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朗最初反應是不信。
再刻反應阮雪音沒那麼傻,不至於為應眼前難擺出這樣一句話。
即便隻是“或已”。
當著顧氏先君、滿朝文武的麵,若過些時候證實沒有,太顯得兒戲,更像臨時編排的愚蠢借口。
再再刻他反應,每月上旬總有幾日須清心寡欲,這個月,沒有。而今日已經二十五。
喜脈多久能摸出來?
換個人他心裡還會打鼓,但她是阮雪音。
總不會就在剛才,左手搭右手,現摸的?
他本就看著她。阮雪音稟奏,也仰臉看著他。
兩人目光相接,隱於深處的忐忑很快散開,化作一些難言的春日氤氳,眼中分明有笑,又似不止於笑,萬語千言。
不過三個最多五個瞬間,於朝臣而言隻是幾回合呼吸。“張玄幾。”便聽顧星朗複開口,聲在高處依舊空明,卻與先前全不同了。
“臣在。”兩朝太醫局老臣一年比一年見老,後背微佝僂,音色也深沉。
“今日是祭陵,本不該在百官們麵前診脈。但皇嗣之題,眾卿憂心、朝野惶惶,非一夕一時了。珮夫人若當真有喜,叫父君母後親耳聽得,也是美談。”
“是。”張玄幾會意,原地未挪望滌硯。
滌硯也會意,快步過去詢問,少頃,有侍從取了醫箱至。
陵園之內,隻能站著診;崔醫女不在,按規矩張玄幾須懸絲診脈。遂隔著台階上下,由雲璽將極細三段等長的絲線分係在阮雪音左腕寸、關、尺部。
春日傍晚,暮色降得慢。雲霞由金黃至橙赤,漸漸又粉,爛漫過後的溫柔。
顧星朗隻覺得慢,景弘八年一整個春的晚霞都似疊在了這一日。
三段絲線還捏在張玄幾手裡。
長久凝神之後他絮絮向雲璽問話。
終見老禦醫轉身,麵向了自己,畢恭畢敬,似有喜色。
是喜色麼?
顧星朗心跳加快。
“回稟君上,夫人脈象,確為有孕之象;臣方才詳問雲璽姑娘近來夫人飲食起居,也具表征。”
這話回得不清不楚。“說清楚些。”
張玄幾跪拜:“君上,懸絲診脈,終存疑竇,須回宮後由崔醫女再號,方得確切。”
傍晚雲霞在入粉之後黯得快起來。周遭鴉雀無聲,群臣腳步、馬匹踢躂、車軲轆吱嘎都如煙塵般層層蕩遠。
出陵園阮雪音奉旨上了聖駕。
玉白車簾間精繡的龍紋頗張揚,阮雪音總覺與從前不同。“以前的比較柔和。”她上車坐定,盯著那些飛龍的爪。
顧星朗盯著她,“真沉得住氣。”
阮雪音方回頭,“不確定,自然不說。”再忖調皮道:
“你不是一向算著我的日子?這個月沒有,倒未察覺。”
忙著食色。顧星朗心頭答,有些慚愧,“此時仍不確定?我以為你開口稟,總有數。”
“不確定,但有數。開口之前我自己摸過,像;而月事遲了大半月,眼看五月將儘,這是確切的。”
顧星朗其實辨不出此刻感受。由最早欣喜、忐忑、緊張到這會兒懸在半空不上不下——
人間五味齊備,整個人都有些飄。
“怎會摸不確切?你與張玄幾皆是高手,有與沒有,號完脈還不明白?”
阮雪音一咳,坐近些低聲,“通常而言,有孕一個半月後方能切出喜脈。我回來那日四月十一,今日也才五月二十五——”
“正好一個半月。”顧星朗快口接,“所以是那一日?”
