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梨花開又落,上官宴出霽都往祁南,世人方知此死裡逃生的昔日蒼梧大族被當今祁君安置到了麓州。
宅子在城西的九思巷,取“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恩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為訓。據說上官公子抵達那日還帶了個女子,小腹微隆,其貌不揚。[1]
“都說沒娶妻,小妾吧。”
“嘖,怕連小妾都不是,你瞧那上官大公子模樣氣度,必眼高於頂,豈看得上這麼副樣貌。”
“很不好看?”
“那倒也不。普普通通吧。”
“肚子都起來了,那上官公子怕是因此著了道。沒娶妻,該也還沒個一兒半女?這是長子啊!嘖嘖,瞧著貌不驚人,肚子可爭氣呢!這入了府恐怕就有名分了!”
“沒落成這樣,雖獲赦到底洗不脫罪名,便做了主母又如何?這上官家謀害我大祁國君儲君,全殺了不為過!也就是君上寬仁——”
第三人加入,氣勢洶洶,將春日午後的麓州巷角叨擾得愈發熱鬨。
“噓——妄議聖裁,你吃了豹子膽!”
“我大祁素來寬言論,便是當年封亭關之疑也隻在霽都受了打壓,我們祁南一向是——”
“封亭關真相去歲已大白於天下,什麼疑不疑的,都是些犯上的話,休再提了!”
“昨日上官公子入城,投雞蛋砸爛菜那些人,放出來了?”
“你從哪聽的假消息,根本沒抓!他一個弑君之徒戴罪之身,挨打受辱都是該!君上留命,不妨礙咱們為先君先太子出惡氣!不弄死人就不叫違聖意!此事府尹大人全不過問,便算默許了!”
“那上官公子和此來的族人仿佛沒參與、根本不知道這段始末,所以獲赦。咱們是不是——”
窄巷口圍談的人越來越多,爭執規勸聲四起,終引來城防。
“散了散了!”
其聲洪亮,烏泱泱近二十人嘴上叨叨如鳥獸散。
城西九思巷內一片深靜。
庭中桃杏如林,分明春色盛,往來灑掃作業的家仆們卻個個低眉順眼以至於灰頭土臉。
正房五間,上官宴住中央。最西那間住著同來的女子,府上皆稱如夫人,正合了坊間猜想。
午後慵暖,屋內悄然,榻上女子睡得沉實,漸起鼾聲。房門開,有人入,女子混無知覺。
上官宴如常被那說不清配方的濃香熏得連續兩個噴嚏。
鼾聲稍止。
頃刻再起。
上官宴蹙眉,也不近榻,至衣櫥又至五鬥櫃再至梳妝台,一應置物處都瞧一遍,依然無所獲。
他不失望,原沒打算確定什麼,正要出門,床幃內起聲響:
“公子午安。有什麼事?”
她身著寢裙,春紗薄,小腹更為明顯。這般說,直接趿鞋下地,桌邊倒茶牛飲,全不顧穿戴不齊而有男子在屋內。
上官宴挑一側嘴角笑,“唐突了。”
女子擺手囫圇喝水,咂巴嘴,“公子說笑了,妾身是您的如夫人,這屋子您想進便進,夜裡睡這兒都是應當。”
那聲氣鄉音與蔚南時無異,言語行動上皆奉承每每叫上官宴錯覺隻是誤會一場。
未婚而先有孕,情郎不知所蹤,家中貧寒到底講顏麵,逐了她出門,流落鄰鎮直到那日遇見他。
她的故事是這麼講的,一開始自稱本地人也隻是對付陌生人的瞎編。至於那日傍晚上官宴一提她便決意跟隨的原因——
“公子出手便是金錠,難得竟似瞧得上妾身還述家事、共遊戲。妾身這般處境,有什麼不答應的?彆說回來做如夫人這樣的厚待,便是做隨侍,做粗使的家仆也使得。做奶媽都使得!”
上官宴實難將競庭歌的臉與這番話相洽。
而對方點頭之快更在他意料外。有心藏身,不是該百般推搪?
初見時就該拒絕引路。在露餡和探秘之間果斷選擇後者,非常競庭歌。
所以後來是覺得多半已經暴露,再藏無益,將計就計?
