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宴渾身是傷,斷了踝骨胳膊肘,錦袍劃得稀爛,一夜診治後被抬到了麓州府衙前。
登堂鼓本月第三回鳴,敲擊者挺著大肚子,正是上官大公子的如夫人。
破損的錦袍安置箱中,箱蓋開著;摔死的馬、稀爛的車被巨大板車拉著,也停在衙前。
近盛夏,異味飄散,圍觀者皆捂鼻皺眉。
楊敘至,未如常登堂,立在府門前靜候。
府尹安端於半炷香後抵達,圓臉寬額大耳朵,看見慘不忍睹橫躺的上官宴,走近慰問,便聽競庭歌泣不成聲:
“請大人為我們老爺做主!”
死馬車架子太慘烈,隻留了破爛錦袍作為物證置在堂上。
上官宴喘著粗氣斷續述昨日出門,如何於快要出城時發現路線有異,如何在反應過來之瞬遭遇劫殺——
該都江湖高手,且有排布,並不同時出現也不窮追,一人失手,下一人等在一裡外再出手。
他自己本有些功夫亦有隨身兵刃傍身,奮力抵擋。車夫是早丟了性命,以至於馬車失控,一路往城外駛,他被襲第五次時,連人帶車跌下了崖。
確有五處刀劍傷,已得醫者驗。種種物證及現場勘查,也能佐證一番說辭。
有城外居民被傳喚上堂,問昨日彼時是否見過馬車亂奔與打鬥,答曰未曾見。
劫殺之事,當時沒抓到,又都是高手,過了豈還尋得見人?且上官宴稱皆為蒙麵客,張榜都無從畫起。再缺人證,實難追查。
“我們老爺承君恩遷麓州,也不過三個月餘,哪來的仇家?倒跑了些地方想做幾筆小買賣,也是碰壁——”
“多嘴。”上官宴一身紗布躺堂上,淒淒慘慘戚戚。
競庭歌直抹淚,“孩兒險些就要沒爹了!老爺還不讓妾身說!”她巴巴跪,頂著圓肚極費力,見者生憐,
“近來無仇家,早年間卻是有的——”
“休得胡說!”
競庭歌仍是不停,“溫據大公子多年來管著麓州城的米糧買賣,兩年前我們老爺想往來,沒談妥,便在那時結了梁子!上回燒紙壓勝之事,”她咬唇,戰戰兢兢地,
“也與溫公子攀扯了關係,妾身想著,此番劫殺,是不是…”
重點不在最後的欲言又止。
在那句“管著麓州城的米糧買賣”。
囤糧有官倉,米糧市場上一應交易也都是個人所為,受官府許可便可,怎麼是溫據在管?
還是說麓州城內一應糧莊米鋪,都是溫家產業?
上官宴遭劫殺,遍體鱗傷入府衙,加上前兩回合鋪敘,看熱鬨的是紛紛明白過來了:
恐怕真有舊仇,還不是小打小鬨,拚命那種。
——怎樣仇怨值得拚命?
若非人命,便是錢財。
米糧買賣之指一時便真顯得有些可信。
溫家不止於萬頃書院,還涉錢糧、幫人經營著煙花所。
算不得罪狀,到底意外,多年清譽再損。
溫據自是再受傳召,來得極快,登堂瞧見上官宴慘狀,也頗震驚,與安端嚴正否認了劫殺之事,便至傷者跟前:
“上官公子國破家亡,於麓州安居卻不受百姓待見,個中苦楚,溫據略微明白。且不說公子所言與在下舊怨,子虛烏有;單說君恩。”他一拱手朝北,
“今上仁厚,恕了爾等謀殺君父的連坐之罪,公子卻不知感恩,來我麓州不過三個月餘,已經連生事端,甚至指白為黑潑我溫家的臟水。”他持續拱著手,複向安端,
“府尹大人明鑒。溫氏百年,行正坐直,上官一族入麓州前從不曾有哪怕半句風言;我麓州亦安定多年,少有殺人放火之事,怎九思巷家府一開,便鬨得滿城無寧日?究竟誰搞鬼,是否懷家國之恨、利用君上仁德要亂我麓州、再亂大祁,還請大人,秉公執斷。”
確實衣冠楚楚,看不出是酒色之徒啊。自溫據上堂,競庭歌便一直盯著他瞧。相比上官宴從前花裡胡哨,這人打扮亦清雅,一副知書識禮模樣。
口才就更了得,句句有理,其中兩句幾乎點在了她競庭歌來麓州的關節上。
“溫公子口口聲聲被誣陷!那群芳院的營生您可不是認下了?我們老爺說和您做過米糧買賣,自然也真,否則怎知您手下有個群芳院?你們又怎麼認識的?妾身據此推測,不算唐突!”
