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霽都城內,祁宮反而醒得晚些。
最早開始喧嘩的是分布於室外各處的巡邏兵。以各種理由溜去,或者乾脆直接全隊行至挽瀾殿附近,堂而皇之,互為照應。
然後是值夜宮人。各殿閣中長夜獨醒那些人。其中又以距離挽瀾殿最近的披霜殿宮人反應最快。
小婢子輕叩寢殿門喚醒了蘅兒,蘅兒被子夜明光震得目瞪口呆,又急急去喚紀晚苓。
紀晚苓尚在夢中,初聞怔忡,旋即清醒,也不著急下床,一雙杏眼漾了波瀾正對上窗外若隱若現的瑩白盛光。
半晌。
“她回來了?”
蘅兒已是震驚無語,聞言更加不明所以:“誰?”
紀晚苓幽幽輕歎,那歎中也釀了千般情緒,“還能有誰。”她自語,並不對蘅兒解釋,徑自下了床,舉步便往門外走。
蘅兒忙忙拿了鬥篷去追,好歹趕在出門前將人裹上了。紀晚苓默默站在寢殿外廊下,翠色寢裙翠色鬥篷,讓滿庭飛雪也沾了春意。但她瓷白的臉出奇的白,白過飛雪,白得血色全無,不知是凍的還是光海照的。
“如果太子殿下——”話至一半,蘅兒噤聲,旋即改口,“先太子還在,這燈,一定是為小姐而亮。”
紀晚苓重重看她一眼,自然是警其慎言,然後將聲量壓至不可聞,幽幽道:“如果是先太子,這燈不一定會亮。”
會不會呢?她難下定論,心亂如麻。顧星磊出事時她十四歲,她與他的相處,是仰望傾慕,是憐愛照顧,是宛如兄妹的親密和超越兄妹的情愫。是未婚夫婦的命定感。
但顧星磊會不會為她點燈,斯人已逝,此一項,已經永遠不會有答案。
“我原本以為,”蘅兒聲量更低,“哪怕是君上,這燈如果要亮,也一定是為小姐。”她盯著那些光芒,頗感失落,但更覺震撼,“會是誰呢?”
自然是她。紀晚苓心答。初夏時節她邁入披霜正殿,那時候她就知道。她都沒看清她的臉。隻是聽見那輪盤轉了。
無形的輪盤,存在於每個人對周遭人事經年積累的第六感中。
但聽雪燈會因此亮起,百年傳奇會由此重續,這些,她沒有料到。十來歲時她問過父親關於聽雪燈的問題,紀桓說,這種故事輪轉的周期是很長的。世事輪轉,漫長光陰裡大多數事情其實都在重複發生,有的一年一次,有的十年,有的百年,有的千年。
聽雪燈之傳奇,在於廟堂中情與規則的博弈,自由與壓製的妥協,美夢與現實的衝突——
而最終落於人心。動心動情,霎那抉擇。而人之多樣多變,每朝、每代、不同時局之下,情形都會不同。那些霎那抉擇背後,是幾十甚至上百個因素交織疊加,少一樣而結果迥異。
如此結果,不過是大祁第四朝國君迄今人生的一道選擇。二十年世事沉浮、所有因果疊加之必然。
曆史重演,人間百年。
紀晚苓站在廊下,燈色烺烺,耳邊心畔儘是十幾歲時父親所言種種。相比紀平和紀齊,她在實用層麵所學技能其實很少,二十年來父親對她的教誨,似乎翻來覆去隻圍繞一件事——
認清本質。時間的本質。世事的本質。人的本質。
而明達。而不為一切所困。
她沒能做到。一個封亭關困了她整整七年。她甚至為此自請入宮定了終身。
往後幾十年,又當如何呢?查出封亭關真相,然後呢?
