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聲、人群聲、機械聲、蒸汽聲……這個世界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喧囂的聲音不斷,混雜在了一起,疫醫卻不覺得擾人,反而覺得這才是生命的氣息,這個世界充滿活力,而不是死氣沉沉。
“你這是手下留情了嗎?按照你的能力,我根本沒有殺死你的可能……哪怕那隻是你眾多軀體之一。”
疫醫望著天海交界的北方說道,棕色的大衣下有密密麻麻的隆起,隨著秘血的注入,他的自愈開始加速,空蕩蕩的衣袖下已經有了些許的支撐。
“算是吧,殺死我的感覺如何,有成就感嗎?”
勞倫斯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和疫醫之間隔著小桌,他依舊戴著那麵漆黑的麵具,風輕雲淡。
兩人坐在一起,一片平靜,好像很久未見的老友一樣。
這種轉變真顯得有些突兀與詭異,明明幾分鐘前還在不死不休,結果現在就像在同進下午茶一樣,似乎剛剛的血戰隻是一次休閒的打鬨而已。
“成就感?怎麼可能啊。”
疫醫自嘲似地笑了,要不是勞倫斯語氣過於認真,他都在想這個家夥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感覺很糟糕,我這麼努力,用儘手段,還是在你放水的情況下,用偷襲的方式殺了你,”疫醫說著搖了搖頭,聲音裡儘顯無奈,“我果然隻適合當一個學者,打打殺殺這種事真的不適合我。”
看起來勞倫斯被逼入了絕境,實際上疫醫很清楚,隻要他稍微認真一些,抱著殺死自己的心態戰鬥,疫醫是沒有可能走出那黑暗的地下。
“不過……你這算是放過我了嗎?勞倫斯。”
他偏過頭,看向身旁的勞倫斯,漆黑的麵具好似深淵,其中吹來帶著血氣的微風。
“我不清楚是什麼使你的想法轉變了,但之前的某個瞬間,你一定想過殺死我這件事吧?”
疫醫問道。
勞倫斯直視著前方,濃重的蒸汽從鐵甲船上湧起,士兵們在其上排好隊列,讓這沉睡的鋼鐵巨獸蘇醒過來,它吞吐著濃煙,咆哮的火在鐵軀下縱橫。
他沒有急於回答疫醫的問題,而是這樣沉默了很久,當有海鷗飛過、海風拂麵時,他才緩緩說道。
“是啊,我最開始真的想過殺死你,在某種程度上來講,你比我還要強大,憑借著你腦海裡的知識,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創造出恐怖的軍團。”
他的聲音如之前一樣認真,勞倫斯沒有開玩笑,這個家夥幽默細胞少的可憐,幾乎沒有一樣。
“這大概就是戰士與學者的區彆吧,戰士隻能解決現在,但學者能鑄就未來……”
視野內也有士兵走過走去,整個赫恩大教堂都被嚴格防守著,而勞倫斯可以輕易地變成其中任何一個人。
“之前你和我站在一起,這支軍團聽命於我,可當你離開我時,很難保證你不會為其他人打造一支這樣的軍團,就比如英爾維格,一旦他們擁有了這樣的力量,配合著蒸汽的科技,高盧納洛毫無抵擋的可能。”
聽著他的話,疫醫覺得有些頭疼。
“你一直很難信任其他人,勞倫斯,你的多疑讓你變成這個鬼樣子,也弄得周圍人不好受。”
疫醫說著補充道。
“好吧,仔細想想,你周圍人也沒幾個人,這麼看來我還真是蠻倒黴的。”
他想了想,又問道。
“那是什麼讓你改變了想法呢?如果你想你有很多辦法讓我永遠地留在那裡,而不是坐在這裡和你交談。”
疫醫回想著剛剛令人心驚的戰鬥,他幾乎是在與死神起舞,稍有不慎那個墜入黑暗的屍體便是他自己了。
但不清楚為什麼,勞倫斯最後放棄了,他讓自己殺掉了那個軀體,還在這裡準備好了的衣物與秘血,擺好椅子,和自己這樣難得地閒聊了起來。
疫醫都覺得這算不算是某種忠心度的測試呢?但問題是這個測試的時間有點不太對,按理說不應該是加入時做嗎?自己這個要走的人怎麼也要來上一回。
“大概是你當時的話吧,無論希望多麼渺茫你都想試一試,這麼來看我們都一樣,勉強算得上是同類吧。”
