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書房中。
蕭白鶴疑惑的看著眼前的老人,終於是忍不住問道:“州牧大人,你已經讓我在這裡看了你足足一個時辰了。老蕭是個粗人,參不破機鋒玄機,我蕭家既然留了下來,就是要與州牧大人共進退的。州牧也不必在試探在下,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穿著一身儒衫的老人駝著背提著筆在宣紙上慢悠悠的筆走龍蛇,嘴裡言道:“白鶴啊,你的學著有些耐心。”
得了回應的蕭白鶴忙不迭的站起身子,說道:“州牧你老人家就不要為難我了,我這人撒都有就是沒耐性,你到底尋我有何事,還是快些說罷。”
老人依然低著頭在宣紙上寫著些什麼,嘴裡應道:“你說你要與我共進退?”
“那還能有假?不然我早就帶著族人離開了,州牧不會到現在還懷疑我吧?”蕭白鶴說道。
老人搖了搖頭:“我不懷疑你,但我不需要蕭家與我共進退。”
蕭白鶴一愣,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要蕭家與寧州共進退。”老人抬起了頭,放下了手中的筆,笑眯眯的看向蕭白鶴。
蕭白鶴有些不解,他笑道:“這不是一個意思嗎?”
“當然不是。”老人說到。
蕭白鶴苦惱問道:“你老人家又在打機鋒了,那你教教我,怎麼個不一樣法。”
老人笑道:“今天叫你來,老夫就是要教你怎麼才算與寧州共進退。”
蕭白鶴聽得莫名其妙,他正要詢問,可書房外卻傳來一陣腳步聲,隻聽一位家仆在屋外言道:“稟報州牧,金不闋金統領求見。”
“告訴他我一會就來。”老人對於金不闋的到來並不意外,朝著屋外之人沉聲說道。
蕭白鶴卻麵露古怪之色,湊上前來問道:“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
“金統領是朝廷命官,代天子巡視寧州,他要找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哪有做不做什麼的區彆。”老人慢條斯理的說道。
蕭白鶴隻當老人在說胡話並不放在心上,起身便言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你還有其他事情要做。”老人慢悠悠說道。
蕭白鶴先是一愣,隨即麵露喜色:“何事?州牧大可言說。”
“去看看那副字,如何?”老人指了指方才自己寫字所用的白紙,笑眯眯的說道。
蕭白鶴撓了撓頭,苦笑道:“老州牧這就為難在下了,這大燕誰不知道我蕭某人最討厭的就是附庸風雅,州牧寫的字我認不認識還說不準呢,哪能評出個好與不好。”
但這話說完,老人卻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眯眼盯著他。
蕭白鶴縮了縮脖子,諾諾言道:“那就看一看。”
老人還是不語,蕭白鶴心頭古怪,卻終究不敢忤逆,硬著頭皮便走了上去,定睛看向那宣紙。
隻見宣紙洋洋灑灑的寫著一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字句——
春來柳垂岸,君至問江山。
且道雄心誌,王業不偏安。
東行八千裡,為君問聖賢。
傳我治世經,道我意難全。
憶時少年氣,天命不足患。
春秋六十載,擴土亦安邦。
鴻鵠且展翅,四詔入龍驤。
才知天數易,君臣安兩全。
今遂天子意,一死報先王。
江水儘東流,風雨共眠長。
……
“這……”饒是他蕭白鶴再不喜這咬文嚼字,那也看得出這分明就是一首絕命詩!
他的麵色驚駭不可思議的抬頭看向江浣水,問道:“州牧這是何異?我三霄軍尚在,二十萬鐵騎隻需州牧一聲令下,便可直取泰臨城,勝負之數尤未可知,何以言死?”
老人卻是不接他這話茬,而是忽的問道:“白鶴,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徐家與寧家甘願冒著那麼大的風險,也要離開寧州。”
蕭白鶴一愣,他並非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隻是暗覺在這個場合說出來未免不妥。
“但說無妨。”江浣水是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了蕭白鶴的顧慮。
蕭白鶴還是遲疑了一會,方才咬著牙鼓起勇氣言道:“因為州牧。”
說完這四個字,他的目光落在了老人的身上,似乎想要確定老人的反應。但見江浣水麵色如此,他的心底安穩了幾分,便有言道:“因為州牧在這些年來對燕庭處處忍讓,他們不再相信州牧,或者說不再如以往那般相信……”
“錯了。”這時,江浣水卻搖著頭打斷了蕭白鶴的話,“他們就是太相信我,也太了解我了,所以才會離開。”
“什麼意思?”蕭白鶴困惑的瞪大了雙眼。
“他們離開是因為他們清楚我以往不曾對燕庭用兵,而以後,或者說永遠都不會對燕庭用兵。”江浣水平靜言道。
“可……”聽聞這話的蕭白鶴臉色又是一變,他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隻是因為先帝當年的知遇之恩,他便要搭上自己也搭上整個寧州嗎?