簌簌歇歇,雪竟下得大了。煮雨殿亮起來,緊接著是采露殿。廣袤天幕之下,祁宮內建築一圈圈向外擴散,漸次掌燈,層層明亮,結構精巧而全不規則,俯瞰如浩渺星空。
星空之中,唏噓讚歎之聲迭起,也包括最早獲知消息那隊十人巡邏兵。
“大人不也飲多了水?此時此夜,不多飲些水如何對得起此番運氣。”
挽瀾殿正門向外約一裡處花台邊,十個人列隊工整,正遙望殿頂那圈明暖光暈。
領隊大人沒管住腿,終是加入了如廁大軍,此刻自知理虧,隻得狠狠白了那多嘴兵士一眼。
雲璽被告知不用繼續相候,明早再過來。
但她沒有立即離開。
大雪紛飛,迷了冬夜景致。她站在大門內廊下,遠遠看著滌硯與一眾宮人立於庭中,聽雪燈已經亮起來有一陣了,但沒人挪動,沒人轉頭,這些離燈火最近的人們仿佛受到了某種感召,目不轉睛,一直仰麵凝眸。
可惜她不會作畫。如此畫麵應該有人記下來。至少用文字寫下來。
她在挽瀾殿顧星朗跟前侍奉了五年有餘。年初去往折雪殿,跟著阮雪音也已近一年。這一年的儘頭,祁宮點了燈。
毫無征兆又理所當然。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有些她清楚,有些被埋葬成秘密,而它們都已經成為往事。
今夜也一樣。
君上和夫人這段終將也成為往事的故事,已經開始而不知何時會結束的故事,或許自今夜起,應該被逐字記錄——
成為另一套不為人知的起居注。(注)
因為她和滌硯看到和將會看到的部分,再沒有第三人能看到。他們將是這段大祁情史真正的,唯二的見證人。
那麼他們就應該,成為記錄者。
雪音簌簌。雲璽從來沒真正注意過落雪之聲,直到今夜。她再看一眼那明暖燈火,回頭又去看門外雪中重重宮闕,覺得印象至深,無需再看。
她轉身撐傘出門,緩步朝折雪殿方向行去。腳印陷在雪地上,很快被覆蓋無蹤。
蒼梧城也覆在深雪之中。
北國冬來早,已經是第二場雪,下了一天一夜。
極難得地,這個月份這個時辰,競庭歌上了沉香台,且臨近子時,仍未離開。
慕容峋在禦徖殿望見沉香台燈火,頗覺古怪,想了想終是拖一身疲憊也過了去。
風大天寒,競庭歌周遭圍了四五個炭盆。慕容峋加入落座,兩個人也不說話;一個盯著山河盤看,一個隨手拿過案上兵書開始翻。
“大半夜坐這裡吹冷風。誰惹你了。”一炷香時間過去,困意來襲,慕容峋沉沉開口。
“沒誰。睡不著。出來坐會兒。”
慕容峋動一動眉心,“不順利?哪一件?”
“都還好。”隻是不踏實,莫名不踏實,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所以然,“你今日,可有收到什麼消息?”
她回到蒼梧已經六七天,倒是抵達複命當日就周旋過阿姌之事,但年關將至,慕容峋忙於處理軍務,答應過了這一段再好好同她梳理。
顯然今夜也不是合適之機。已入子時,慕容峋困倦,她也因為不知道什麼緣由心煩意亂,總不能靜。故而有此一問。
慕容峋不明所以,“你想聽什麼消息?”
競庭歌瞪他一眼,“我知道還問你嗎?”
“君上,”便在這當口,霍啟的聲音於近處響起。
“怎麼?”
來了。競庭歌想。
“霽都那邊剛過來消息,祁宮點燈了。”
果然。提了一晚上的心落下來。消息好壞不是首要,每當這類煩亂狀態莫名出現,她率先想確定的,是有沒有事,什麼事。
顯然這就是她下意識等了一晚上的消息。顯然不是好消息。她長歎一聲。
慕容峋也長歎。
“彆歎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她說,心下卻翻轉。
“雖不是大事,”他答,“還是忍不住感慨,顧星朗這些年下來,總能得償所願。本以為封亭關之疑,至少會讓他那位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多生些嫌隙,好歹讓他也嘗些不痛快,”他嗤笑搖頭,“看樣子,祁君陛下今夜是抱得美人歸了。不是盛傳紀晚苓因為顧星磊之死與他不睦?真相未明,這便好了?”
競庭歌聞言——
很想翻白眼。又覺得此人之蠢連她的白眼都配不上。
她無語凝噎,半晌轉頭,看著他像看一個傻子,“聽你意思,這燈是為紀晚苓點的?”
慕容峋回看她也像聽了天大的笑話,也像看傻子,“那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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