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高堂明鏡,青絲暮雪(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297 字 2個月前

她不知該喜該惱。

自古君主當如是。慕容峋若真的日漸領悟為君禦下之道,懂得拿捏與製衡,當然是好事,幸甚至哉。

但她不是普通臣工。

反複向他強調普通,卻終究被靜水塢、沉香台、像山十月初三的燈火說服了她在他那裡的不普通。

那麼他就不該對她用這些所謂製衡之術。

不該。

隻是一念,旋即醒轉。用了便用了。為人臣者,理當了然並接受此項。

她壓下心頭煩亂,思忖片刻對方先前之言,斂聲答:“相國大人一向高明,您的建議庭歌自當斟酌。至於成功與否,”她神色微冷,

“不知大人所說女子優勢具體為何,總歸與從前一樣,但凡出手,庭歌都會全力以赴。隻是人心之變數無法預估,今日勸服,保不齊明日又再生異。就像大人的掌上明珠蟄伏祁宮十二年,到此番出事前究竟何種心態,”她一頓,眼中微芒四起,

“大人若能及時發現,又怎會走到今日地步?”

上官朔沒什麼表情變化。但競庭歌自覺從未見過他如此表情。有些類似十月像山秋獵時談話之蒼茫,又比蒼茫更見深邃,以至於慟然。

過分隱秘的慟然。卻從頭到腳向外散發,連日光也因此染了月光的白。

而她驀然瞥見那些藏於黑發間的白發。

朝如青絲暮成雪。

上官朔剛逾五旬,卻擅保養,臉上溝壑淺淡常常看不分明。她總以為他是沒有白發的。

如今看來,相國大人之擅保養,極可能是他那位長於藥理的夫人手筆。而上官夫人看起來——

她想起秋獵最後那日印象,又憶及回程路上繡巒奉漪之議論。最多不過四十,且貌美,對照自己此番在祁宮所見,上官妧容色確承其母。

而老師已經至少五十。

相差十歲。

真有關聯麼?

她暗自蹙眉,那丫頭究竟靠不靠譜?總不是哪個環節想錯以至於全盤歪了?

但四姝斬這個依據。實在無可辯駁。以及《廣陵止息》。

“先生那日在禦徖殿所述,”上官朔沉沉開口,向來清明的目色似有些渾濁,“是否如實,又是否詳儘?”

“自然如實。”競庭歌挑眉,“至於詳儘。庭歌在霽都數日,見了太多人,說了太多話,大人若指望我將祁宮內見聞包括眾人反應說辭一字不落講出來,庭歌不才,確實做不到。但各項關鍵信息,尤其談話內容和局中人狀態變化,”她停頓,凝神確認,

“當是全部說到了。”

上官朔沉默。

“相國大人,”她料到了對方沉默,也就順理成章往下追,“庭歌此行,是為君上與大人所托。見了瑾夫人,拿了信帶回,也赴了呼藍湖家宴識人辨局,尋線索,拿結果。”她頗鄭重,以至於沉肅,

“庭歌一心幫忙,卻由始至終雲裡霧裡,哪怕將所觀所感儘數告知,也沒能換來君上與大人多半句實話。大人,”她語聲更沉,“不知您作何判斷,恕庭歌直言,我總覺得,令嬡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

此一言有效果。競庭歌暗忖。上官朔麵容依舊靜止,但慟然以比先前更強之陣勢再次從頭到腳向外發散。

乃至於日光的暖也染上了月光的寒。

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慟然。競庭歌再次挑眉,心道你既如此記掛這個女兒,為何不遵守承諾迎她回家,哪怕時機不對至少叫她放心;為何告訴上官妧若力有不逮就繼續留她相幫,以至於後者口無遮攔直接碎了上官姌半生之夢。

還能是為何。

她心下微動。

不過就是家國義與兒女情之間,再一次,幾無懸念選了前者。對錯在次,利弊當先。

卻不該是十八年前局起之時就已經選擇,且做好了準備麼?

雖無悔,但有憾。她想起來阮雪音這句話。已經記不清是評價何事何人。

“關於此事,”上官朔啟口,終於,“老夫反複思量,祁君陛下與淳風公主各自表現確實矛盾,而若要在兩者間擇一人信之,”他淡掃上競庭歌麵龐,

“我與先生作同一判斷,自是淳風殿下的反應更值得參考。而就先生轉述祁君陛下家宴上之言行,所有時間點都掐得太準,恐怕步步是棋,名曰宴,實為局。”

呼藍湖家宴是局非宴。競庭歌亦作此斷。彼時筵席上種種,每個環節,很可能都在顧星朗計算之內。尤其顧淳風的突然發難。

不是突然。

必然。

距離那個煙霽滿湖的夜晚已經過去近一個月。她反複思量,越發覺出來許多節點上之刻意之層層推進——

當時並不覺得,蓋因整場席間講話最多的人是自己。顧星朗鮮少開口,僅次於不該說話的上官妧、不喜說話的阮雪音和無謂多言的紀平。

他每一次開口,都在某節談話內容的末尾,或打斷,或轉折,或借勢另起話頭。

《廣陵止息》就是他唯一一次主動起的話頭。在顧淳風對自己發難之後。他打斷並斥責前者無禮,然後提午間聽到煮雨殿內琴聲,表麵上是轉移話題、消解場麵尷尬——

再然後他論琴發問,引自己詳述《廣陵止息》典故,湖風乍起,秋夜生寒,顧淳風失了分寸,終於說出那句“行喋血之事,而假手於人”。

煙霧是在這時候徹底放出來的。上官妧僵坐當場,手中銀筷幾乎握不住;其他人或莫名其妙或沉默不語,可能知內情也可能不知,可能知一些又可能知不全。

隻有顧星朗,淡定依舊,似乎真隻是在看“小姑娘家不知愁,一點小事大半個月也過不去”。

這是他原話。不知何故,當晚大部分談話內容她都記不清原話,唯獨這一句的每個字及其背後語氣,她都印象深刻。

尤其那四個字,一點小事。

當是時迷,回望卻清。此番被上官朔再疑再問,又於某程度上達成了判斷共識——

她終於厘清全部思路,而幾乎十分確定:呼藍湖局,火種是顧淳風,三番兩次煽風最後點火而圓滿放出煙霧的,當然就是顧星朗。

“祁君陛下心思之深,老夫雖未與他正麵交鋒過,這些年看下來,多少有些觀感。攪局攻心,確是水準之舉。而呼藍湖這局的高明在於,哪怕你我都明白他在攻心,卻無法抵禦這一擊。因為小女生死成謎,”他頓了一瞬,似乎艱難,“一日不定,一日懸心。”

兒女生死成謎,懸心的是父母,此為情。而上官朔口中懸心之人,顯然還包括了慕容峋,甚至慕容峋身後一整個蔚國皇室。

此該為利。上官姌死,有損於利,且是家國層麵的利,所以興師動眾,一日不定,一日懸心。

“生說明什麼,死又說明什麼?喋血之事,”她聲音驟冷,“究竟誰的血如此貴重,讓本不至送命的人身死,讓君上與大人諱莫如深,哪怕對我,也執意要瞞?”

比先前更長的沉默。

“此事若有定,先生自會知道。若無定,先生便沒有知曉的必要。”

“為何?”

“無定則暫時無戰。有定而青川將亂。”

競庭歌心下強震,“大人是說,令嬡所行足以引發國戰?”

上官朔舉目向廳門外,庭院疏且闊,因沒有高樹,入眼皆晴空,“競先生,咱們要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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