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未至,長夜已被漂浮的燈火襯得濃黑。顧星朗與段惜潤同時現身引凰台牆邊時底下屏息了一刻。
然後一路破音而至於沙啞的喊聲響徹皇城:
“女君回來了!”
那是久旱逢甘霖、絕處逢生機、惶然沉浮晝夜而終望得救命稻草的一聲。
稻草本身其實也孱弱,稍拽便會一同沉淪,但整個韻水陸續響起的“女君回來了”與漫長混亂之後齊整的“參見君上”——叫段惜潤醍醐灌頂,忽感千鈞之托。
一年前被推上鳳位時她根本不懂為君之義。
是這一刻醍醐,國將不複,而君心終成。
城內外軍士子民包括尚被困於各自府邸的官員們中有始終不服女君的。但這刻他們唯有指望她,這個正站在祁君身邊、從幾乎滅族的血海裡活下來的宗廟正統。
消息迅速傳遍大陸,失蹤兩晝一夜的祁君與白國女君齊臨韻水皇宮。祁國乘亂攻占韻水的說法自破,祁君在引凰台上聲言隻要蔚軍撤,祁軍便撤。
蔚國三千先鋒與祁國南下精銳於子夜之前都抵城下。
然後兩方中軍與後軍陸續至,兵力乍看相當,如濃雲圍壓韻水在其中。
蔚國先軍將領是邕城馮翦,中軍至,方知此回合統帥為霍衍。
足見重視。
柴瞻攜肖賁奉祁君命前往商談。
韻水城內白國官員已被釋放,紛紛湧入宮門就時局諫言。
“兩國兵臨,這般聲勢,場麵上再說得好聽,無論祁蔚絕無可能不要一地一城就此撤退!”
“此刻商談,名為議退兵,實則不知正如何通氣演上一場,各取所需!”
“歲首時祁蔚二君如何在鎖寧城中南北劃治的崟國,餘音在耳!現下也才歲末,不過一年,君上要以前車為諫呐!”
不過一年,歲首和歲末,三百年崟國與無爭的白國先後沉淪,為祁蔚魚肉,眼看便要兩分天下。
此言出,滿朝皆寂,都有些怔忡於變局之快仿如命運無聲刀筆。
偏是祁蔚,蓬溪山送出的花朵,千裡醞香。
白國頹勢初顯是在何時?去夏關門宮變最後女君即位吧。
是競庭歌。朝臣們想。
是阮雪音。段惜潤想。
女君曾在祁宮為夫人一事亦被重提,曾經是為恥,如今卻似榮。
“君上與祁君陛下舊誼,足保本國安度此役!”
“請君上準臣前往和談,好過放任祁蔚城下密謀!”
密謀最後瓜分、至少各取城池的結果,因顧星朗警示在先,段惜潤是有些信的。遂準了,遣三臣即刻出宮,又問為祁君準備的茶點送了沒。
顧星朗礙著所謂舊誼有意避嫌,並不再入宮闕。
女君卻非殿與臣工議事,他就在引凰台上巨樹下坐著。茶點至,他看了一眼,花團錦簇極精致,仿佛昔年在祁宮段惜潤常做的那些。
這是要打舊誼的牌了。
他沒吃,隻拿了茶盞淺啜,好幾口之後靜聲問:“餓否?要吃麼?”
