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寧三月雨紛紛,阮雪音親入故國藥園指揮采藥裝運,同時趁人不備熟練收了某幾樣藥植,於當日晚間去了城北。
細雨瀝瀝,她如昔年撐著把沉淡入夜色的綢傘,披著件茶色發白的鬥篷——
都是舊物,從雩居帶出來的。南國三月乍暖還寒,夜間鬥篷實用,如此天氣還能擋雨。
輕叩門五聲,兩聲長三聲促,門扇從內打開,阮雪音閃身入。
阮仲氣色好了許多,見她至,展顏笑,笑意亦不似昔年沉鬱,不算明朗,卻分明鬆快。
屋內比她走時更整潔。阮雪音不是愛收拾的人,居處散亂慣了,入了宮全靠雲璽;但小半生所遇之人,從競庭歌到顧星朗,都一個比一個愛收拾——
後者是君,無須動手,唯一親自操持的從禦書房到寢殿的那排排書架,足見功夫。
如今看來阮仲也是個受不得亂的,被子疊得如豆腐塊,四角都直;纖塵不染的五鬥櫃上一個陶瓶,插著兩段草烏的枝。
半個多月前她帶進來的,取根莖用;當時枝葉間還開著藍紫的花,她覺得扔了可惜,隨手插了瓶。
已經枯了,耷拉著,鎖寧潮濕難於自然乾燥,看上去有些醜。她伸手拿下來,發現裡麵水尚清,該是勤換過,一時無語這般難看的枯枝哪裡還值得水養,便要抽出扔掉。
“放著吧。”阮仲卻進屋,兩隻手三盞碟,頃刻將熱騰騰幾樣菜置於桌上。
戌時過半,說早不早了。“你還沒吃?”
“給你的。不是丟了信說這前後過來。來之前有旁的事吧,忙裡無閒,多半餓著肚子。”
確實餓了,菜擺上桌強行說不餓也很矯情,徒增尷尬——
沒什麼尷尬。這段醫患經曆帶來的相熟,意外將兩人間流水落花的意思衝淡了些。反而午夜時分偶然想起當日淩霄門上交心,比較尷尬,蓋因生死之際人易動情,話也便格外動情,尤其她彼時剛曆了東宮藥園案破和老師身故。
那些話自然誠摯。但理智時她不會說。
阮仲應該一度因為那些話心中起過波瀾。但隨著身體狀況好轉,阮雪音赴寧安“上任”,前幾個月不時便脫口的衷腸,他突然不怎麼說了。
或與顧星朗臨行前兩人見那一麵也有關?
無論如何,好事。縱觀全局,已是無奈之下的皆大歡喜。她不多言,拿起碗筷認真吃,發現味道不錯,訝異形於色。
“日日悶在一方狹窄天地吃藥養病,全靠烹三餐打發時間了。憑是什麼事,最怕下功夫。”
阮雪音很認同。收拾房間一類恐怕也是近來功夫,從皇子到王爺再到國君,從前他沒有做這些事的道理。
阮仲見她又望一眼明淨室內,道:“這些是半生功夫。你知道我從前在宮裡沒人管的,都得自己乾。習慣了,出宮開了府也再不願旁人染指。”
阮雪音其實比他還要習慣,習慣到經常忘記自己的公主身份。
“我帶了新一批藥材來,吃過飯會配好,你還每日三次一包包煎了喝便是。另有新製的一味丸藥,是我授課期間突發奇想,說不準效力,總歸壞不了,一日兩丸,早晚各一。”
阮仲微笑:“好。”
毒沒解。在阮雪音看來,這漫長的破解試驗更像是用各種可能的配方不斷中和掉深流在血液臟腑中的明樓翠。
不斷中和,何時取得平衡,任重道遠;而此毒注定要陪伴阮仲許多歲月,她明白同他說過,兩人對此極是默契。
阮仲因此玩笑:雖活著,頭頂卻時刻懸著將死的刃,與死無異,叫所有人放心。競庭歌好算計。
今日觀他笑顏,像是真的拋卻了少年陰霾前塵執念。阮雪音不知該喜該悲。
“我不記得買過魚,吃著倒新鮮。”
清蒸的桂魚,香油蔥絲佐之,阮雪音喜辣,難得吃清淡菜也津津有味。
“你走了半個多月,是條新鮮魚也餿了。自然是今日送來的。”
“誰送?”