一路從蔚南歸,半途接旨直接往麓州去,入城時馬車被雞蛋砸得稀爛,也便是那時候他驀然想,自己怕是做了結繩。
一頭被顧星朗拽著,而競庭歌自此拽住了另一頭。
路數膽魄皆匪夷所思。
文綺那句“每個人就乾自己該乾的”對他影響至深。以至於念頭到,他停止往下推,隻沉心靜氣告誡自己:
慕容家子嗣在這裡。還是長子。
我怕誰。
思緒去又回,他但笑應對眼前人,“現在過來睡,什麼也乾不了,待你生產完再說。傍晚會有大夫到,號個脈,擬些飲食保養的方子。每日想吃什麼,吩咐丫頭告訴給廚房,他們自會準備。燕窩早晚各半盅,都是白國南部的大盞極品,聽說孕期多食,生出來的孩兒會膚白如雪,對你也好。”交代完了,他抬腳要走,忽想起一事,
“夜裡若覺得外頭太亮,朝裡睡吧。我怕黑,屋內廊下須徹夜通明。”
甚好。競庭歌滿意。外間光亮,自己便不必長夜留燈徒增破綻了。
又真是破綻麼?
她看著上官宴的臉,支起一身虛假千恩萬謝,心下八分了然:
雙方有數,照而不宣罷了。她入城進府至今沒因為任何混亂、包括此族身份姓氏一驚一乍,便是默契。
戲都是演給旁人看。
麓州百姓砸車且有好事者在九思巷宅門前燒紙的消息,這日傳進了挽瀾殿。
府尹安端沒有呈報,顧星朗收的暗信。沒過幾日,此事傳遍祁國,滌硯左等右等不見君上有要處理的意思,方明白是已經處理了——
聽之任之,愛怎麼鬨怎麼鬨。
阮雪音在寧安也有耳聞。她對麓州的情形了解不多,也便對顧星朗此舉辨不出一二三;最重要是,她忙著授課帶孩子,不亦樂乎。
年紀最小的學生已經由一開始的十三掉落至五歲。
正是她開始習醫的年紀。
河邊小院被掛了匾額,曰“慈安”,對醫學堂之義也應寧安城之名。
講堂開設近一個月,女護工們一批接一批進出,附近百姓家中有女兒者看得熱鬨,也求長官意思能否讓孩子旁聽。
整治之期,眾官忙於梳理各項事務,對於這種無關緊要的民意也便任由阮雪音定奪。
阮雪音自然準。五歲女童入講堂習醫的景況始於此。
她從前不知如何與孩子打交道,下山後先有小漠,再有深泉鎮學堂裡的小姑娘,以及封亭關外村落裡那個不能說話的幼童,至今日麵對一眾稚嫩麵龐純真眼眸,已不恐慌,且授課有日子,很攢了些經驗。
作為護工進來的大孩子通常無父母,沒有名字,她一一以藥材名給她們起:
半夏、連翹、降香,孩子們高興,她喚得也舒心。
後來旁聽的孩童多起來,聞知大姐姐們都以藥材入名,紛紛要求老師也給她們賜名,方顯公允。
於是滿課堂的蓮須、竹茹、澤蘭、佩蘭此起彼伏,有時講常用藥方點到某一劑,便有小姑娘舉手起立,歡聲不斷。
有一劉姓小女孩,得知劉寄奴一味,回家定要父母給她改名寄奴;
另有十四歲卻性孤僻的大姑娘,自幼被父母遺棄,起名時隻中意“獨活”。阮雪音說女孩子叫這兩個字太煞氣,兩人遂翻藥典擇了一味“阿月渾子”。
她玩笑說此名像西北荒漠或更遠土地上生活的異族名,阿月渾子羞赧笑。
竟有這麼一日她也做了老師,學生不止兩個,一屋接一屋,得心應手。
每日事畢,黃昏阮雪音會登船,河上坐一段。春天的寧安她頭回見,此城翠竹極少,岸邊栽著元寶楓,她看著看著便滿眼都是竹,想起來老師的一生。
鄉愁自蓬溪山又飄往霽都。
她暗想過幾日找叢若穀談完話,便該回家了。
[1]九思,出自《論語·季氏篇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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