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朗被這番話打敗了。
他心尖觸動,始料未及。
阮雪音這麼一個,沒見過生母,不受父親喜愛,自幼跟著老師長大,幾乎可稱孤兒的人,居然說出來這麼一番珍視骨肉親情且直擊要害的話來。
照她過去所說,惢姬大人也不是一個溫情的人。
那她這些道理是從哪裡來的?
書上?
故事裡?
還是在祁宮短短半年來的察人觀事,靠著她那副好腦子和一顆慧心?
因為觸動,他半晌沒說話。那些句子在腦中纏繞,人生的短,時日的短,離彆,擔待,不知為何讓他不止想到淳風。
他也莫名想到她,想起她說過有朝一日會返回蓬溪山,想起她要一世一人。
儘管此刻她就站在他麵前。而他已經在九天前做了決定。
阮雪音見他不言,知道這番最終陳詞起了作用,打算趁熱打鐵再說幾句,對方卻先開了口:
“你先前說我該果斷時不果斷,我什麼時候不果斷了?”
阮雪音一呆。她適才著惱,隻想著強調他的不是,幾乎是脫口而出。
自然指那件事。
但她無意強調那件事。
“君上恕罪。”半晌開口答,“確實是為了爭口舌高下臨時編造的。君上行事一向果斷,哪有不果斷的時候。”
顧星朗不意她竟完全避開了那個話題,欣慰不甘,五味雜陳,“辯論也得以事實為依據。你這樣是犯規。”
“是。君上說得是。臣妾此番犯規,短時間內不敢再同君上辯論。淳風殿下的事,君上既打算重新考慮,臣妾謝過,此刻出去,也好交差了。”
“誰說我打算重新考慮?”
阮雪音聞言,幾乎要怒從中起。說了快一個時辰已經口乾舌燥,耐心也基本用光,便是她這麼淡定的人,此刻也將惱意寫在了臉上。
顧星朗見她神色有異,突然心虛。他是君王,其實要怎樣可以。他不想被說服,對方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沒用。
但阮雪音卻總讓他產生這種,不答應就過不去的心態。
所以確實是要重新考慮的。且極有可能會改變主意。
而他剛才故意那樣說,純粹隻出於私心。這麼好看,還沒看夠,哪裡能就這樣放走?
不讓喜歡不讓碰,看看總可以吧。
念頭至此,他知道自己終於還是犯了病,有些氣悶,重新拿起案上圖紙,不再看她:
“你去吧。阿姌的事,我會考慮。”
以她兩個月來對他的了解,會考慮,其實就是鬆口了。阮雪音放下一顆心,福身行禮,便要退下,忽而想到兩件事,猶豫道:
“阮仲的事,以臣妾之見,君上如果十拿九穩,不若早些告訴淳風殿下。無論對方有意還是無心,對殿下而言,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此外,阿姌的事君上一旦要改主意,能否召其他人再來一趟挽瀾殿?殿下本人也好,瑜夫人也罷。為各方麵考慮,最好不要叫旁人認為此事是我勸下來的。”
顧星朗再次抬頭,就著從窗欞間傾瀉進來的暮光看她,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朕有數。退下吧。”
暮色已經由淺金轉為深金色,連帶著空氣中旋轉的塵埃都清晰可辨。阮雪音出了禦書房,雖感疲乏,腳步卻輕快。
不僅因為幫淳風辦成了事,還因為自己今日表現,沒有預想得那般糟。風度、儀態、腦力口才發揮都在正常水準,並不像受過內傷的人。
也許懸崖勒馬的好處便在於此,沒有真摔,恢複起來也快。
淳風果然還等在殿門口。開始晦暗的暮色裡,她眼底浮著些憂傷之色,被蒙了灰塵的金色光線切割成碎片,以至於那張少女感極強的臉也顯出深沉意味。
到此刻,她才完全確定那些憂色不僅僅是為了阿姌。
她走到她身邊,空氣的驟然流動將淳風從癡惘中拉出來。她轉頭看向阮雪音,愣了一瞬,旋即回神,雙手拽了她胳膊急急道:
“如何?”
“妥了。”
淳風表情從怔到驚再到喜:,我就知道!嫂嫂你當真了不得!衝這個,從今往後我就認你作嫂嫂了!”
最後這句話唬得阮雪音連擺手,幾乎要咳起來,“彆,想來你比我小不了多少,直接喚名字就好。”
淳風嘻嘻笑,“嫂嫂你是幾月生辰?我是十二月十五,今年底便滿正二十。”
“我在十一月。十一月二十二。你我同年。”
“原來嫂嫂比我大不了幾日嘛!我以為你今年生辰已經過了。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你怎麼比我厲害這麼多。”她纏著她胳膊不撒手,講話也近乎諂媚,雲璽在旁聽得直想笑。
阮雪音不習慣這種親昵,想將胳膊抽出來,對方卻沒有放開的意思,繼續笑嘻嘻盯著她看。她盯得過分認真,阮雪音漸漸有些發怵,然後聽得對方嚴肅道:
“不是吧。”
眼見對方玩笑之意褪去,阮雪音趕緊將胳膊抽出來,拉開些距離方隨口問:
“怎麼?”
淳風卻再次湊上前來,壓低聲量,“嫂嫂,這妝容是我化的,唇色是我點的,你這進去了快一個時辰,紋絲未變啊。”
阮雪音莫名其妙:“變什麼?”
顧淳風不甘心,仔細盯著她的臉再看,倒吸一口涼氣:“九哥這風度是端給誰看呢?打扮成天仙給他送進去,就這麼原封不動送出來了?”許是吃驚,她忘了壓低聲量,
“嫂嫂,你還真是半點美人計都沒用啊。你不用,我九哥也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