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木著臉又看了阮雪音一會兒。
“好啊。”
這個聲音。與老師竟似,從那張青樓曆練飽經世故的笑麵上發出來叫人錯亂。
阮佋說連聲音都似,居然一似大半生,殘夢五百年。
阮雪音沒多問,沒提麵皮之事,領著乍看仍不過最歡樓鴇母的婦人徑直回到競庭歌身邊。
這種時候不可能隨便帶人,競庭歌幾乎於瞬息間猜到對方身份,上下打量,挑眉眯眼。
淺而有序的腳步聲響起來,踩踏雪地窸窸窣窣,是寒梅般姝夫人,走得急,麵上有笑,頃刻到了跟前。
“阿綺。”
鴇母凝神看半刻,神情有些惘,終也彎起唇角笑:“夏杳嫋。”
“二十一年了。”
“你沒怎麼變。”
故人重逢恩仇泯,也無風雨也無晴。比以為的還要平淡,阮雪音和競庭歌皆有些無措。
“本宮當然也要同行的。”姝夫人轉而向兩個姑娘,“有勞。”
腳步聲再次響起來,窸窸窣窣,更輕盈,翻飛至慕容峋那頭驟停,
“懇請陛下,允臣妾陪母妃同去!”
天際鳥鳴不絕於耳,將尋常稟奏渲染得有如死彆。慕容峋沒立時應。
又一聲,自祁國隊伍裡傳出,是顧淳風跳下了車。
積雪被踢踏入空,她飛步過來,直奔鴇母。
走得太快,幾乎要抵上對方麵龐,阮雪音驟提心,淳風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她退回寸許,死死盯著鴇母逼真的臉。
“揭下來。”
分明強橫,她麵上卻無慍色。阮雪音既知顧淳風早不是昔日顧淳風,此刻看來,她走得比她以為的更遠。
鴇母也無慍色,且順從,聞言抬手,指腹磨頜際往複來回。嚴冬凜,似是難揭,好半晌終有空隙現,她極熟練三指發力鑽入空隙一把將麵皮整個剝離臉龐。
越卓絕的易容技法,麵皮越薄而揭下仿如無形。阮雪音覺得這麵皮之薄而無形比冷宮中阿姌那張更見功力。
“殿下——”婦人揭麵同時啟口以至於眾人都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
啪!
便見顧淳風揚手一巴掌甩過去將對方尚未出口的話生生截回。
蒼白膚色上立時暈出一片不真實的紅,被雪霽冬陽映照更顯豔烈。
“且不說你們上官家欠我顧家人命,不說我貴為公主想要教訓臣婦合乎禮數。”顧淳風冷著嗓,有些啞,
“單說阿姌。這一巴掌,我該不該打。”
“該。”婦人開口,巋然不動,仿佛那一巴掌根本不是打在自己臉上。
“封亭關時我問上官朔悔不悔,愧不愧,同樣的話,我再問你一遍。”
上官妧是像母親的。文綺的容貌同樣叫人一見難忘,那雙桃花眼因年紀加持更見炯炯,眼窩深陷,襯得目光淩厲。
“他悔吧,既悔且愧。叫殿下失望了,臣婦不悔亦不愧。”
顧淳風嘴唇微抖起來。
她半晌說不出話,忽伸手探腰間摸出一枚香囊。
絳紫色,繡著疏落幾叢蕨草,其間淡白花朵比草葉頂部更細碎。
自然便是文綺蕨,阮雪音看得真切。與淳風常年相伴,竟不知她有此物。
百轉千回猜測推論,實據就在身邊。競庭歌頗無語瞥一眼阮雪音。
“她離宮前給我的。說是四歲出蒼梧時你給她的。”
文綺神情再次有些惘,伸手想拿,淳風回手不讓。
“快二十年的東西,竟不發舊。祁南出產的明錦就是好,顏色深也好,易於存放。”
“是她護得好。”淳風冷笑,“但你就不說是她護得好,不承認她再怨你們也在心裡盼望著母親,盼望著回家,不承認,就不用愧疚不用悔。”她上前半步,細看婦人與兩個女兒極似的桃花眼,
“我聽完了東宮藥園的故事。你們都是可憐人。卻也可恨,力有不逮,禍及子女。人人的一生本都該是自己的,我們生在皇家已不由己,她們更慘,終其一生不過被父母輕拿重落的棋。”
阮雪音背脊發涼,莫名覺得淳風此言也包括了她和競庭歌。
