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風來晚了。”也如黃鶯歸林,入得水榭後她斂了步伐,至正中央標準一福,“九哥恕罪。”
“九哥”這一呼算家宴的禮數,並不逾矩。
顧星朗溫然一笑:“知道是家宴便不必拘禮。入席吧。”
乍看之下,顧淳風言談舉止與過往並無太大出入。那活潑意味雖由日光的濃漸變成月光的淡,總歸基底還在;唯一較為顯著的改變是,她注意力似變得集中,也不再如以前那般熱衷左顧右盼、四處挑話頭——
顧星朗發話,她乖順應了入席。侍奉在側的是阿憶——
除了競庭歌,所有人都甚覺不慣。
太多年了。在座眾人中哪怕阮雪音和上官妧方入宮大半年,整整大半年,也已經非常習慣此種場合下淳風身邊立著另一個人。
仿佛隻有那樣一張臉,才應該,才能,出現在當下畫麵中的那個位置。
時間之力,大抵如此。
以至於心情複雜如上官妧,也忍不住朝那個位置多看了兩眼。
而她和顧淳風都坐第三席,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偏不倚,正相對。
“瑾夫人總朝我這裡看什麼?”顧淳風煞有介事摸一摸耳際鬢邊,又低頭去看前襟裙裾,“可是我有哪裡不妥當?”似乎檢查了一遍無所獲,她看著上官妧再笑:“還是我今日帶的婢子你從前見得少,不習慣?”
她從前都是叫“瑾嫂嫂”。無論私下還是正式場合。
場間無人料到顧淳風會入場便發難。
阮雪音微不可察蹙了眉。
但有一個人或許料到了。或許他從頭到尾就在等這一刻。
她輕轉了餘光去瞧。
顧星朗低頭在喝茶。顧淳風話音一起他就端了茶杯,除了滌硯沒人注意到。
因為在喝茶,他沒辦法立時出言阻止。
所以顧淳風沒有停。
“那可沒轍了。我那多年大婢現已出宮,一去不回。我尚未嫁,她卻先我離了宮,說起來這件事,還是多拜謝瑾夫人所賜。”
“筵席之上,還有瑾夫人母國使臣在,胡言亂語什麼?”待顧淳風最後這番話吐畢,顧星朗手中半杯茶也終於啜完,他不悅,放下白玉杯輕斥。
淳風橫眉望過去,見對方麵色微沉,欲言又止一回,終是悶聲道:“臣妹失言,九哥恕罪。”
顧星朗繼續多看了她一瞬,似是警告,轉而向東側第二席和聲道:“朕這妹妹自小被寵得過了,行事無狀,出言不遜。方才一番話隻是同瑾夫人玩笑,競先生莫怪。”說著又偏了目光向上官妧:
“阿妧知她性子,早已經見怪不怪。”
不知何故,前半段評價明明在說顧淳風,競庭歌卻莫名覺得他在罵自己。
而上官妧被這一聲久違的“阿妧”喚得發懵,怔忡半刻方恭謹應了句“是”。
今日座席是嚴格按照賓客關係作的安排。競庭歌身為珮夫人師妹,又是瑾夫人母國來使,理所應當坐在兩人之間。而適才顧星朗幫淳風向競庭歌解釋,顯然出於邦交禮儀。
這才叫高手。競庭歌暗忖。看樣子今日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阿姌之事,隻多少深淺不同。所以顧星朗是明知全場皆黑,而仍憑一己之勢把戲往白了演。
自古國君當如是。
“祁君陛下哪裡話。”於是展顏一笑,語氣亦輕快,“瑾夫人與淳風殿下素來交好,我入宮便聽說了。女子間這些小打小鬨,庭歌與珮夫人十幾年來一直如此,最是明白。”
阮雪音自然知道顧星朗不是在把戲往白了演。他剛才嗬斥甚至警告淳風都不過是欲縱故擒。以白引黑,讓場麵步步“惡化”,才是他今日策略。
他在用淳風的性子。和其他人的心態。
儘管早有準備,她仍是不太舒服,打算喝兩口湯。便在這時候聽到競庭歌強行拉自己下場。不僅如此,對方還看了過來。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你可比淳風殿下難對付多了。”她無計可施,不能假裝沒聽見,半晌吐出來這麼一句,半真半假,也嚴肅也親昵。
場間一陣輕笑。競庭歌亦笑:“看看,可不是又鬨起來了?這不比方才淳風殿下一席話更難接?”
“她一向口才了得,辯才更好,這些日子下來朕也算見識了。看樣子隻有競先生治得住她。”
“我又哪裡治得住她?”此一節往來真有些家宴意思,競庭歌燦笑,也似入了戲:“我與小雪經年未見,此來發現她性子行事都與往日有所不同,想來還是祁君陛下厲害,硬是將這陳年的冰塊兒給捂化了。”
這在搞什麼?!
阮雪音默默聽著兩人對話,忍了一句,再忍一句,到最後這句終於忍無可忍,怒從中起,好不容易送至嘴邊的一匙熱湯到底沒喂進去——
要下棋的下棋,該看戲的看戲,來來回回編排她做什麼?還是如此這般,夾槍帶棒,此地無銀!
同樣聽不下去的還有顧淳月。而以她在場麵上多年曆練,反應自比阮雪音快許多。
“珮夫人不過喜歡清靜,少在宮中走動些,所謂冰塊兒卻又從何說起呢?”不知是音色又或說話方式之故,但凡顧淳月發聲,總是全場側目,“競先生這張嘴真真與傳聞中一般厲害。”
今日筵席中近半人馬競庭歌已經見過;剩下沒見過又最期待的,本就是顧淳月。入席不久,話題未起,她正愁沒有合適機會拉開陣勢,不曾想對那兩位隨口幾句揶揄,倒叫這位主動起了話頭。
“聞名不如見麵,長公主殿下。”競庭歌粲然再笑,隔著半個水榭向顧淳月頷首致意,“都說淳月長公主聰慧持重,說話做事嚴絲合縫、滴水不漏。論及說話之道,庭歌還要向殿下多學習才是。”
“本殿又哪裡通什麼說話之道呢?”顧淳月亦展顏回以笑容,“不過是生於皇室,又在一眾兄弟姊妹中年長,講話行事格外慎重罷了。真要說理辯論,演算籌謀,本殿萬不及珮夫人,更不及先生你。”
“殿下出閣之前,祁君陛下初登大寶,想來一眾後廷事務都是您在操持。一朝出閣,又做了相國府少夫人,”競庭歌笑意不減,言及此看一眼淳月鄰席的紀平,
“紀家這樣的鼎盛高門,需要操持的事項必然多。後院事務不比朝堂更省心,長公主殿下年紀輕輕便能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庭歌佩服。”
眾人隻知競庭歌嘴皮子厲害,卻不知她說話直接全不分場合。顧星朗已經見識過,淳月卻是初領教。好在顧淳月之喜怒哪怕形於色,也都是喜,沒有怒,故而對於競庭歌當眾談論針對她個人的這些出閣前後朝堂家事,她雖感詫異,卻也未露惱意。
“後院之事瑣碎,因小失大、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情況雖不是沒有,真要論起利害關係、影響深淺,不及朝堂事之萬一。哪怕偶有細節引動大局,也是多少年才出一次的事故。”她一頓,偏頭微側向紀平,
“且家中有本殿婆母、當朝相國夫人主持,本殿也不過邊看邊學,從旁協助,沒什麼可操心的。倒是競先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蔚君陛下都時常聽憑先生做主,才真真叫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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