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光腳過人間(四)(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090 字 2個月前

明明上午還陰雲密布,午時方至,忽然起了大風。層層灰雲就此被驅散,進入未時,天色竟亮起來,炙暖的陽光不知自哪一刻起籠罩了整座祁宮,偏僻冷寂如長信門,也平白生出些夏意來。

十月的最後一天,卻有些像一年的最後一天,也有些像一生的最後一天。

阿姌坐在空間促狹的馬車裡,車軲轆碾過長信門內的空地時,她沒有掀簾子去看。

但她知道,前麵就是長信門了。

八年前她第一次帶淳風出宮,就是走的長信門。那時候沒有假製的禦令,甚至沒問聖上借真的禦令,就是喬裝改扮,跟著禦膳司她從前的夥伴們蒙混出宮。

此後好幾年,皆是如此;後來能不時問君上借禦令,再後來有了假禦令,出宮的路線,也從未改變。

所以她識得那種氣味,或者說氣息——

充斥在長信門附近的空氣都似乎與彆處不同,裡麵安放著她在祁宮的十年一生。

顧星朗上了明光台。

在這個開闊如廊的祁宮製高點,能看見大半個霽都城,但因為方位的關係,完全望不到長信門。

祁宮裡所有能觀景或遠眺的地方,都望不到長信門。所以他確定顧淳風沒有站在任何一處踮腳張望。

午膳時分,他讓人去靈華殿請,阿憶巴巴趕來回話,說殿下從冷宮回來便睡下了,至今未醒。

顧淳風精力旺盛,從不午睡。他自然明白,有時沉睡也是一種對策。他隻是沒想到,以她的性子,竟會動用這種偃旗息鼓的辦法。

從阮仲到阿姌,短短數日內的變化,也夠她消受了。

還是得讓長姐回來一趟。

顧淳月奉召入宮,是第二日上午。主要任務,自然是去探望淳風。她在靈華殿用完午膳方至挽瀾殿複命,進得大門,便見顧星朗負著手在前庭來回踱步。

隻是踱步,步子也慢,顧淳月還是感覺到了那種淡淡焦慮。

這在她看著他長大的近二十年中,從未出現過。

“如果是為了淳風,你不要太擔心。她是個歡脫性子,此次打擊雖大,假以時日,總能恢複。”

“姐姐,”他停下腳步,屏退所有人,站在梧桐陰影裡沉沉開口,“我不太踏實。”

顧淳月很吃驚。

整整二十年,顧星朗永遠是雲淡風輕的樣子,做皇子時是,倏忽為君之後依然是。他當然遇到了很多難題,但他不會焦慮,所有事情,對他來說都是遊戲——

一個站在至高處的少年與世界的遊戲,觀察,分析,結論,行動。

所以顧淳月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踟躕半晌,小心問:“是哪一件?”

“阿姌。”

“不是已經結束了?雖然你放她出宮,連姐姐都覺得有些——”她頓住,終覺得妄議聖斷不妥,及時住了口。

“看來,老師在相國府裡議論過。”他本想暫將阿姌之事徹底壓製至幾無人知,但此次紀晚苓受損,對於紀桓,他必得有所交代,故而昨日遣了滌硯親去回話。

淳月有些兩難,考慮片刻道:“她在祁宮十一年,到底摸了多少底,手裡拿了多少牌,沒人能下定論。想必君上,也不能完全確定?既如此,就這麼把人放走,萬一她返回蒼梧,還是心向上官家,豈不麻煩?”

“她傳了十一年的信,無論手握多少牌,想必上官朔都已心中有數。隻要她出了祁宮,或生或死,差彆並不大。我留著她的命,是為了淳風。她們雖是主仆,但姐姐你知道的,這麼多年了。”

定珍夫人離世數年,顧星漠常在夕嶺,阿姌是這世上朝夕陪伴顧淳風最久的人。

淳月當然明白,默然半晌道:“你在每件事上都如此勞心,連這些關係情分都要考量,星朗,”四下無人,她改了口,“我真是擔心你。”

語畢,她想起先前對話,有些不解:“既然已有定論,你不踏實什麼?”

“我總覺得,可能漏了什麼。”他猶豫,還是決定說出來,“好幾天了,這種感覺一直有,但非常淺。且我日思夜想,已經沒有破綻。直到昨日阿姌出宮,這種感覺越發強烈起來。”

就是他站在明光台上的時候。以至於他險些下令讓那輛出宮的馬車折返。

“你的能耐,姐姐有信心。既然確實沒有破綻,或者是你想多了?阿姌這條線,的確出乎意料,你不放心,也正常。總歸她如今已經離宮,宮中亦沒生出怪事,想來無礙。”

不是如今。

倘若是從前呢?

昨晚臨睡,他忽又想起在煮雨殿時上官妧那句話:本以為當初阿姌隻用傳信,可結果呢?

結果什麼?

對方答曰四姝斬、設計紀晚苓。是說得通的。

但那都是上官妧入宮後的事。他仔細回憶那句話的語氣和隱藏邏輯,以及更早她問他阿姌都招了什麼時,他回答後她臉上的表情。

狐疑愈深。

除非受過經年的訓練,一個人就是能在說話內容上立時撒謊,也很難在情緒上做到無懈可擊。他越想,越覺得她彼時反應不對。但她與阿姌已鬨到如此地步,全無情分可言,實在不需要為她隱瞞說謊。

除非這件事,關係重大,不是阿姌一個人擔得起的。

他隱約意識到這種可能時,已是今日晨間,所以此刻天朗氣清,他卻開始焦慮。

顧淳月以為談話已了,心情鬆弛下來,看著滿庭金色秋光裡尚未完全變黃的梧桐葉,有些感慨:

“挽瀾殿裡的梧桐,總要比宮內其他地方轉色晚些,落葉也晚,想來,是沾染了龍氣之盛。”

陽光打下來,透過疏落葉間落在臉上,她微微眯了眯眼:

“記得父君駕崩前兩日,也是這樣的秋光。尚在十月,天氣亦暖,當時咱們都以為,這是父君病勢將有好轉的征兆。”

但定宗陛下崩逝於秋光繁盛的第三日。

確切說,是第三夜。子時。

“三哥驟然薨逝,對父君打擊終究是太大了。”

顧星朗看著開闊庭間一束束的光線,淡淡回:“在父君心裡,三哥始終是即位為君的最佳人選。”他轉身看向淳月,“姐姐,我從來沒問過你,你也從不問我。那個流言,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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