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過後,稍作休整,收拾停當,總算再出發。
來時不覺得,此番生了心思,阮雪音坐在車中便不消停,窗簾撩起來看個沒完,直至胳膊酸方放下來歇一段,然後再撩,再看,恨不得將沿路山景盯出花來。
時值仲春,花是真不少,一路桃杏,竟不荒涼。
顧星朗不管她,閉著眼小憩,直至斜陽晚照,終於睜眼,大伸一個懶腰,被車內有限空間局促得不能儘興。
“近黃昏了啊。”他轉脖子甩胳膊,躬身站起來又鬆一鬆腿。
“公子當真好睡。這般顛簸,行車聲四起,還是坐著,”還坐得那般端正,“居然能睡著。”
阮雪音應,一句“公子”叫得清軟如鶯語,顧星朗甚覺悅耳,笑答:“沒辦法,昨夜操勞,今晨又起得早,補足精神方可再戰。”
實在不能忍。她暗罵,怒目過去,他接收到了,眨眼莫名:
“你麵紅耳赤的做什麼?昨夜我辦事到深夜方歸,不可謂不操勞;接下來日夜兼程要上蓬溪山,堪稱戰役。哪句話不對麼?”
阮雪音無語凝噎。
登徒子與清正君子之間自如切換,此人功力,登峰造極。強辯口才更是與自己有一拚。
罷了。她略過以上諸般,凝了語聲認真道:
“照上一段速度,怕是半夜便能到邊境?咱們今晚過境麼?”
“今天半夜?”顧星朗眨眼,“到不了,至少是明日午夜。”
三個時辰行五百裡,接下來九百裡卻需要,她心下速算,至少十七個時辰?
“我們今晚又要住店?”
“住店”這詞接地氣,從她嘴裡說出來莫名可愛,顧星朗想笑,再答:“不住。哪有那麼多時間。”這般說著,自斟一杯茶,馬車雖小,一應俱全。
“那為何需要這麼久?”
“久嗎?你不是知道距離?九百裡,是車不是馬,明日午夜若能到,算很快了。”
這些人傳話倒利索,已經把自己問過方位知道距離的事一股腦報了。
那便沒什麼好猶豫,直接問。
“我實在看不出這條道有何特彆處。要說隱蔽,確實有些路是不為人知的,但天長日久,總有被發現的時候,這麼光天化日之下的路,怎麼就成密道了?”
顧星朗飲罷茶,也不著急答,順她撩起一角的窗簾往外看,“風景不錯。”
“這密道是你開的?”總不會連樹啊花也人為栽的。她觀他神色,寒毛直豎。
“誰跟你說這是密道。”顧星朗好笑,望著她笑。
“三個時辰行五百裡,你彆告訴我,沈疾真的是神不是人。”沈疾就在外麵,她低了聲量。
顧星朗挑一挑眉,忽想起來什麼,問:“曜星幛上是星圖,星星恒定,基底結構不會改變。山河盤上卻是山河圖。這個山河,包括城鎮和道路麼?”
阮雪音完全明白他想問什麼。
“不包括。隻有山川湖海。早先跟你說過,山河盤也是不斷流動的,呈現自然景觀的實時動態。自然景觀輕易不會大變,故可觀測;城鎮與道路格局卻不斷在變,沒辦法作為永久標誌鑿刻其上。想來製盤者深諳此理,所以山河盤隻關山河,不是狹義上的地圖。”她一頓,
“你這密道,她不可能從山河盤上看到。”
如果是他登基後才開的,就更不可能。山河盤來自上古,誕生時根本沒有這條路。
“也是。”顧星朗點頭,似不意外,“若連各城鎮道路都能觀測到,也不需要什麼兵法了,日後行軍對壘,人家直接從山河盤上觀動靜看路線定方位,如此神器加持,蔚國要爭天下,現在就可以動手。”
阮雪音沒聽過他這麼簡單直接將這種話講出來,怔了怔方接:
“沒有這麼神。那畢竟隻是一方石盤。哪怕其上圖景能流動,風吹草動可被辨識,”她加重了語氣,
“石盤,得相對明確的痕跡才顯示得出,比如雪地印記。所以封亭關可以那麼查。深雪上的行軍印記是很明顯的。但尋常道路上很難留下腳印蹄印,就是有,也極淺,山河盤上根本看不到。”
“水路呢?”顧星朗沉吟,再問。
水為江河湖海,水上行船,有可能窺得蹤跡。
“看情況。”阮雪音也沉吟,“山河盤是她的東西,我沒細研究過。偶爾幾眼的印象,”再頓,回憶,“仿佛是能看到各大江大河溪流湖泊之水麵上狀況,風過時的漣漪,或者行船時的水痕。”
“行船水痕能被觀測到。”顧星朗重複,“所以水路並不安全。”
“江河上行船千千萬,有商戶,有漁民,有遊人,單憑水痕,根本不知道是什麼船。不算不安全。”她說完,自覺哪裡有遺漏,“除非是大規模的戰船,排列整齊,速度均勻,這樣的水痕出現在山河盤上,想不被注意都難。”
這人是在做準備?
