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來在懊惱與遺憾中收回了自己已經放在了府門門口上的手。
他整理好思緒仰頭看向頭頂,輕聲言道:“在下此行有要緊的大事,事關我一位朋友的生死,還望鹿先生行個方便。”
“事關生死?那確實是件大事。”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還不待魏來回話,一道身影忽的在魏來的眼前凝聚而出。
卻是一位身材感受,穿著黑袍的老人。
魏來見鹿澤安現身心頭一緊,但臉上卻不動聲色。
“是害怕我無涯學院牽連你的那位老鄉吧?”老人將魏來臉上的神色變化儘數收入眼底,悠悠的言道。
魏來正要搖頭,卻聽老人又說道:“無礙,今日之事是大國之爭,遠不止於牽連旁人,更何況老朽看得清楚,那位長公主殿下被小友挾持,可是心甘情願的事情。”
“走吧,陪老朽逛一逛。”
說著老人便邁開了步子,走入街道。
魏來皺了皺眉頭,雖然他心中所想與老人所言出入極大,但對方可是八門大聖,他就是再有不快,也不可能在這時忤逆對方的意思,更何況此行能不能救出呂硯兒還全得看對方的心情。
想到這處,魏來也隻能硬著頭皮跟上了對方的步伐。
……
“說起來小友可能不信,從小友走入無涯學院那天起,老朽便注意到了小友。”
“說不上是為什麼,隻是一眼,便覺小友格外親切,就像是很早之前便與小友認識一般。”
二人一前一後的走在無涯學院內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老人一邊走一邊嘴裡頗有些喋喋不休的言道。語氣平靜,就像是家裡的老人在給久出方歸的後輩拉著家常,聊著瑣事一般。
魏來聽到臉色微微一變,思慮了一會後還是問道:“不知道前輩可認識一位名叫呂長袖的老人?”
魏來的這個問題多少有些突兀,但老人方才所言卻讓魏來不由得想起之前第一次見到老人時,老人的形象與他所見幻象中呂長袖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以至於他下意識的便喊出了呂長袖的名諱。
本來魏來還想著一起調查一番此事,隻是之後出了那樣的異變,魏來也沒了時間與心情去解決此事,此刻得了機會便索性問了出來。
鹿澤安聽聞此言微微一愣,魏來見狀本以為此事有了眉目,但下一刻鹿澤安卻搖了搖頭:“此人是誰?我仔細的想了想,似乎並未聽聞過這號人物……”
魏來見狀心底不免有些失落,畢竟那個幻象中的一切,魏來雖然從未與任何人提及,但卻隱隱意識到那個幻象涉及到的恐怕是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天大秘密。
尤其是在證實了呂硯兒的存在後,魏來愈發的篤定這樣的猜測。
說不得想要救回呂硯兒,還需要從青冥學宮當年發生的一切中去下手,隻是可惜眼前的鹿澤安並無法給魏來提供出半點有用的訊息。
魏來雖然覺得遺憾,卻也不好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
他言道:“隻是一位故人,想要打探一下下落而已。”
鹿澤安未做多想,隻道:“既如此,日後我會讓門下弟子幾下這個名諱,若有消息定會告知小友。”
魏來聞言心頭暗覺古怪,他與這位無涯學院的院長說是萍水相逢都有些攀高枝之嫌疑,況且他今日所行之事,還打亂了無涯學院的計劃,可對方的言語中不僅沒有敵意,反倒多有親切。
難道說真的就憑著些許眼緣,就可做到這般地步?還說這位無涯學院的院長另有圖謀?
魏來心頭警惕,但嘴裡卻言道:“如此,便謝過前輩好意了。”
走在前方的老人聞言停下了步伐,回眸看了一眼恭敬朝他行禮的魏來搖了搖頭,笑道:“小友看樣子還是不信老朽之言。”
“前輩……”魏來一愣,正要辯解。
老人卻擺手道:“無妨,小友的生平老朽多少聽說過一些,如此險惡的處境能有今日這般成就,小友為人謹慎些卻是可以理解。上來與我同行,老朽還有些事想和小友聊一聊。”
“當然,也不白白浪費小友時間,咱們走完這段路,老朽可以讓你去見你的故友,而後是去是留,老朽都不阻攔,全憑小友心意。甚至連朝廷那邊我也可以為小友上書一封,至少保證小友能夠平安的回到寧州。如何?”
老人說罷,便笑眯眯的看著魏來,等待著魏來的答案。
魏來自然無法拒絕老人這樣豐厚的條件,當然更沒有辦法去細想老人若是誆騙於他,他又該如何自處,畢竟從這尊八門大聖發現魏來那刻起,魏來便失去了與之平等對話的權利。
他也不再多言,邁步便走到了老人身側,與之並肩向前。
……
無涯學院的內城,四四方方,從外圍的弟子住處,再到各個先生府院,再內裡就是學宮了,由兩道貫穿東西與南北的街道鏈接,再由三道方形的環形街道鏈接彼此。
魏來與鹿澤安此刻正處於內城的中街。
鹿澤安見魏來來到身側,便再次邁開了步子,嘴裡問道:“今日之事你怎麼看?”