“對了。”可就在他要將這樣的疑惑宣之於口時,眼前的老人卻像是忽的想到了些什麼一般,臉上蕩開了笑意。
“什麼?”蕭白鶴麵色疑惑。
“共事這麼多年,我似乎從未與你說過謝謝。”
江浣水這樣說著,他雙手伸出在胸前合攏,然後鄭重的朝著蕭白鶴恭敬一拜。
“與君共事三十載,承君關照,今日作彆,恐無後會。”
“蕭統領,這些年辛苦了”
說罷這話,老人豁然轉身,邁步走向房門處。
蕭白鶴心頭一驚便要跟上,可卻發現此刻他周身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所禁錮,饒是以他六境巔峰的修為也難以掙脫毫分。
他明白這恐怕是江浣水暗中施下的禁置,他的身子開始顫抖,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他隻能呆呆的看著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
也不知是否是錯覺,隱約間他似乎看見有一頭白色的雄獅,在老人的背後凝聚,又歸於老人的身軀……
……
“閣老這是做什麼呢,要來太廟祭拜,應該提前給小的知會一聲,小的們也好做些準備。”劉豐捏著嗓子,用尖細的聲音小心翼翼的說道,語氣誠惶誠恐,提著燈籠的手都有些打顫。
這絕非他膽怯,畢竟此刻跟在他身旁的是燕庭的三朝元老,內閣首輔周相民。
他曾與太祖並肩,終究了大周的統治,也曾與先帝一道,平定寧州,收複茫州,如今那龍椅上的君王換了一撥又一撥,而他卻始終穩穩的坐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泰臨城中素來就有流水的皇帝老,鐵打的周相民的說法。
今日這樣一位文高權重的重臣,大半夜造反太廟,他劉豐區區一個奉常,心頭難免打鼓。
更何況,這一路走來,已經年過九旬的老人沉默不語,讓劉豐暗暗擔憂是不是這些日子有什麼不好的風聲傳到了這位三朝元老的口中。
畢竟他是個宦官出身,能做到奉常的位置靠的是討了娘娘的歡心。而眾所周知,在太子與五皇子間,周相民更偏向太子,而近來太子黨與金家鬥得不可開交,泰臨城中人人自危,保不齊周相民的忽然造反,是為了拿他開刀呢?
想到這,劉豐的心頭愈發的忐忑。
周相民顯然並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當然,這位首輔大人也沒有心思去管一個宦官在想什麼。
他隻是急衝衝的邁步,想要快些趕到那處。
但他終究太老了一些,時至今日他已經九十有三了,對於未有破開第八道門的儒生來說,這樣的年紀已經很大很大了。大到那些曾與他並肩之人都深埋黃土之下,大到此刻他邁出的每一步,都需要耗費他全身的氣力。
終於在穿過長長的走廊後,一排排大理石堆砌而成的台階上,那座宏偉的廟宇出現在了周相民的眼前。
他提起寬大的官服下擺,邁步就要上前。身旁的劉豐見他顫顫巍巍,唯恐這閣老從這台階上摔了下來,想要隨行上前攙扶,可腳步方才邁開,一道金光豁然從廟宇中蕩開,將他的身子生生震退。
他跌坐在地好一會之後,才回過神來,定睛看去,卻見那太廟幽閉的大門竟然自己緩緩打開。
“帝靈顯聖!?”他的心頭已經,額頭上頓時冷汗直冒——太廟中供奉的是曆代君王,以及四位當年隨著太祖開疆裂土的神將。神將作為附庸,不可在太廟顯聖。而帝靈……
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但卻亦不可二日同耀。沉睡在太廟中的帝靈雖然如陰神一般享用著燕庭萬名的香火,但卻絕不可顯聖,否則二帝同出,有違天道。除非——除非有什麼天大的事情發生。
劉豐雖然是靠著阿諛奉承得來的這奉常之位,但能討得那位皇後娘娘的歡心,沒有點聰明勁顯然是做不到的。他立馬就意思到了不對,抬頭愕然的看著那位首輔大人步入太廟,隨即廟門緩緩關上。他不敢耽擱,趕忙朝著太廟外的方向跑去,嘴裡還大聲的叫嚷著:“備馬!我要入宮麵見娘娘!”
劉豐駕馬疾馳而出,而步入太廟的周相民卻拱手而立。
他身前那祭奠著數道靈牌的案台上,忽的有一道靈牌之上金光大作,一道模糊的俊俏少年身影浮現。
周相民正要叩拜,那人卻說道:“我都知道了。”
“陛下……”周相民一愣,正要說些什麼,可卻又聽那人言道。
“恐怕得麻煩閣老一趟了。”
那身影這般說道,抬頭望向遠方,語氣忽的幽沉了起來。
“我想去寧州看他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