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取得密詔,便返皇宮。”未免聲音出錯,她隻作驚嚇,支吾著如泣如訴,“路遭劫匪,兵士們為護奴婢死傷無數...奴婢亦險些被害,好歹混入人群裡逃了,便遇宮內衛隊,這才回了來...方才走在宮道上懷中摸索,密詔,密詔竟不見了!”
全是瞎編,卻也有蒙混過關的勝算——
滿尤回府取密詔是天大的事,必有人隨護,隻不知是平度侯差禁衛還是三方都遣了人,所以她用了模棱兩可的“兵士們”;
那領隊街上遇到自己時,她正因前路未卜焦慮、又因走在光天化日下緊張,自然訴諸神色,配以剛遭遇劫匪的說辭,還算有據;
而當時不知情形隨口答“拿到了”,此刻拿不出,隻能說宮道上才發現東西沒了,倉皇中被竊或掉落都有可能;
匪徒之言該為事實、亦算一計離間,在此關要時分誰會派人劫殺滿尤、搶奪然後銷毀傳聞中的“遺詔”,足夠三方再僵持小段時間。
直到聯軍兵臨城下,或者新的轉機出現——她孤身在宮內,不諳顧星朗運籌,能做的實在有限。
“滿尤姑娘編排得一出好詞!”莊王冷哼,複向肖賁,“遺詔從來不存,不過是平度侯為爭君位的把戲!”
又或拖延時間等待女君歸朝的把戲。肖賁靜觀眼前內訌。“既如此,照白國百餘年傳統、照整個大陸君位承襲之順序,莊王在平度侯之前。”
“莊王、榮王與滑國公密備多時、攻占國都,是為謀逆!”平度侯高聲。
“女君即位乃是太後與競庭歌陰謀,去夏遺詔分明存真偽之辨!”莊王亦高聲,“隻因事發突然,洛王與安王先後命喪引凰台,宗室不及反應,才讓女君鑽了空子!先君若有心立公主為儲,在位幾十年為何從無旨意!而太後是女君生母,顯然於最後時刻聽從了競庭歌讒言,假傳遺詔,冒此女子襲君位之大不韙!今宗室占韻水,絕非謀逆,乃正社稷!”
冬夜已至,冷寂的韻水皇宮再起爭執。祁南之西山嶺中也冷寂,顧星朗與柴一諾攜小隊人馬始終歇林間,除了接信報看信報,倒也無事可做。
“禁軍五萬於一個時辰前出霽都,算起來,此時該已近燕門郡。”柴一諾低聲。
“你父親帶兵極有一套,又兼驃騎將軍府威望,行軍比多數將領更具成效,情勢這般,照我說,恐已過了燕門郡。”
信報有延遲,當刻事隻能掐算。
“雖是長公主下的旨意,但滿朝皆知是珮夫人定奪,委實——”
許因一晝夜相伴,許因顧星朗身上夜行衣模糊了身份位置,許因這般挨坐太似少年時,謹慎如柴一諾也險些失言。
顧星朗聽出他想說“委實沒想到”,笑了笑,“若按昔年整個朝堂對珮夫人之觀感,若她真想對祁國不利,此刻霽都少了相國坐鎮、你父親又帶兵南下,她與競庭歌兩個,實在有機會攪得風雲變色。”
紀桓消失也是太值得玩味的一項。但顯然顧星朗有數或者並不在意,一語帶過,依舊揚眸望高木枝椏間天色。阮雪音總說冬夜星子少,今夜倒不,因在祁南吧,也因山中清透。
“從沒問過君上,為何信任珮夫人至此,其實夫人剛入宮那陣——”
“那陣我防她防得半個朝堂皆知。”是有些無聊賴,星空山林也適合交心。九年前封亭關歸來後,這還是柴一諾頭回放鬆些與他對話,正好此時,他願意說。“信任非朝夕之事,路遙知馬力,人與人相處,實乃一世功課。君臣,父子,夫妻,概莫如是。”
是說他與阮雪音之間的信任,也是因情在先、然後曆事經年歲一點點構築而來。
“珮夫人身負宇文和阮氏血脈,所幸此二族都已覆滅至儘,君上與夫人肩上重壓,亦能逐漸卸下。此役若圓滿收官,珮夫人鎮霽都功不可沒,待小殿下降生,中宮之題亦能迎刃而解。”
顧星朗自坐上君位起便將“圓滿”二字從腦中剔除了。他麵前的棋局從來容不下“圓滿”,儘管他始終在為“圓滿”儘力。
圓滿與功成,實在是兩件事。顯然柴一諾所指其實是後者。
“你父親須再快些,才趕得上收官。”
藏身於此的一夜一日,每封顧星朗看過的信報柴一諾都看過。但他始終沒看明白韻水局勢和主君意圖。“是要趕韻水那頭的時間?”
“我大祁臣子,無論誰,本心上都不願本國蒙背信棄義之名。”寧王是個直性子,受人臨陣激將已是選了最直接也最笨的辦法,“問題若真出在肖賁身上,他此時策略,”霽都那隻暗手的策略,殺段惜潤未成的策略——
必是趕在她歸朝之前引段家兩方為君位你死我活,韻水徹底亂而空,才有後話,才具說辭。
這是他算過所有可能裡步驟最多也最費處理的一種。
段惜潤是否進了宮門、如何進的,同樣叫人思慮。
阮雪音曾說當初推她上鳳位,不僅因局勢、因公因私,也因看過星官圖——她有帝王之運。
但運、命、能,是不同的三件事。
他已將能安排的安排儘了,入宮須靠她自己的能或運——如果她作為段氏族人、有著明夫人百鳥朝鳳箏的傳承,如果她亦在先輩謀局裡——那麼機運尚存,還會有人幫她。
隻要她能進宮門且不死,他便保得了她贏。
韻水皇宮內已重起爭鬥。
段惜潤眼看著肖賁握傳國玉印挑莊王與平度侯劍拔弩張,坤泰殿內由口舌之爭漸成兵刃相見,越來越多鎧甲之士自殿外湧入,更遠處亦傳來格鬥聲震。
她隻覺茫茫,想起薛禮千叮萬囑顧星朗留話:保住性命,不到最後關頭不要現身。
她不知哪刻才算最後,混亂中避開平度侯視線貓著腰往寢殿方向跑。周遭巨響如亡國音,吵得她神魂飛散。
母後的遺體原在床榻上。
她破門衝進去便遙看見。
之筠也在,聞得聲響回頭,有些失神的臉上浮起戒備。
她反手關殿門,一鎖,維持著衝勢頃刻至榻邊跪倒。
眼淚像是乾涸了。自祁宮聞噩耗到十月逝去,身心皆死又身心皆備,她流不出淚,隻握著母親雙手沉默,四手二十指,一樣的涼。
之筠凝她半晌,心緒轉動,不確定道:“殿下?”
她看著段惜潤長大,二十年來叫慣了殿下,以至於女君即位一年多,不慎時仍會錯口。
此時便錯了口,唯段惜潤聽得懂。“姑姑。”她轉過臉來。
自是滿尤的臉,她不能摘那麵皮。之筠連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得藏起來。”她仍握著太後冰涼的手,神色極定。
之筠呆了呆,四下一望,“殿下隨奴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