯子,嚇得阿岩哇哇哭,被雲璽拍哄著抱出暖閣。
“他是腦袋讓門板夾了?!”
自非不小心,一口老血無處噴灑,下意識拿不穩杯子出氣。
昨日雪後霽,今日地上已無積,卻是個多雲日。阮雪音人在窗邊看灰沉沉天幕,“你猜他以何理由說服的慕容峋?”
競庭歌一怔。是了,在蔚國朝臣與自己之間,更多時候慕容峋會聽自己的,何況此回是她在這頭運籌;且與祁分白,還是保留段家社稷拿這不痛不癢的沿海四城,顯然蔚臣們同自己一樣,希冀前者。
箭在弦上已繃緊,慕容峋卻同意了後者,最可能,是顧星朗親自勸的。
“我怎麼知道?”競庭歌沒好氣,“你這夫君狡詐其實不遜我,總不會,”她惱得隻管胡說,“拿祁北國土送蔚,隻為護段惜潤君位?”便冷笑,
“已是借這麼多人的手毀了段氏基業,臨到關頭還想逞名聲。”
送國土是不可能的。但於君主而言,國土是第一要緊的麼?
放在大多情形下是。可阮雪音昨日見了親故,聽了贈言,那句“君權消弭、天下為公”振聾發聵。
於家天下的君主集權世代裡,這句重過一切吧。若謎底與之相關,那麼顧星朗和慕容峋才是最終盟友——他們居其位,負著家族大任,是這個世代得以進行下去的真理所在。
那個拂曉時分的夢,紀桓口中也涉上官一族的所謂“高人提點”。
是真的?
顧星朗在場也是真的,然後據此揭了謎底,與慕容峋統一陣線方得此刻段家王朝得保的局麵?
想及前晚夢魘或真是個兆,她臉色白了白。
競庭歌瞧出來了,稍沉吟道:“所以紀桓確是自有籌算離府,並非顧星朗安排。”
阮雪音走回來坐到她身側,許久開口:“你還記得打小老師就說,女子本該與男子比肩,遲早,我們會迎來一個更好世代。”
競庭歌蹙眉“嗯”了聲,“就你信,你一直信,才嫌我激進。這世道,男女不公至此,我是沒瞧出來更好的征兆。白國有今日,起因不就是接納不了段惜潤為君?若儘心輔佐君臣一體,豈會被兩國鑽空子?”她稍停思忖,
“顧星朗許女課算一個吧,但還是兒戲,且是君主一言,哪日他不高興了,一句話也就收回去了。所有這些,須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完成信念轉變,然後改製度,再花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穩定製度,形成傳統——才得講:更好世代。”
阮雪音深以為然,然後斟酌更久講了接下來的話:“那你說這更好的世代裡,包括世襲君權麼?”
她問得很輕,以至於競庭歌辨彆了好兩瞬方懂。
阿岩早沒哭了,在外頭不知正被哪個宮人逗得咯咯笑。
競庭歌聽了會兒方望住阮雪音:“不包括吧。治世之道,怎樣為更優,少時討論過的。”
阮雪音點頭不語。
“怎麼忽提這個?你我立場都不該。”
一個是君王枕邊人,受用著此世代最盛的繁華,眼看子嗣也要襲爵甚至為君;一個要憑君王提攜走仕途,且算——半個枕邊人,還誕育了公主。競庭歌心下自嘲。
“隻是想到了。”阮雪音搖頭,“隨口一說。”
分明有事,自昨日帶棠梨出去了回來便不對。競庭歌心知礙著瞬息萬變的邦交形勢她不會對自己說,也不再追,就著論題複道:
“家天下還是公天下,因時而論。比如現世時,便打破了君主一家治,民眾意識也遠不夠強大統合,不過是給世家強族機會,以天下為盤百姓為棋繼續博弈弄權,並不會帶來攜手公天下的結果。”她這般說,一歪腦門,
“去歲阮仲宮樓上豪言要改世襲為禪讓,內禪外禪皆可,我還嚇一跳,他一個皇子、兵變篡位的王爺,再要為一己君位正名,怎會選擇以此話術服眾?你提醒他的吧。也就我們蓬溪山的人敢講這種話。”
老師十幾年來授業,確埋了許多火種。阮雪音沉默聽,隻覺天地不複原來顏色。
競庭歌眼瞧她大著肚子偏四肢仍勻細、小小一張臉,想及月份大了之辛苦,頗不忍,伸手搭她臂上,“大局將定了,夫君好好的,白國戰事也不重,你便安心養著,至於霽都的景況——”
她本想說無論信王還有沒有本事,她都會替她擔待應對,詞句腦中掛,發現說不出更做不到。
阮雪音還沒被競庭歌安撫過,對方手搭上來時便不習慣,小臂有些僵,聞得這般句式更覺詫,巴巴看她。
競庭歌一咳,“信王大哥人被軟禁著,又使喚不動禁軍,看樣子也沒暗線能弑君於他國了,成不了,不勞你費心。”其實是恨鐵不成鋼的,再兼慕容峋妥協“變節”沒拿到最佳結果,她長長歎氣,方感覺到阮雪音手臂僵,
“還這麼不習慣旁人觸碰?”她自小不喜與人親近,她最清楚,一壁說著故意揉幾下細薄皮肉,“那當初顧星朗動手的時候你是如何?拔腿就跑?還是直接嚇懵了?”
好端端怎問起這個!初宿挽瀾殿也遠似故夢,阮雪音許久不憶,眼見競庭歌笑得促狹,不甘示弱反問:
“那你呢?厲害得這樣,要與男子比肩要立朝堂,怎還會有了阿岩?”
問完她便悔,生怕答案是慕容峋用的強。
競庭歌難得沒翻臉。半晌道:
“我踢他了。可惜沒踢壞。後來他說我這人蛇蠍心腸無情無義,總歸什麼都能用作武器,還護著這副身子做什麼。我一想也是。”
阮雪音沒由來覺得是慕容峋原話。當時刻痛了在心上,所以張口能複述。
確是個混蛋。
“夫人。”但聽門外稟,是滌硯。
阮雪音起身去。
“長公主道霽都平寧,她也該回相府看一看,方才已經出宮了。”
“好。淳風殿下呢?”
“還在夕嶺,按夫人意思,待君上歸朝再回。”
阮雪音點頭:“君上何時回?可又有來信?”
為備不時之需她沒再讓粉鳥跑。
滌硯呈上信箋。
局勢初定,他已召祁南要員往白國交接城池,自己不日便會返程。
紀桓如何、文綺在不在,通通沒交代。想及競庭歌言信王沒有蟄伏的暗線、弑君難成,她莫名提心,望著天際團雲一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