“上朝之策,魏來蠻夷小王,不敢妄議。”魏來應道。
“上朝?蠻夷?”聽到這話的鹿澤安卻笑著搖了搖頭,隨即說道:“這不是你的心裡話。”
“何以見得?”魏來反問道。
“你要是覺得大楚真是上朝,寧州真是蠻夷,今日這事端鬨出,你要做的就不是想辦法脫身回到寧州了,而是討好那位長公主殿下,再最好獻上你寧州降書,以那位長公主對你的態度,自此以後你在大楚榮華富貴自不必說,你的寧州也可免去一場災劫,從此國泰民安。”鹿澤安笑嗬嗬的說著,於那時忽的一頓,又看向魏來目光平靜的言道:“但小友沒有這樣做。”
魏來到並不詫異對方能夠洞穿自己這點小心思,他言道:“先生就那麼想聽真話?”
“自從十餘年前,我坐上了這無涯學院院長的寶座,聽到的阿諛奉承多不勝數,都說讀書人是世上最明道理的家夥,但實際上對於很多人來說,讀書並不是為了明理,而是為了把自己的欲望包裝得更高高在上,更堂而皇之,所以,無涯學院其實是這世上最會說謊的地方。”
“以往覺得不錯,但聽得多了,便也想聽聽真話。”
“說說吧,你是怎麼看大楚今日之決定的。”
魏來沉吟了一會,說道:“瀚天帝的下場猶曆曆在目,當年大戰一起北境生靈塗炭,大楚內部同樣民不聊生。”
“先生飽讀詩書,知史明理,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件事的對錯。更何況這件事發生在無涯學院,先生是知情的,決定也是先生自己做出來的。先生的心裡早有答案,何必問我?”
魏來的話說得並不算客氣,但聽聞此言的鹿澤安卻並未表露出太多的不悅,反倒繼續說道。
“你是寧州的魏王,我是無涯學院的院長,而他呢是大楚的皇帝。”
“說句不太好聽的話,咱們都身處高位,一個念頭便可能改變成百上千人的命運,所以越是這個時候,決定對於我們來說,往往比方法重要。”
“你懂我的意思嗎?”
魏來看了一眼身旁的老人,他的臉上依然掛著和煦的笑容,而這時老人的腳步忽然停住,抬頭看向眼前。
魏來一愣也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向那處,那裡是無涯學宮。
今日午晌,那個會在幾日後震驚北境的消息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此刻學宮中燈火通明,奮筆疾書聲、竊竊私語聲響徹不絕。
“這些書信明天一大早便會從學院送出,去往北境各地。”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比起之前語調中卻多出了幾分惆悵的味道。
“他們都是大人物,在各地都有著自己的門徒與影響,他們的話雖然不足以動搖北境的根基,卻足以在他們得國度埋下禍根。”
“等到大楚鐵騎一至,禍根說不得就得發芽、生長,長成參天大樹……”
“李澄鳳是個聰明人,比老朽認識的所有人都要聰明,他要做的事與先帝並無區彆,手段卻高明得多,所以,老朽覺得他能成功。”
魏來皺起了眉頭,出了尚武之風到了極致的鬼戎,北境其餘諸國都遵從儒道,而此番參與儒生大會之人都是各國之中頗有威望的儒道大師,他們得書信確實足以動搖各自國內的民心,但僅憑這一點,便斷定他能做到當年鼎盛時期的大楚都未有做到的事情,會不會太過自以為是了一些,又或者……
大楚尚有底牌未有顯露……
“就是真的做到了,死那麼多人,值得嗎?”魏來忽的問道。
這大抵是他與老人見麵之後,主動問出的第一個問題。
“終於要說真話了嗎?”老人笑道,隨即繼續邁步朝著遠處走去。
“我聽說過你的父親,叫魏守對嗎?”
“嗯。”魏來點頭應道。
“他早些年在咱們北境可是很有名聲的,修為天賦暫且不談,他的文章寫得極好,見地獨到,哪怕是在無涯學院中也不乏有人拜讀過……”
鹿澤安說道:“他信奉聖賢之道,本有著大好的前途,隻要肯再潛心修行個十載應當就能摸到第八道神門的門楣。”
“但那時候的寧州處境已經不堪,燕庭對寧州的動作已經從以往的暗中使絆,演變到了明麵上。你的父親就是在那時離開的青冥學宮,之後的事情,你比我清楚。你覺得你的父親做得對嗎?”
魏來的眉頭在聽聞這話之後皺得更深了些許,他並不喜歡旁人去議論自己父親的是非,這一點,對任何人都適用。他沉聲言道:“救國救民何錯之有?”
鹿澤安當然聽出了魏來話裡的不快,他說道:“嗬嗬,老朽失言了,那老朽換個問法,小友覺得魏先生想要救國救民會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什麼意思?”魏來問道。
“魏先生救國救民的辦法,是入朝為官,但江浣水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能幫到的多少呢?最後做了一城之地的知縣,確實那些年政績不錯,也保住了那座城池內百姓數年來的安居樂業,可之後呢?他一死,呂觀山一死,烏盤城不還是落下一個城淹人亡的下場嗎?”