先言行軍。又言水路。她心下打鼓。
“今夜要在車裡睡了。你行麼?”他忽一笑,轉了話頭。
“行不行,都得行。”阮雪音答,“我兩次入霽都,都是日夜兼程,車裡睡,也慣了。”總歸是熬,煎熬。
“你一個習醫之人,竟沒有安神助眠的法子?”
“有是有。但老師說,這些法子用多了,腦子容易鈍。”
“要美貌還要腦子好,惢姬大人對你們確予了厚望。”
確予了厚望。阮雪音認同。就不知是什麼厚望。
“今晚若難受,過來枕著我睡。”他輕拍了拍大腿。
阮雪音不置可否。對方強轉話題,她打算再轉回來。望了一下午窗外,眼手不能白酸。
“接下來去邊境的路,不是密道了?所以恢複了常規用時。”
顧星朗笑搖頭,“固執。都說了不是密道。”
“我不信。”
“從夕嶺到深泉那條路是。”並非突然開口,卻顯得很突然,“現在這條不是。”
阮雪音呆了呆,又撩窗簾看,“那為何杳無人跡?”
“因為是西北境深山裡啊。我大祁富庶,哪有多少人會擇深山老林而居。還是相對荒僻的西北。”
“深泉那些人不就是?”四麵環山,一路走出來都是山林。
不太對。她驟然反應。那被分為十二鎮的六個郡,該都在繁華之地。至少不是這樣周遭儘山野的區域。而且,有深泉就有淺野,她看得清楚,出了深泉,沒見過第二個鎮。
“彆費心這些有的沒的了。”眼看她歪頭轉腦子,顧星朗再笑,“有這個精力,還是想想見了老師怎麼解釋我。”
馬車確是在下一日午夜到達的邊境。子時,過關卡入崟,阮雪音很捏了一把汗,擔心遇阻。
竟順利。查了印鑒,車簾未掀,甚至都沒怎麼被盤問,車軲轆聲再起,便這樣進了崟北。
“半夜比白日好應付。”顧星朗道,低頭看一眼枕在身上側蜷的人,“睡吧。冷麼?”
阮雪音半睜著眼。馬車入境,她放下心來,困意侵襲,已有些迷糊,答一聲“不冷”,想半刻仍決定起來,“算了。你腿會麻。”
再次被按下。“無妨。實在麻了,或被睡壞了,你負責治。”
幼稚。她失笑,調整好姿勢,終是昏沉沉睡過去。
便這樣奔襲不歇了又兩個晝夜。至崟北那片著名群山下,是第三日清晨。
馬車漸緩,顧星朗在等她安排。何處停靠,從哪裡上山,此期間滌硯沈疾去哪裡等。
阮雪音舉棋不定。
“都到這裡了。”他開口,“彆告訴我還是去無逸崖敲鐘。”
清晨空寂,四月風吹起廣袤山林聲動浪起,她側耳聽,翠竹搖曳隱於極深處,無端叫人踟躕。
“自我入山後整整十六年,從來沒有第四人上去過。”臨到關頭,究竟掙紮,師門規訓,比她以為的更重。
顧星朗靜靜看著她。
便在這時候響起了琴聲。
狹道危崖,琴聲自高處來,沉而利,舊而微啞,擊打盤旋於崖壁間像歲月刮過留在頑石上的風痕。
《廣陵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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