勞倫斯說著摘下了麵具,自從戴上這麵具後,他便很少摘下它,現在看起來倒有些平凡的感覺。
實際上麵具下的麵容已經不重要了,真正能代表勞倫斯的反而是這麵具,現在它被摘掉了,其下是一張普通的麵孔,疫醫略微地有所印象,記得他大概是軍團中的一名士兵,但現在他是勞倫斯了。
軍團是勞倫斯,勞倫斯便是軍團。
“怎麼,你對我產生了共情?一個怪物對另一個怪物的共情?”疫醫說著直起雞皮疙瘩,“哇,這聽起來可太嚇人了,就像一個荒誕的故事。”
勞倫斯麵無表情,他沒有在開玩笑。
“更主要的還是你之前說的,你覺得你會死……”
勞倫斯的聲音頓了頓。
“死亡對於我們而言已經變得模糊了起來,可哪怕是這樣你依舊覺得你會死,死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死在那個冰冷的北方。”
死亡,一個無比嚴肅又殘酷的詞彙,但在這怪物般的兩人身上,它就像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一樣,這是屬於凡物的詞彙,再也限製不了這些踏上升華之路的怪物們。
可現在不死的怪物就好像預知到了什麼一樣,他知曉了自己的死亡,平靜地接受,欣然前往。
“我的話沒那麼絕對……不一定的,隻是有些不安而已。”
疫醫短暫地想了想,接著說道。
“我隻是推測,那裡一定有什麼危險存在,不然以獵魔教團的曆史,他們不可能不發現這些疑點,要是這樣的話,他們早就對北方展開了遠征,可結果是什麼都沒有,那麼這隻剩下了兩個可能。
要麼北方的儘頭隻是一片荒涼的冰川,要麼就是有什麼東西守在那裡,所有前往之人都沒有歸來的機會,這樣真理的秘密就被永遠地埋葬在那裡。”
一想到這裡,疫醫就變得很興奮。
“真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勞倫斯沒有理他,他似乎是在回憶,他這個人很少回憶,在加上對於權能·加百列的濫用,他的意識早就與數不清的記憶碰撞在了一起,它們相互交融,構成了一個扭曲瘋狂的人生。
這似乎限製不了勞倫斯,自己人生的大半記憶都已經破碎、遺落,但有些他還是牢牢記著,一直沒有忘記。
“大概是共情,大概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大概是僅存的些許人性……”
勞倫斯自言自語著。
“疫醫,還記得你當時說的嗎?你知道我會死在那個注定的未來裡,死在我的理想之中時,你很高興,你為我感到開心,你說這是何等令人羨慕的光景。”
平靜的麵容出現了些許的抽搐,或許是回憶牽動了傷口,勞倫斯的表情略微地猙獰了起來,但他的神態依舊平靜,好像刺骨的疼痛都無法撼動他的意誌。
“當時我也覺得這個死法很棒,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這樣滿足地死去,然後我看到了你……
在之前的某個時刻你應該也思考過吧,要不要臣服,要不要聽從我,從而換取繼續存活的可能。”
勞倫斯依舊直直地看著前方,如果不是疫醫坐在他身邊,他就好像在自言自語一樣。
疫醫點點頭,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以他現在的狀態也沒必要警惕什麼,就像看開了,既然生死全在勞倫斯的手中,倒不如在這最後的時刻放鬆一下。
“是啊,我想過,畢竟死了就真的死了,無論是真理還是生命,這一切的一切都會隨著死亡消失不見。”
“那你最後為什麼又站起來了呢?”勞倫斯不解地問道,當時疫醫身上遍布著傷口,他毫無勝算,但還是假死發動了奇襲。
“因為如果不在這時離開,我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誰知道你能不能打贏那場末日之戰呢?你也說了,你會死在末日之中,想一想,勞倫斯,就連你這樣的怪物都死了,我怎麼可能有生還的餘地呢?”