“小友聽我說這些,定然覺得老朽口若懸河,紙上談兵,但公子有沒有想過,若是魏先生可以安心在青冥學宮修行十餘年,觸摸到那層境地,在趕回燕庭,那時他想要做什麼,不說能完全遂了他的心意,但至少以燕庭的力量是決計沒有辦法去忽視一位八門大聖的存在。這十幾年或許會死許多人,但十幾年後的他可以救的人卻比小小的烏盤城多出百倍、千倍……”
聽到這話,魏來的臉色一變,神情茫然了幾分。
見到這番景象的鹿澤不動聲色的再言道:“隻有匹夫才會在意眼前一時的得失,而越是身居高位者,目光便越是要長遠。”
“正如老朽之前所言,對於處在我們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決定往往比方法更重要。”
“大楚大興兵戈,小友知道,我也知道,楚帝自然也知道,北境必然因為此舉而掀起腥風血雨。”
“但腥風血雨也好,生靈塗炭也罷都隻是眼前短暫的得失。”
“長遠看去,北境一統,從此再無那些兵戈之爭,功在後世千秋……”
魏來聽到這話,眉頭一挑,看向老人問道:“先生是來做說客的?”
“但寧州隻是一隅之地,左右不了天下大局,魏來也隻是一個蠻夷之王,沒有幫先生與陛下一統北境,實現宏圖大業的本事,先生似乎找錯人了。”
鹿澤安對於魏來這樣的反應絲毫不感到意外,他繼續平靜言道:“說句讓小友不高興的話。”
“小友雖然是寧州之王,本身的天賦修為也是我平生僅見,但比起大楚,小友也好,寧州也罷,都隻不過是蟻群中稍稍特彆一點的螞蟻而已。我告訴小友這些,是想讓小友明白,什麼樣的決定才是對自己對寧州正確的決定。”
“我想救小友一命。”
魏來在那時停下了自己的步伐,他看向老人問道:“為什麼?隻因為先生覺得在下親切嗎?”
鹿澤安當然是聰明人,於此對應的魏來同樣也很聰明。
聰明人,尤其是在察覺到對方也是聰明人後,他們的對話會少去很多彎彎繞繞以及沒有必要的謊言。
至少魏來是這樣定義二人之間的談話的。
他想要知道這一切真正的原因。
但鹿澤安給出的回答卻讓魏來有些意外,那老人在魏來灼灼的目光下,輕飄飄的點了點頭,言道:“事實就是如此,我想救小友一把,就是因為那樣的感覺。”
這樣的理由很荒誕,荒誕到當有人把它當做一個正兒八經的理由說出時,竟然讓人難以真正的去懷疑。
魏來聽聞這話也足足愣了數息的光景,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前輩抬愛,但既然前輩選擇了坦誠相待,那晚輩也不好虛與委蛇。”
“恕晚輩頑固,前輩的好意晚輩恐怕隻能心領。”
“為何?”鹿澤安問道。
“我父親常說求仁得仁。”
“如今北境雖說有九國之名,實際上,其餘八國都是大楚的屬國,楚帝若真想福澤萬民,有的是辦法調停各方,過程雖然算不得容易,但決計好過出兵北境各國,致使生靈塗炭。”
“先生也說了,讀書讀得多了,不見得能學到天大的道理,隻是學會了怎麼把謊言說得冠冕堂皇,在在下看來,先生剛剛講的就不是道理。而是粉飾得好看到了極致的謊言。”
“周篡虞而立,得國不正,故上行下效,燕篡周而成,如今周室苟延殘喘,如喪家之犬。”
“楚帝若是真有福澤萬民之胸懷,要以仁德之道普及萬民,那要行仁政,就得走仁道。”
“以兵家之法取天下,再以仁政固守王朝萬年不衰,這想法雖好,但上行下效古來同理,十年或者百年安穩或許有望,但終究在之後的某一天還會有人揭竿而起,禍亂天下。”
“因為總有人會去想憑什麼你楚能靠著兵甲之利取的天下宮主之位,而我既擁有兵甲,何不能取而代之?”
“大楚想國祚綿綿,就得以強硬鎮壓各方武夫,不讓那樣的妖孽出世,那若是這麼做了,大楚一統之後所行之道也就算不得仁政了。”
說道這裡魏來又是一頓,抬頭看向聽到這番話後,臉色古怪的老人,笑道。
“先生教我目光長遠,我看先生還是太短。”
這世上大抵是沒有人能有資格對著眼前這位老院長說教的,至少在今日之前,鹿澤安是這樣的認為,但偏偏今日有人這麼做了,並且一時間老人竟然尋不到好的言辭來反駁對方,他有些發愣。
而這時,身旁的少年駐足看向前方,語氣低沉的言道:“這路走到頭了,該先生做決定了……”
鹿澤安一愣,抬頭看向前方,卻是不知何時,二人已經走入了一處沒了前路的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