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宴(下)(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199 字 2個月前

總體來說,顧星朗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怒也是薄怒,笑也是微笑,沒有大起大伏的情緒,似乎生來如此。這也是為何他明明長了一張好看至極的少年臉,卻總給人老成之感。

偶爾他臉上也會出現相對濃鬱的溫暖情緒,就比如現在,他望著紀晚苓在說話。哪怕隔著好幾丈距離,上官妧和段惜潤仍然感受到了那種暖意。

令人豔羨。

阮雪音卻沒空去注意顧星朗的表情。她在看上官妧和段惜潤。

包括自己在內,她們三人分彆來自崟、白、蔚三國。紀晚苓雖含蓄,到底意有所指,且是當著她們的麵。

哪怕作為青川霸主一統天下完全符合邏輯,就這樣講出來,叫她們如何自處?阮雪音受惢姬影響,國界感弱,倒不覺得怎麼,那兩位也不尷尬麼?還是紀晚苓覺得,旁人不一定能聽出此弦外音?

上官妧就坐在斜對麵,此時盈然笑著,似乎並未覺得哪裡不妥。

她場麵功夫向來一流,想要不動聲色也很容易。

阮雪音微側身向鄰座段惜潤道:“這幅畫作氣勢磅礴又不失細節,果然極好。”

段惜潤未料阮雪音會突然跟自己說話,畢竟後者此前在筵席上從不聊天,初時意外,旋即展顏,“確實好。這樣一幅長卷,竟為瑜夫人一人所作,歎為觀止。”

與上官妧不同,段惜潤像是真的沒聽出來什麼,那展顏而笑的天真勁兒,跟她那日初入折雪殿時一般無二。

一花一世界,也許在她眼裡,真的沒有這麼多弦外之音、一語雙關。

阮雪音略覺欣慰,又生出些羨慕。這世上終歸有人是這麼活著的,少心思,少謀算,抬望眼繁花似錦。

然後她想起適才顧星朗那句“隻此一次,下不為例”,或許不止說作畫,也在提醒紀晚苓慎言?

他對於統一四國的態度,難道跟其他人不一樣?還是不願當著她們三個表現得太明顯?

思緒一起便有些按不住,直到模模糊糊好像有誰在耳邊小聲講話——

雲璽?

“夫人。到你了夫人。”

她回神,才發現席間眾人再次齊刷刷看了過來,轉頭往上看,顧星朗和滌硯也望著自己。他神情和在月華台時一樣,淺淺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緒,眼眸一如星光。

“珮夫人,到您了。”

見阮雪音未起身,滌硯再次恭聲提醒。

雲璽不知道阮雪音準備了什麼。就因為連她都不知道,此刻氣氛才異常緊繃。

但她很快意識到,緊繃隻屬於自己,跟阮雪音毫無關係。

因為後者已經不疾不徐站起身來,輕輕一福道:

“君上恕罪,臣妾所備賀禮需等到特定時刻方能敬上。此時時辰未到,可否請瑾夫人和珍夫人先行獻禮?”

照規矩,獻禮的先後順序須按四夫人排位。且賀禮都是提前備好的,還等什麼時辰?這當然沒有先例可循,一時間眾人都望向殿北坐在高處的顧星朗。

顧星朗卻不大在意,幾乎未加思索便點頭道:“無妨。”

滌硯會意,也不耽擱:

“那便有請瑾夫人吧。”

上官妧反應極快,向自己的貼身侍婢細蕪遞一個眼色,隻見細蕪揚手輕輕擊掌三下,便有兩名宮人抬著一方通體烏黑的木琴入得殿內,很快置於正中央。又見四名淺草色裙裝女子步入殿中,在烏木琴之後約一丈處站成一排,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樣物件,大小不一,皆覆在輕紗之下,看不出是什麼。

待一切就緒,上官妧離席走向大殿中央。隻是輕緩的步伐,便見那絳紫色裙擺漾起層層波浪,如整串枝上玫瑰。她走至琴旁,巧笑嫣然:

“臣妾不才,隻會些撥弦弄管之技。便獻拙彈奏一曲,願君上身體康泰,大祁國運永昌。”

語畢,她施施然於琴前坐下,十指輕抬,置於弦上,隻聽得極沉鬱的一聲撥弦響起,然後第二聲,第三聲,尾音極長,留白甚多,節奏異常緩慢。然後音節稍稍多起來,節奏也快了些,似山溪叮咚,又似空林搖曳,琴聲自沉鬱中漸漸生出些慨然之意。

阮雪音不擅樂器,聽的也少,但這支曲子,她卻自第一個音起便聽出來了。

廣陵止息。

這是競庭歌唯一會彈的琴曲。在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不睡覺隻讀書深造的蓬溪山歲月裡,學琴自然是奢侈的。所以她隻學了這一首,然後彈了十年。

以至於後來連老師都說,隻會一首還彈出了國手水準的人,天下間估計就她一個。

也因此阮雪音雖少聽琴曲,卻聽了很多年國手水準的廣陵止息。

上官妧確實琴技了得。跟競庭歌相比,隻能說意境風格不同,無謂高下。

這首曲子太過出名,席間眾人無人不曉,一時皆凝神細賞,風雅如寧王甚至微闔雙目,似入琴境。

但她沒有彈完。

半炷香之後,琴音忽於高處嘎然止住。餘音在大殿上空縈繞,盛夏夜晚虛浮的躁意裡竟有了些空靈意思。

無人擊掌讚歎。

該因奏演並未結束。

上官妧站起,朝顧星朗盈盈一福,走向身後左側第一名侍女。青紗被揭開,托盤上放著一支竹笛。

她拿過竹笛置於唇邊,悠揚之聲便在殿中迂回揚起,如春鶯婉轉。而隨著旋律節拍,吹笛者亦蓮步輕移,時而跳躍,時而回旋,腰若柔柳,玉袖生風。竟是一支竹笛舞。

曲聲不絕,舞步不停,青紗被一一揭開,琵琶換竹笛,洞簫換琵琶,最後是一把鳳首箜篌。

琤瑽嫋嫋之聲接連四起,每種樂器似乎都在上官妧手中被賦予了生命。而依據不同樂器拿在手中的形態,她亦不斷變換身形姿態動作,絳紫色裙衫在身後幾名淺草色侍女的映襯下,如千朵玫瑰同時盛放,一個人便營造出流風回雪之感。

且不論技藝高超。單是這份心思便足夠奪目。

阮雪音不著痕跡偏轉一點視線,餘光見顧星朗淺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而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段惜潤變得有些緊張,因為左側席位間的空氣凝住了。

她略有些明白。

本以為上官妧奏樂,段惜潤跳舞,兩人各就自己所長展露功夫便好。不成想上官妧竟一個人把兩樣都占了,哪怕舞姿算不得頂尖,畢竟同時在吹彈樂器,如此表現已是極好。

相較而言,段惜潤還按常理出牌,試圖認真跳一支舞,這心思便顯得蒼白不少。

但——

世間所有奇巧技藝,怕是都抵不過一顆深沉真心吧。

阮雪音看著上官妧撥動最後一個音節,結束最後那盞回眸,此刻神采飛揚說著賀詞謝著恩,心裡默默想。

倒不是說上官妧就沒有真心。隻是心思用得多了,便多少顯得飄浮。若段惜潤能舞得情真意切蕩氣回腸,便不會輸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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