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茫茫,微弱熒光攪動春來深淺。如同過去很多個星夜,濃鬱而熾熱,新蜜般清甜。
隻是此夜繁星春水兩重天,外間真實更襯此間如夢。
“至於晚苓的問題,”他擁她入懷,低頭耳語,“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知道,不會分不清。你若一定要我拿出說法,講明講透,那麼晚苓,”他頓,似乎要最後確認措辭,
“她是我少年時非常重要的夥伴。一同讀書,一同玩鬨,彼此交換過許多想法和經曆。在那些並不真諳世事的時間裡,我也確實把她當作過意中人,很多年。”他頓了頓,
“在你出現之前,我以為喜歡一個人不過如此。原來不是。小雪,”再頓,語聲似有歎,“並不是封亭關的事讓我與她生了嫌隙,她入宮查我,我自知與她無望,漸漸淡了念想,最後移情於你。完全不一樣。”他埋首更深,至她耳窩,
“我對你,和對二十一年來遇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從來沒有過。你明白麼?”
也許吧。阮雪音心答。下意識往他懷裡埋了埋。隻覺得承諾動人,而一生漫長。
顧星朗感覺到了這一埋,權當是回應,頗欣慰,又道:
“該怎麼辦,我確實還沒想好。包括惜潤,本質其實一樣。有時候我在想,可能真的需要打破一些傳統,改變一些規則,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正如紀桓所言,傳統用了多長時間被建立,也需要同樣長甚至更長的時間被更改。但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窮儘一生,可能都不夠。除非,”
除非奇之又奇的契機,發生改日月換新天的大事。阮雪音暗接。
會麼。
在他們生活的這短短幾十年。
“慢慢來吧。”她道,“我那日問你,並不是要催你或逼你,隻是,”多少受了那棵舊時紫丁香的影響,她暗歎,終沒提,“時不待人,拖延越久,越易生事而難以控局。你習慣防患於未然,不就是遵循的這層道理?”
除非你根本沒打算徹底放棄紀晚苓。
所以不著急。
現下一時無寵,並不會成為日後禍患。
她本揣了這份猜測,但方才他那些話,又似乎足夠將其打消。
“自古入宮為嬪禦,哪怕犯錯獲罪,也沒有被放出宮的道理。”顧星朗沉吟,殿內生涼,顯得他聲音也涼,
“且就算我冒傳統之大不韙立下這種規矩,給後庭嬪禦一個可能出宮的機會,兩個問題:
第一,所有曾為嬪禦的女子都被默認是國君的女人,無論我有沒有碰過她們。那麼她們出去,前路如何,很難保障。
第二,針對當下局麵,不止晚苓,還有珍夫人甚至瑾夫人,她們個個身份顯赫,非一國公主即相門之女,一旦出宮,涉朝堂更涉邦交。”
涉之一字,都用得太客氣。阮雪音自然明白。根本會是朝堂事故甚至邦交事故。
“如今狀況,從邦交一層講反倒好說。瑾夫人為何無寵,蒼梧那邊有數。惜潤雖無過失,到底來自白國,善待而無寵,場麵上也勉強可同白君交代。”
最難的確是披霜殿。他沒再往下說。
“如果封亭關之事有進展,不知道,會不會成為一個契機。”阮雪音道,臉在他懷裡,顯得聲音極輕。
“有麼?”
“我總覺得,與那年定宗陛下崩逝是同一盤棋。”
此斷與顧星朗一致。
“先殺太子,再殺國君,你才十四,紀家勢大,且戰封太子薨,信王為長。如此局麵,要亂祁國指日可待。”她繼續,“可惜他們低估了你的能耐,紀家的堅定,和信王殿下的選擇。”
顧星朗不言。
“如果是,”她再道,“那麼嫌疑方已經明確了五成。甚至那年整個封亭關之約,都是一場戲。從崟太子入蒼梧開始。”
依然一致。顧星朗持續沉默,半晌,
“這些判斷,你沒有對瑜夫人說吧。”
阮雪音一怔,“自然沒有。”
“這兩個月你同她過從,問了不少紀桓的事,那日相國府交鋒,她如今已是反應過來了。”
話題忽轉。
“小雪,”他繼續,“你已經完全構建出來一套假設,並且開始基於這套假設行事,為何不告訴我?”