阮雪音問完便有些了然,但見阮仲一努嘴向門外院牆。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盯?”
“嗯。”
“他告訴你的?”
阮雪音至今沒問那晚他二人聊了什麼。
“我自己聽的。每四個時辰會有一種鳥鳴,日日準,該是換崗哨音。”他不再看外麵,“下一次在子時。”
說了保密。還是安插了人手來看。阮雪音心情複雜。
“他敢用的人必穩妥,這一點,我比你更放心。”
阮雪音不欲在此事上糾纏,“所以順道送菜了。”
阮仲笑點頭:“有時還送酒,最歡樓的點心,桃棲路的蜜餞。”
阮雪音正色:“你在用藥,不能喝酒。”
阮仲再笑,“知道了。”
遂不再耽擱,迅速吃完飯開始配藥。莖短粗花似蘭的植物出色在一眾草藥間,阮仲拿起來細端詳。
“霍山米斛,又叫龍頭鳳尾草,石斛中的極品,多生在懸崖。”阮雪音餘光瞥他動作,手上不停隨口道,“老師也培育,蓬溪山頂危崖邊,好幾年方得六七叢,不好養。”
“而崟國藥園在平地,又與眾多藥植共享一片沃土,竟然有。”阮仲接。
阮雪音點頭,“很了不起,藥匠們功力非凡。不過鎖寧本也處山地間,不算真正平地。”
“焉知不是惢姬大人她們昔年培育的。”
這她卻沒想過。的確有可能。念頭及此,隱林觀蓮時生出的困惑襲上來,“你覺得,此役有何怪異處麼?”
阮仲反應好半晌方明白是說亡崟之役。“依靠戰事不多。幾方仇怨交織利益爭奪的結勢。此謀沒法參考,學都學不來,因為無論東宮藥園還是封亭關,這樣的事都不可能巧合到再發生一次。二十年又二十年,一代代傳下來的宿命。”
這番話值得玩味,很有幫助。“隱林的高僧同我說,知觀蓮一技者,必曾觀蓮。”她停下手中活計抬眼望阮仲,“你哪年觀的?”
阮仲怔了怔,坦誠道:“永康二十年。”
他十八歲。
“沉了麼?”
阮仲默了默,“沒有。”
高僧說不到五十人觀蓮,沉燈者加上自己也才七位。
不沉是應該的。
還有分明沉了卻不自知的那位呢?
她看著廚房稀微燈火中阮仲的臉。總不是他?
夜雨停,春日晚風回旋小院中。阮雪音將煎藥服藥一應事項寫下來壓在燭台邊緣,拿上未乾的傘準備出發。
“有人護送吧?”
阮雪音點頭,“暗衛等在巷口。”
“下回這麼晚不要來了。”
“配藥費時間。四月初我要回霽都,那之前會再來送一次。倒無妨,我如今身份,往來鎖寧是常事。”
“長官的差事,”阮仲望著她,“好辦麼?”
阮雪音微張嘴欲長話短說,終隻道出一句:“個中關節你早看懂了,好不好辦哪還用問。”
阮仲想了想,“平安就好。”
阮雪音覺得這是極好的一句話。“你按時用藥,好好吃飯睡覺。”
阮仲再次展顏,“許多年沒睡這麼踏實了。身世,前程,莫名的屈辱不甘彷徨憤恨,好像都消失了。”
是曆過了山河。也見過了鬼門關。阮雪音略有些明白。
道彆時最不該矯情,阮仲再道:“你是不是在藥方裡加了助眠之物?”
阮雪音認真想了想,也笑,“有。”
阮仲滿意點頭,“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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