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山盟(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711 字 2個月前

那日請旨過後,顧淳風日日去演武場。

顧星朗並未說什麼,她更去得勤呆得久,很快由每日一個時辰到上午去下午方回,沈疾午睡她也旁側看著。

演武場在西北城角,空闊,不多的建築座座考究。滿場兵士將領,公主最大,是以沈疾再不願顧淳風來更不願她拋頭露麵,隻能生受著。

演武場的規矩,禁軍四營輪流使用,每營七日,一個月正好輪滿,餘下兩日休整。顧淳風頭日來時還是虎賁營,第二日便輪到了屯騎營,一連五日,日日看沈疾還得不時應付紀齊。

薛戰人在祁西,屯騎營代為理事的是副尉彭望。彭望此人,高頭大馬虎背熊腰,個子較沈疾低半個頭,橫看卻寬了近一倍,素來與瘦高的薛戰在一處都是最絕風景線。

紀齊也瘦高,入營後一度被戲言更合適做薛戰的副尉;彭望也作此想。然禁軍四校尉每人置兩名副尉,通常一文一武,比如溫執就是射聲營柴一諾的副尉,事文;彭望這身形力量,自然事武,也就不止一次對紀齊道:

紀氏書香世家,你完全可以走文路,同時操練武藝,來日上陣也不含糊。

紀齊當然知他好意,總擺手答:

彭大人客氣了,我現下是武騎尉,要升到跟您平坐,且不知要多少年呢!

聽者自不敢苟同。照昔年紀平連升的路數,紀齊要升至哪怕禁軍校尉之職,也不過五年八年的事。

沒人敢這麼回,但薛戰不在,彭望理事,著紀齊幫手是跑不掉了。

這也便是顧淳風不得不應付死小子的原因。

“得了,你又不是禦醫,日日來我哥的腿也不會好得更快些。”

又到午休時,沈疾如常小憩,是養傷以來的習慣;顧淳風如常在屋內陪,被紀齊隔著門縫學鳥叫又學狗吠招呼,黑著臉終出來。

兩人站在二樓屋外廊下把角處說話,壓著聲量,確保不擾。

“軍營中飯菜哪比得宮裡的,這現熬製的骨湯、時令的水果,我看著他趁熱喝了趁鮮吃了,不比隻按時服藥強?張玄幾都說了,藥補不如食補,骨頭要愈得好,還得靠飲食。”

紀齊深覺此話沒毛病,撇著嘴思忖半刻道:“但你不知道,這男人吧,”聲更低,“在喜歡的姑娘跟前好麵子。”

說出這麼句知心大哥的話他也渾身不自在,但近來觀這二人彆扭,實忍不住多嘴,“我哥他就想在你這裡神勇無匹,就想徹底恢複了再同你,”

他兩手一抬拇指相碰,相親相愛的意思,麵上止不住嫌棄,“你偏不,偏要來日日盯著。堂堂沈疾一瘸一拐下樓還要人攙,好看啊?”

“那他來演武場見成千上萬的兵士,還指揮他們操練,看的人不是更多,就有麵子了?”

“都說了說了,彆人看行,你看就不行!多大的人了這麼簡單的道理聽不明白?”

“那我,”淳風腦中好一通因為所以,“我是他未婚妻子,男人們受了傷回家自來是妻子照料,誰講麵子啊?”

根本不是這個緣故。顧淳風心知肚明。

是倒好了。麵子不麵子的,總歸小事。

一念至此,鼻尖止不住紅。紀齊哪裡見過這陣勢,分明想哭又忍著不哭的委屈,比昔年追阿姌的嚎啕還要嚇人。

“彆彆彆彆。”早知道站遠些,看不清也便不受驚嚇,“你也說了,未婚嘛,畢竟還不是一家人,畢竟還在相互,那個,傾慕、思念、留最佳印象的階段。”

太要命了這些話,他邊說邊呸呸,

“你若是傷了哪兒,比如傷了臉不好看了,肯定也想複原了再見他啊。人之常情。老夫老妻才沒所謂。”

顧淳風自知沒多好看,尤其紀齊不止一次說過她不好看,根本不吃這套勸。

“我哥這人威風慣了,雖一向是低調的作派,騎快馬挽重弓十八般武藝到底是名揚青川的,到底威風,他,”

出身不夠全靠一身本事和君上賞識得了迎娶公主的隆恩,自然將這些看得重。

紀齊是這麼理解的。

自然不能說。

“你就回宮裡耐心等著,我會照顧。沈疾不是一般人,再重的骨傷,假以時日必能好全了。便留了遺症,”他不自覺聲沉,

“多半是疼痛之症。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你看柴家百年將門,凡從過軍者就沒有無病痛的,柴一諾此番在北境不也受了輕傷?怪了,怎麼你喜歡的都——”

淳風尚沒聽出來所以然,紀齊覺出不妥立時閉了嘴。

他剛閉嘴,遠處房門吱嘎開了。

“再是午休時候,要來拱戍樓也需通報。”沈疾出現在門邊,立得筆直,不知因公還是因私,語氣比素日裡更嚴正。

因公因私都該格外嚴正。演武場不是旁的地方,相當官銜的武將才能入的拱戍樓更不是他紀齊隨意進出的。

而沈疾此番護駕兼有戰功,回來已是又升了整一級。

“屬下知罪,自領罰跑十圈。”紀齊乍舌,同樣嚴正不敢惹他。

“二十圈。”

顧淳風眨眼想開口。

“是!”