那日挽瀾殿是為禁忌,事後阮雪音總避著不提。“便算是那一日,”她再咳,“正好一個半月,脈象豈是明顯的?張玄幾所言中肯,相比直接把脈,懸絲確不夠準。便回去讓崔醫女再診,總歸有與沒有,日子一長,自見分曉。”
什麼日子一長。還巴巴等著肚腹隆不成?“我不。我今日就要知道。”
阮雪音對此人門窗內孩子氣早已不怪,隻是笑,微掀車窗簾往外看。
暮色近無了。但這個春天真長,初夏仍有青蔥意,芍藥香天長地久漂浮在霽都的上空。
珮夫人有喜的消息於五月二十六一早傳遍祁宮。
據說那日早朝臣工們皆賀君上大喜,而顧星朗全程麵帶微笑似中了邪。
折雪殿的春意從牆內溢出牆外,殿門大敞迎人來人往。阮雪音睡到日頭高高方起身,推開寢殿的窗,覺得一整個人間的豔陽都到了跟前。
竟真有這一日,惶惶與猶疑似雲散,萬千陰霾不及一顆新生。
競庭歌那時候也如此麼?所以溫軟,寸許柔腸都給了小小的她或他。
她下意識撫小腹。
午膳後顧星朗回來,據說在煙蘿水榭宴了一些臣工。必都是精挑細選過的人,必都有的放矢,阮雪音沒問。
滿朝文武作何反應,霽都城百姓是否也知道了,消息有沒有傳出祁國傳遍青川——
她都沒問,不想知道。
她看他微醺著歪在窗下,四仰八叉,從頭到腳沐在潑天的日光裡,隻覺得這樣三個人窩在一方小天地,無限足夠,再不需要更多。
遂輕手腳過去,坐下,摸一摸他耳朵,“大白天喝這麼多,折子不用批了?”
“兒子會批。”他闔著眼笑,嘴角牽上眼角。
阮雪音撲哧:“等他會批,猴年馬月。”稍頓,
“若是女兒呢?”
“女兒一樣批。白國都出女君了,我顧星朗的女兒,封個皇太女不為過。”
阮雪音知是酒後沒遮攔,輕摩挲他耳垂,“這話你在屋內同我說便罷了。”
顧星朗依舊闔著眼笑。
“一世安樂,有夢有愛就很好。我不想他們趟皇室時局的漩渦。”阮雪音繼續說,日光罩著兩人隔絕出碧雲天。
顧星朗睜眼,“那沒轍了。除了你誕下的皇子皇女,我沒有彆的繼承人可選。”
因為弱水三千他隻取了一瓢。
而所有人都在強調,她的孩子不能承襲大統。
關關難過關關過。阮雪音趴下去貼他胸膛,“無儘夏的眉目,要試試麼?”
前些日子與擁王側妃一席談,她儘數轉給了顧星朗。
“不是快到花期了?再觀摩觀摩,最好有九成把握再進去。”
他沒說不許她進。阮雪音五味雜陳。卻在下一刻被推搡著起身,剛坐正,腿上一沉,熟悉重量壓下來。
“喂。”
眼見他複躺倒,豎耳凝神貼自己小腹,阮雪音哭笑不得,“做什麼。”
“聽聽我兒睡覺打不打呼。”又眨眼看她,“還是正在玩兒?”
真糊塗裝糊塗?阮雪音捏他臉,“這會兒就能玩兒能打呼,怕是懷的個神仙!”
顧星朗一臉富足,重閉上眼,“你若再沒動靜,我都要懷疑是我有問題了。”
其實照昔日避孕那丸藥的效力之強之穩,又兼她在白國受鳳凰泣重損,能這麼快有孕,已算肚子爭氣。
或也確因此人實力超群?
“自然是你的問題。”這般想,嘴上卻不饒,難得有機會逗弄他,“我都好久不用藥了。”
“胡說。”顧星朗猛睜眼,醉酣途中驚坐起,“分明是你藥毒未清。所以說不要亂吃藥。”
阮雪音看著他抿嘴笑。
顧星朗越想越氣,“今年是不行了。等孩兒出生,下回合,你給我等著。”
下回合的意思——
“生孩子很疼的。”阮雪音正色,又眨眼撒賴,“一個可以了吧。”
顧星朗微笑起來,十二分奸詐,“我這人小氣,被扣了帽子,誓要證實力。夫人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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