疫醫說出自己的想法。
“留下來說不定就死在末日裡了,如果試著逃離,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它太美了,太誘人了,何止值得我付出一切啊。
當然這線生機被你掐滅了,媽的,你可真是個怪物,如果我想離開的話,我至少得把這些士兵都殺死,對吧,畢竟你就是軍團本身。”
疫醫深呼吸,這裡是瑪魯裡港口,所有的軍備都被唱詩班的戰士們接管了。
這種事總得麵對,他問道。
“那你準備怎麼處理我呢?勞倫斯。”
勞倫斯沒有回應,他也看著天海交界的北方,在那遼闊的冰原之上,或許藏著這個世界的真相。
“其實……我真的也很想去看一看,疫醫,我也想去見識一下所謂的真理,了解一下這個世界的本質,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與你同行,但遺憾的是沒時間了,我必須留在這裡準備戰爭的開幕。”
話音一轉,他緩緩地轉過頭,無神的眼眸看著疫醫。
“所以我會讓你去,去追求那所謂的真理。”
“那能給我個痛快嗎……啊?”
疫醫剛想說能不能自己挑個不算太痛的死法,然後便被勞倫斯的話語衝擊到了,他錯愕地看著勞倫斯,鳥嘴麵具下的臉龐已經扭成了一團,好像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我會讓你離開,就像之前說的那樣,船隊、士兵、物資、你所需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予,讓你完成這場對真理的遠征。”
勞倫斯猜到了疫醫的所想,他接著說道。
“至於為什麼?因為我能理解你。”
他伸出了手,試著觸摸天空。
“我們付出了這麼多,不惜變成怪物,將靈魂出賣給魔鬼,飽嘗痛苦身負罪孽……而現在它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也能體會你的心情,也正因如此,我覺得我不該阻止你。”
勞倫斯說出了他的理由,這在疫醫聽來有些荒唐,甚至讓他感到疑惑,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家夥到底是不是勞倫斯,那樣瘋狂冷血的怪物,居然還有著這樣的一麵,疫醫不敢相信這些。
“疫醫,我們是為了某個東西而變成怪物,但遺憾的是我們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怪物,因為在這非人的軀體的之上,一直還有著屬於‘人’的部分,就像金屬的雜質,無論多少次的提純,也無法將其去除。
而那便是我們變成怪物的‘理由’,在我們還是‘人’時,所許下的願望,哪怕變成了怪物,它依舊與我們同行,成為這不潔的成分。”
勞倫斯頓了頓,自那場燃燒的曠野之後,他似乎再也沒有展露出這樣貼近人性的一麵了。
“疫醫,你幫助了我,研究《啟示錄》、生產秘血、鑄就軍團。
可以說你幫助我實現了我的願望……
我想……現在應該是我幫助你實現你的願望了,而不是讓你因為一些奇怪的理由死在這裡。”
疫醫愣住了,他猶豫了一下。
“所以我們這……算是‘朋友’?”
疫醫有些疑惑,這樣的詞彙對於他太過陌生了,想必對於勞倫斯而言也是這樣,但現在提起他卻有著說不清的感覺。
欣喜?還是彆的什麼,這感覺太陌生了,陌生到疫醫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它,可隨即他又有些失落,疫醫很清楚這種珍貴的東西隻存在於這一瞬間,他就要遠航、就要離去,或許這是他和勞倫斯的最後一麵了,他們的路途終於迎來了岔路,各自走向不同的死地。
“大概吧……”
勞倫斯也想不明白,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在做什麼,在他的本意裡,他應該殺了疫醫才對,但就因為那種可笑的理由,自己放過了他。
可誰又能想到怪物們也是有朋友的,一起放火燒山,一起做著不可饒恕的事……
勞倫斯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然後舉起手按住了自己的臉,用力地壓著額頭,試著舒緩腦海裡的痛楚,苦笑道。
“朋友嗎?聽著可真奇妙啊,怪物也會有朋友?”
隨後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勞倫斯失去了原有平靜的神態,他變得開始暴怒,飽含怒火地低語著。
“所以,疫醫,去死吧。”
這話語仿佛帶著刀槍,要徹底地殺死疫醫一樣。
“為了你的真理而死吧。”
疫醫聽著他的話,似乎是還想說什麼,但覺得那些話語不太適合出現在怪物之間的交流中,他放棄了,把頭轉了回去,一同看向著遠方,平靜地回答。
“嗯,我知道了。”
疫醫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
“那永彆了,勞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