文綺卻不再理會,轉而向姝夫人,“他呢。”
“兮兒。”姝夫人揚聲,“接你父君過來。”
阮佋安坐四輪車上仍舊耷拉著腦袋,看不出是睡是醒。阮墨兮推著他來到場間,文綺如早先客棧外姝夫人一般蹲下,湊近,仰視他的臉,
“陛下。”
仿佛被此音色拉出夢魘,白發老者渾身一震,旋即奮力撐眼皮要將麵前人看個分明。
並不分明,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看阿杳那陣他就發現了。得持續盯著好一會兒,方漸清晰,能辨容顏。
“落錦。”極沉且啞,喉腔滾動。
“陛下還是最記掛落錦。”文綺柔聲,“落錦已經死了。您忘了,您殺的。五毒齊備,每隔半個時辰喂食下一種。她那會兒剛生完孩子,本就虛弱,第一碗斷葵湯下去已經絞儘臟腑。陛下真真殘忍啊,這還不夠,繼續投毒鞭笞死人。”
視線漸清明,阮佋看清了咫尺內婦人的臉。“這般投毒,你們還是活下來了。怎的你們就能活下來,落錦卻不行。”
“她剛生完孩子啊,才說過,陛下您是真的老了。”文綺神情變得怪異,“也是奇,我們已經離開二十餘年,早沒法近身算計,您怎會衰敗成這樣?”
她心下忽動,極快而不顯以餘光瞥近旁姝夫人。
“婦人生產,九死一生。”終沒轉頭,她繼續蹲望阮佋,“您的姝夫人生完八公主該傾力保養過吧,所以至今明豔動人。落錦未曾保養,生下女兒即被一路從雩居拖到了影宸殿,那樣慘白的臉,您親手喂的斷葵湯,她怎麼活得下來。換個剛生產的女子於冬日被這般拖拽,無須投毒就已經少掉大半條命了。”
她聲極柔,全不匹配故事慘烈,
“顏衣也是一樣的。她比落錦早生產一個月,未免多事,不敢將養,又兼勞心女兒能否被順利送出鎖寧,一直虛弱。你以為是我和楚荻獨活而放棄了她們兩個?”
這話像是不止對阮佋一個人說,
“我們這些十來年以身養藥的藥罐子,哪裡這麼容易被自己製的毒弄死。既敢火燒藥園,便做了萬全準備。多年服食草藥,以藥入膳,園子裡任何毒物都取不了我們性命。事發前半年我和楚荻還集中服藥進食調理過,她們倆沒有。因為腹中有孩子。”
“屍體拉出影宸殿時,”阮佋蒼啞著破鑼般的嗓,字字費力。
“我們分明已經斷了氣。”文綺不耐,立時接上,“且死相慘烈,根本不像還能活,對吧。”
她跌坐雪地,該是氣力不濟,“陛下你看看我。”
旋即發現阮佋眼皮已經再次耷拉下去。她抬雙手把住他太陽穴死命撐對方眼皮,
“你看看我這張臉,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一身的藥毒在血液臟腑間胡攪蠻纏,若非等著今日,我早就不想活了。”
阮佋隻覺眼前光亮,亮得睜不開,好容易凝住視線,隻看見麵前婦人蒼白,尋常病態。
文綺像也才反應過來,鬆了雙手,再次以指腹摩頜線來回揉搓。
還有一層。
同樣的薄,也許更薄,撕下來一刻阮雪音和競庭歌因太想瞧清楚同時傾身。
眉眼唇鼻無一改變。
但不是蒼白膚色。
那灰敗臉上儘是血紅印記,縱橫錯雜,乍看像被利刃毀了容,細察方辨是從肌膚深處透出,脹大或已破裂的經絡。
阮佋渾濁的瞳孔縮了縮。
“陛下害怕吧。我也怕,十年前症發時就知來日無多,難於對鏡更難麵對夫君,故製了麵皮遮蓋,又常居蔚南避世,苟延殘喘捱到今日。”
她揚手臂抖拉層層衣袖,露出身上肌膚。
也都是血紅,從大臂到手腕,熾白日光下觸目驚心。
“不知楚荻如何,甚少通信,從沒問過。陛下,一起去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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