身側是柴一諾和薛禮,聞言不確定道:“臣不敢。”
沈疾就在樹上,棲了一晝夜隻吃了半隻餅——原本揣了三隻,其中兩隻半分三回給了段惜潤,至此時饑腸轆轆,莫名覺得顧星朗其實是在問他。
但當然不能答。
柴一諾與薛禮不知他在樹上,顯然顧星朗也並不想他們知道。這兩位迄今仍是可信的,但誰曉得呢?也許下刻,也許下下刻,若生變,還有沈疾。
因著女君歸,祁君公開表援助,宮內開始恢複秩序,宮外混亂亦是暫歇。以至於有周身血跡的武人擒著兩個人出現在引凰台上時,周遭甲兵齊亮家夥,被顧星朗抬手阻了。
那三個武人似重傷,將人帶到距祁君還有數步之遙時便紛紛倒下,難辨死活。
被擒的二人卻儀表堂、風度翩,一男一女,都上了年紀,就地立定,男的朝祁君一拜。
周遭甲兵有祁有白,為護為監視。
柴一諾令祁兵們退些,又與白國兵士交涉,閒雜人等一時都遠。顧星朗示意二人過來。
走近了,方瞧清兩人都狼狽,因曆亂戰又被擒趕路。五旬年紀加重了此狼狽,文綺久經病痛的臉早已煞白。
“可還能找來座椅?”顧星朗偏頭問。
須臾妥當。文綺徑直坐,紀桓稍踟躕,終也坐下。
柴一諾向錯愕的薛禮幾回合遞眼色方令得對方同退。
引凰台下不遠處,白國官員攜相當數量的甲兵正往宮門外去。
“是要三方和談了。”文綺眯眼望。縱狼狽,坐姿極嚴。
顧星朗方反應她其實出身高貴嫁得也高貴,四人之中,活得亦最長。“文姨多年跟著上官相國,於這些事敏銳。”
“他是教了我很多。”
顧星朗輕笑搖頭,“但前輩們相識往來的時間太亂了,我們一算再算,剪不斷理還亂。”
文綺望著夜色也笑,“是不好算,且虛虛實實費猜度。所以陛下乾脆設局抓了老身來問。”
“哪裡是晚輩設的局。”顧星朗推案上點心與文綺,“白國女君在位一年,國內矛盾漏洞大把,競庭歌取了天時地利人和非要生事,晚輩措手不及,勉強應對罷了。”
許多前塵白日在羅浮山已經說過了。顧星朗現下隻想掰扯所謂世家籌謀。
偏紀桓垂眸望空闊地麵,始終不開口。
“陛下應對得多好。少費兵卒,賺了仁義,而眼看要將南邊收入囊中了。”文綺淡聲繼續,眸色融入夜色。
顧星朗沒應,白衣在夜色裡其實極明,但整張臉掩於浮光樹影,無論如何不真切。
“陛下且看那史載與眼前正發生的,兵戎、陰謀、王朝更替。再看白國淪陷,究其因,敗在一家之姓君位爭奪。這皇權帶來的自古爭奪,多少人打著蒼生旗號,卻又有多少人真為蒼生呢。縱有初心,許多人走到最後,仍逃不過私欲。老身意圖複焱,也是私欲;其實陛下治國有道,仁政愛民,已算極好。”
“但文姨仍不願放棄世仇。太祖屠宇文,文姨也要屠顧氏方算完成家族遺命。”
“殺你真難。”文綺笑搖頭,“早早讓你與珮夫人猜得了身份,要看河洛圖亦是不能了。”
“拿到河洛圖便能光複大焱?文姨隨晚輩回霽都。打開寂照閣,朕讓你看。紀相為證。”
從晚晚到擁王側妃,裝神弄鬼真真假假遞給阮雪音的線索,她是宇文族人,自知方法。
“好啊。”文綺答。
顧星朗有些意外於此二字真摯。
他偏頭看過去。
文綺臉上仍帶笑,望著夜色,整個人卻是定住了。
紀桓亦察覺,同偏頭。
濃夜足蓋住許多無聲瞬間,比如一顆奔星墜或幾枚利器入背脊。
畫麵忽止,柴一諾遠望得這頭不對,抬步去,順顧星朗與紀桓視線看文綺。
他站在側麵,能看見對方後背。
初時不覺異,直到細細七汩鮮血同時滲出緩緩下注,乍看如一張七竅流血的臉,他大駭,四下望,除遠近駐守的甲兵,哪有人影?!
顧星朗已從柴一諾反應瞧出端倪,低喝“找醫者”,起身大步至文綺跟前:“泯皇權公天下,是這一句。文姨也並非要光複大焱,上官相國說服了你,惢姬大人也說服了你。”他出語極快,盯著將死或已死的婦人不及看紀桓反應,
“滅四國,重置政體重建天下格局,才是先輩所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