紀齊高聲應,頃刻消失在下行階梯儘頭。

“殿下請隨臣來。”

小半年來再是親近,偶而逾矩,沈疾也一直喚她“殿下”。

並無改變,但此回霽都,一切都與從前不同了。

顧淳風臉上心上都有些木,跟進房間,想關門,被等在門邊的沈疾攔下。

“殿下尚未出閣,本不該這般與臣單獨共處一室。這門關不得。”

依舊溫柔,並非顧星朗猜測的冷淡,卻分明隔著距離。

淳風一把扯開他攔門那隻胳膊反手關門,砰一聲,震天響。

“單獨共處一室,二人同騎一乘,該做的都做過了,你此刻想賴,門兒都沒有!”

她說得比較聳聽。事實上許多也沒做過,尤其逾矩的那些,觸碰或者親吻,單手數得出來。

“都是臣的不對。四日前麵聖,臣已將有違宮規與臣子本分的罪狀一一列出呈給了君上,如何處罰,降職還是戍邊,臣皆願領受——”

“你敢!你是戰場上救了聖駕的人,誰敢降你的職!他若因幾條冒犯公主的罪狀便命你戍邊,更是好壞輕重不分,昏君!”

“殿下!”

數日委屈,顧淳風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明知道顧星朗不會,明明是在胡言,她說得有理有據:

“你也是傻瓜!日子過得好好的,已經全身而退了正該萬幸,非現在來跟我鬨,怕拖累,給不了安樂!安樂不安樂我自己知道,你操的哪門子心!”

“殿下——”

她實在聲大,沈疾隻覺得整個拱戍樓起回響,不得已跛著腿上前,雙手輕握她細而緊致的手臂,以期將人穩住。

“沈疾!”顧淳風乘勢往他懷裡一鑽,兩臂躥出將他環牢了,“我們對著月亮發過誓,你在邊境當著祁南的群山跟我求過婚,這些都是不能兒戲的,說到要做到的!”

“殿下——”

“我知道你不是因這次腿傷,你是因這次傷想及往後幾十年可能的征戰與避不過的傷,覺得動蕩,沒法照顧我,我都明白,我不需要!”

“是真的開始了,殿下。”她實在停不住,沈疾沒奈何單手拍她的背輕輕安撫,方得片刻說話之機,“亡崟此役囿於種種原因,多方長達數年的籌謀、初始動機各不同的角逐,其實並沒有真的打起來。但此次沒有真的打起來,不代表下次不會;崟國不因國戰亡,不代表剩下兩國能不因國戰亡,這次太特殊了,而君上——”

“而九哥致力於不靠戰事完成統一,你向來知道的,我都知道!”

“但我不隻是帶兵打仗的將領。我的本職是護君上萬全。本國所有武將的第一職責都是護君上萬全,尤其是我。殿下,”沈疾閉眼一瞬,放在她後背的手不自覺緊,反應過來趕緊鬆開些,心口胸腔皆在撕扯,

“你知道我從哪裡來。我比所有人都更該以性命護君上萬全,直到死。你明白麼?我這條命是君上的,莫說一條腿擋山石,日後擋刀擋箭,一切攻擊,但凡我活著還有一口氣,便要擋在君上身前。此為職責,也為忠義。這次我若不是傷了腿,而是丟了命——好在婚禮推遲,還來得及。”

該死的婚禮推遲!顧淳風難過又忿忿,埋在他懷裡嗚嗚咽咽,

“那是人都有一死,我嫁個文官他還可能忽染病,嫁個商人也可能過幾年就被仇家找上門殺了,都是說不清的事,你怎好拿未知風險決定當下的事!”

“臣這風險是看得見判得到的,是一眼過去便知困難重重的。昔日君上將殿下托付給臣,便說過類似的話,說過多年來從沒考慮過臣的原因,當時臣不懂,不懂,”

沈疾神情變得有些惘,那個晚膳熱氣飄在挽瀾殿偏廳的傍晚,日色拉長窗外梧桐的影,仿佛還是昨日,

“但臣當時以為懂。”

僥幸了,天真了,功夫技藝傍身總以為一切都能克服和跨越。

但時間和命運從來是個謎。

顧淳風從拱戍樓出來時紀齊正在跑第二十圈。

她沒看他,沒看蒼茫茫演武場內任何一幢樓一粒沙。

有未休的兵士在練箭,嗖嗖聲與箭鏃中靶聲自院牆那頭傳過來。

顧淳風沒聽到。

紀齊想喊她,礙著一喊所有人都會聽見的顧慮,沒出聲,隻加快步速朝著她飛跑。

腳步疾而有力,少年英姿,顧淳風也沒聽見。

她自己亦走得快,耳邊隻餘風聲,呼呼如祁北的冬。

她眼前是糊的,步伐卻篤定。

她要回宮去挽瀾殿。

顧星朗再了不得,總拿無賴沒轍。不答應她就死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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