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朗盯了她片刻,像瞧麵容又像辨神色。
“那得分看過幾次,看了多久,以及,”他頓了頓,“緣分。”
前兩項易解,緣分何解?阮雪音不意顧星朗還能說出這種飄忽之論,不接話等詳解。
顧星朗回轉頭看帳頂,想抬手肘墊後腦,發現其中一隻手動不得,頗鬱悶,訕訕道:
“你這麼問,那就是有人沒分出來,且是一個男人沒分出來至少兩個女人。再遲鈍,多看幾遍總有觀感,那觀感會留在心上,都無須動腦子記,此為生靈稟賦。分不出來的最直接原因通常隻有一個,看得太少。次數少,或者時間短。”
競顏衣出宮從一月直到三月,時間是不短的;以姝夫人指稱每隔六七日一次,次數也是不少的。
所以是因為老師的次數少。
她十二月總共出去過兩次,那麼見紀桓的次數可能是兩次也可能是一次。
若隻有一次,初相識,確不夠了解,更不足分辨。
“緣分怎麼講?”
顧星朗重新側過臉看她,“也可以叫靈犀。有些人哪怕隻見過一麵,連話都沒說上一句,但一眼萬年,絕不會再錯。比如我和你。”
此人是受了傷又值深夜,格外來興致?阮雪音不覺得當年月華台上一眼萬年,她光著腳,甚狼狽,而顧星朗全程冷漠分明審視之姿。
但此論有理。如何見的,有沒有對過眼神說過話,故事不同印象也會徑庭,不能全怪紀桓瞎。
“是誰錯認了誰和誰?”易容一題最歡樓中阮佋已經詳細展演過,不難想,顧星朗隨口問。
“這個故事裡隻有兩個男子。”阮雪音答。
阮佋,和競庭歌的父親。而剛才他已經猜到了是一個男人錯認了兩個女人。
顧星朗恍然哼一聲,“孽緣很多啊。”
阮雪音撐起來,認真看他,“瑜夫人同你呆了一整晚,沒說畫像的事麼?”
顧星朗當即抓錯重點:“什麼一整晚,也就不到兩個時辰。你和我這樣才叫一整晚。”
阮雪音被對方忽來嚴正也帶得跑了題,“你這叫心虛。不心虛老解釋什麼。”
“我這叫君子坦蕩蕩。你不高興又不說,我隻能多澄清兩回。”
“那是我錯咯?”
顧星朗無懼她亮晶晶眸子迎了一瞬,敗下陣來,“我錯。”
天底下該沒有第二個男子這樣可愛,在外分明厲害,關上門認錯卻快。阮雪音抿嘴笑,俯身至他頰邊親了一口,
“所以瑜夫人是在紀相的書房裡看過對不對。競顏衣的畫像。”
顧星朗勉力從這一口香澤裡掙出來,抓回腦子,半晌答:“對。”
阮雪音坐直。
“你告訴她了麼?”顧星朗淡聲。紀桓那位少時故人是競顏衣,已經無須再考了,所以此問明確。
“還沒。”阮雪音真正不安起來,稍踟躕問:“你會用這件事麼?”
顧星朗無甚表情,“晚苓是當著所有人的麵說見過畫像,儘管後來糊弄過去了,以競庭歌機敏,不會猜不到。但她不是六親不認?紀桓是她父親這種事,不見得能影響她。”
競庭歌自有她的弱與盲,加上如今身體狀況,有些想法會一時改變也說不定。
“所以紀桓是錯認了競顏衣和惢姬,也就是楚荻。”
他從最初便懷疑老師,直至今日,堪稱執著。阮雪音想了想,將前朝盛裝之疑一口氣講出來。
“三家齊聚,何等機緣。”顧星朗沉吟。
“你覺得不可能?”
“萬事皆有可能,隻分大與小。三家皆有幸存者是小可能,三家幸存者到此代皆為同齡女兒是更小的可能,她們三個還同時進了東宮藥園,萬中無一。”他抬眼看她,
“姝夫人說誰是誰。”
阮雪音沒看他。
驛館內無地龍,無木炭,被子極厚,顧星朗又是年輕男子火力盛,被窩裡多呆一會兒竟覺得熱。
她不答話,看著素淨的厚被上暗紋的花。
顧星朗微變臉。“胡說。我最不信的就是宇文家還有遺孤。太祖行事狠厲,當年下令全族斬殺根本不可能留活口。”
“你剛說萬事皆有可能。”
若顧夜城起事之初宇文家便開始挖後路,想保幾個族人的命是不難的。曆朝曆代,這樣的事一直在發生。
山風吹得窗戶吱嘎嘎響。
“父親姓阮,母親姓宇文,她苦心撫育你十六年最後送到我身邊,倒是完整的一盤。”關於惢姬十幾年弈局的猜想也自去冬與慕容峋信件往來時便有,他甚至在今春蓬溪山上明白問過。
今春蓬溪山,那個微雨清晨,他以寂照閣為契口探對方送阮雪音入祁宮的真正動機,甚至明確詢問是否因為看了兩人的星官圖所以對阮雪音格外有信心。
山風吹得窗戶吱嘎嘎響。顧星朗考慮片刻,將此一段告知。
何止星官圖匹配。阮雪音想起姝夫人畫像之說。根本是量體裁衣。這個人如果不是自己,也會是彆人,總之他一定會喜歡老師為他準備了十六年的姑娘。
他喜歡的是一件作品。不是阮雪音。
心上一角自早先山腰對談便皺起來,此刻重提,那角落由皺至拉扯,有些疼。
她壓它們下去。“還有呢,還說了什麼。”
還強調了寂照閣河洛圖是宇文家之物,說阮雪音於他也許是禍非福。
與今日姝夫人之詞是對得上的。
當時不覺,因為從懸案到時局都沒走到今日地步。
萬般斷勢,其實到此刻都沒有斷錯,隻是差時間。時間未到,缺子相填。
但她還說。那個早晨的細雨聲撲回來,顧星朗覺得腦內清明了些。她說沒人能對抗時間,說了幾件阮雪音小時候的事,說他和慕容峋或是兩個姑娘最好的歸宿。
時間也改變了開局的人麼。
她最後給了他一枚香囊,建議等到最應該的時候打開。
他不知道哪一刻應該。但此出霽都任重道遠,他帶上了,就在箱中一件外袍裡。
“也許我本不是今日模樣。”阮雪音靜聽冬夜風聲,終沒把下一句講出來。
顧星朗心中緊要不在這裡,也便沒注意她話裡有話,“先不論真偽,我不覺得有何問題。已經過去百年的事,上一輩的事,蘇落錦沒有留話一定要你怎樣。退一步說就算有,”他揚眸望她,
“你在乎麼?”
這個問題阮雪音一路回驛館都在想。蘇落錦乃宇文家後人是一個不輕不重的矛盾,必會帶來些麻煩,寂照閣就是其一。然後是自己在祁宮的處境,和顧星朗作為國君可能麵對的困境。
“迄今為止我在乎的,東宮藥園真相,競庭歌,和你。”
“我排最後啊。”
“從後往前說的,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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