溫據終轉身向競庭歌,幾步跨過去,仍秉著風度,“這位便是上官大公子的如夫人吧,久仰。”
當初進城時不少百姓見過她,多有議論,稱此女不美,不知怎麼就入了上官大公子的眼。
有說是因肚子爭氣。
總歸她在麓州算有兩分“虛名”。
道“久仰”卻是過了。
競庭歌柔柔弱弱點頭,護著肚子稍退,一副懼怕模樣。
“傳聞上官公子產業遍青川,定也閱人無數,卻隻留夫人在身邊,想來夫人,必有過人之處。今日這胡言誣陷的本事,便練得爐火純青。”
競庭歌聞言,腿一軟,當即跌坐在地。上官宴餘光掃到,心說不用這般賣力吧?震著孩子!
“府,府尹大人,”競庭歌結巴,指著溫據,“溫大公子,此時可是在恐嚇妾身?妾,妾身接下來若遇不測,”忙又撫肚子,
“或是生產時出問題,恐便是遭奸人所害!還請大人——”
“夫人好厲害的嘴。”溫據閉眼一瞬,回身向安端,“今番指控,草民拒不能認,大人若有疑,關押了草民再查便是。”
他沒說是不認劫殺,還是並米糧生意兩項都不認。這般說,雙手平抬起,束手等擒。
溫斐的親侄兒溫據,被疑因生意恩怨劫殺九思巷家主上官宴,堂上自述清白、願受關押待審,麓州已經很久沒出過這樣的大事。
被告者坦蕩蕩不怕查、身為溫家子弟主動下獄,也為這一波清譽損挽回了些顏麵——
“怕真是誣告。這上官家來麓州,咱們都不樂意,有江湖義士看不過,還想為先君先太子出氣也未可知!”
“那溫公子說得其實在理!我麓州太平,官民相親,溫先生更領書院教出了不知多少俊傑!怎偏九思巷那家一至,怪事連連,告了一趟又一趟!”
“當時我就在府衙前,看著溫公子下車,氣度甚好的一個人,便經商做著些買賣,其實無可厚非。那管著全城米糧買賣的話,怕是言過其實,真為誣陷罷!”
城中百姓熱議不絕,競庭歌捧著肚子歪靠上官宴榻前,
“不容易啊。人傷得半殘,也就劃了幾刀子聲譽、拋出了引火的線繩,距離點火,遙遙無期。”
上官宴是真帶傷,主要是刀劍的傷,墜崖骨傷其實不重——
他在堂上解釋了,因在車內,又有些功夫。
“可以了。你自己說的,百年大族根基深,名望更是盛,撬開不容易。鬨出這麼大動靜,太平數年的麓州城自此有了豁口,值。”
“真不是你自排自演?”競庭歌挑眉,“我瞧那溫據應對,相當見功力,這般功力怎會在府衙內已經死了六人的風頭上再對你下手?”
“有句話叫斬草除根。第一回合我指他經營群芳院,他不敢否認,便如你所言,是防著我手上有明證;第二回合咱們仍拿燒紙做文章,他便有數了,我們沒有涉及他背後產業的證據,唯一憑據不過是我昔年與他的交道,換句話說,我就是人證。我在一日,便有可能翻出溫氏的秘密。那還等什麼。”
競庭歌一臉“早先誰說聖恩庇佑他們不敢殺你”。
上官宴躺得挺直,哪哪都動不利索,“還有句話叫有恃無恐。看來他們是真罩住了麓州城,或與大人物聯手罩住了麓州城,及其所輻半個祁南,篤定無論怎麼殺人,都不會被抓到把柄。最重要的是,”他一頓,
“看來他們完全沒意識到,我是顧星朗特意安插進來的。便意識到了,也會錯了意,以為那小子是要借整個大祁對上官家的怨憤折辱我。所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此前我、整個府邸一再受辱,那小子全無反應,便是放煙霧彈,叫他們覺得,我的死活並不重要。”
聖恩蔭蔽是喊給萬千民眾聽的,也是上回合的手段,競庭歌自然有數。而上官宴經商十餘年本就不缺仇家,如今祁民怨恨,遭劫殺再平常不過。
今番出手,確不算蠢。
唯一疏漏,是他們沒嗅到顧星朗的疑心。
“這下祁君陛下滿意了,溫家果然有問題。排你過來,明智。”
“我也該歇歇了。”上官宴長聲,“這一輪交差,那小子總不好不讓我養傷。下回合的事,下回合再說。”
“哪有的歇。”競庭歌見他想動,探身按住,又檢查傷口包紮處是否完好,“怕不止盯上了你,也盯上了我。”便想起來溫據堂上那番陰陽怪氣,
“這般一手遮天快準狠,我們娘倆怕是要跟你一起命喪麓州了。”
上官宴輕嗤一聲,“聖恩庇佑,怕什麼。”
競庭歌正要回嘴,旋即反應,“也是。他那些暗線都在何處?竟沒探出此城虛實,要你來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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