阮雪音從他懷裡挪出來,黑暗中找到那雙星眸,直視上去,
“我這個假設,參考來源太多,有競庭歌,有瑾夫人,有紀家,有老師。前兩者尤甚。按我們早先判斷,蒼梧那邊分明想通過我來影響你。現在我做了這麼一個假設,幾分可信,尚無定論,卻實打實排出了敵友。”
——如果上官朔真的是借知舊事而嫁禍,那麼矛頭依然該指蒼梧城。紀家沒問題。也不關崟國事。
但如果不是呢?
“我不想因為我自己要查東宮藥園案,作出一些猜想,而影響你對時局的觀感。哪怕你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偏信妄斷,但我日日在你身邊。聽多了聊多了,難保不受影響。這種影響是很致命的。”
她比他以為的還要好。哪裡都好。這樣的姑娘,受規則製約而永居簾幕之後,的確是委屈了。
“這星空圖景——”他尚在轉柔腸,阮雪音已經忍不住再抬眼。
“我讓太史司綜合真實的星辰布局和清涼殿頂的格局設計的,圖紙出來,確認無誤,又命工匠連夜趕工。”也抬頭去望,“可還能入夫人法眼?”
此一句夫人,像是珮夫人簡稱,也很像丈夫喚妻子。
阮雪音抿嘴笑,“太史司觀星高手輩出,自然無誤。”想一瞬又道:“為何是夏季星空?”
“你不是說夏夜星星最多最好看?那時候天長節獻禮,你帶我觀奔星落雨,也是在七月,夏時。”
後來很多個星夜,挽瀾殿禦書房外露台上,都是夏季星空。
“你那時候其實不滿意對不對?憑天獻禮,好沒誠意。”阮雪音再笑,露幾分頑皮意味。
顧星朗捏一捏她臉頰,“你也知道啊。夫君二十歲生辰,這般敷衍,該當何罪?”
“你有你的山河長卷,還有人奏樂有人歌舞,我這麼個沒長處的人,準備什麼都是遜色的。不如識趣些,靜賞你們帝妃和睦,也很養眼。”
“找理由。”他一把攬過她腰再貼緊,“根本就是不在意。”
“難道你在意?”回首過往,確也有趣,“你那時候唯一的在意,是我這人究竟危險到什麼程度,來祁宮如何盤算,與鎖寧城怎樣聯絡配合。”
最後通通作罷,被從天而降的怦然安排得不明不白。顧星朗暗歎,實在也是丟臉的。
“所以你這五日,”她繼續問,“是在等它完工?”
“你這小氣鬼,說我不露麵,你又何嘗主動找過我?我要,”他一咳,頗困難,“要道歉,總得有表示。”
阮雪音忍不住笑,伸右手食指去點他的臉,“謝謝你。我很喜歡。”頓了頓又道:“但真實的夏季星空比這要美得多,也遼闊得多,待七月至,咱們上明光台看便是。何必花這個功夫。白白耗費人力物力。”
“夏天熱啊。”顧星朗答,“盛夏時節,就算夜裡也是熱的,在明光台上汗涔涔賞星,哪有美感愉悅可言?清涼殿專供夏時用,本就浸心涼,到時候再置冰置扇葉,擺上冰果冰飲,掌一盞微燈,咱們在此觀星空,豈不愜意?”
“又不是真的星空。”阮雪音失笑。
“你這個人,讀書讀傻了。”他刮她鼻尖,“遊戲嘛,開心就好,管它真假。跟我一起看星星,還有比這叫人開心的麼?”
好像是沒有。阮雪音心答。
“且這清涼殿隻夏時用,一年大部分時候無人來。”卻聽他繼續,“白天有日光,夜裡有燈火,一片漆黑時又決計無人,”他再湊近,笑得孩子氣,“這些星星,你知我知,秘密。最重要的是,”複仰頭去望,
“這些熒光塗料不是隨隨便便按方位抹上去的。每顆星所在位置都內鑿凹陷,再塗顏料,很難毀壞。我有生之年,亦會命工匠好生維護,年年鞏固。想來隻要顧氏不倒,祁宮不毀,它們,會永遠懸掛在這清涼殿頂。很多年以後,說不得就傳得青川皆知:這片星空,是我為你造的。”
他為她造的。人們會說。他的廟號和她的封號。阮雪音默默想。
很多年以後。那是多久?
“長長久久,百年千年。”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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