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不需要神。”
那個聲音擲地有聲,堂堂正正,又威風凜凜。
袁袖春認得那個聲音,所以在那聲音響起的刹那,袁袖春的臉色一變,而自始至終一直站在他身側的阿橙也在那時轉頭看向那數位壯漢前進的方向,阿橙的眸中亮起光芒。某種她不應該在此刻亮起,卻又確實亮起的光芒。
她盯著那處,隻見一道身影落下,攔在已經幾乎行徑到神廟門檻處的壯漢們身前。
轟隆!
悶響蕩開,穹頂之上雲海翻湧更甚,天色陡然暗了下來,狂風乍起,吹得那些圍觀的百姓幾乎站不穩身子,雷蛇在攢動,仿若是神靈震怒前最後的通牒。
人群自然感受到了這份來自穹頂之上的憤怒,他們跪拜的脊梁愈發的彎曲,頭顱也低得更深,誠惶誠恐又瑟瑟發抖。
但有人卻站了起來,他們看著那位攔在神像身前的少年,本已熄滅的火光在那一瞬間又在他們的眸中熊熊燃起。
但他們仍未有所行動,或是這些年來,家族中積累的財富、權勢讓他們開始小心翼翼,亦或是背負著太多人的性命,每一步都得為自己也得為彆人負責,所以他們的心中所想依然需要在觀察某些大勢之後,方才能得以實施,又或者在事不可為之下,急流勇退。
所以,他們選擇的觀望。
“放肆!烏盤江神入主寧霄城,冊封昭月正神,是我大燕國策,是造福萬民的仁政!魏來!你要謀反不成!”袁袖春也終於從這番變故中回過了神來,他高聲怒吼。身旁的韓覓根本勿需袁袖春出言,便意會了對方的心思,他的一隻手伸出,輕輕一揮,一群黑甲甲士便猛然邁步而出,將立在那神廟前的魏來團團圍住。
魏來盯著眼前那尊高聳的神像,又看了看將自己團團圍住的那群黑甲甲士。
他的思緒驀然回到了兩個月前那場在州牧府中談話中。
……
“你得去想,倘若你處在我的境地,該怎麼做,如何做,才能做得比我更好。”
“因為在不久的將來,你就是這寧州真正的主人了。”
老人笑眯眯的盯著魏來,將這樣一番話說了出來。
“你呢?你要去哪裡?”魏來反問道。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我哪裡也不去,但我會死。”
魏來的眉頭在那時皺起,他上下打量著老人,又問道:“你怎麼了?”
“不要多想,這隻是每個人都需要麵對的問題。沒有人不會是,或早或晚而已。我已經活了八十年,而你才十六歲,我會走在你前麵,這是一定的事情。否則要是調轉了過來,這不就成了悲劇了嗎?”說到這裡的老人似乎心情不錯,還朝著魏來眨了眨眼睛。
魏來當然難以理解為什麼會有人能夠無聊到拿自己的生死調侃,他藏在袖口下的拳頭被他不自覺的握緊,但他卻並願意在老人麵前表露出自己在這一瞬間心底所產生悲切與不舍。
“可為什麼是我?子承父業?你真把寧州當做你自己的東西了嗎?”魏來又問道。
他的語氣古怪,帶著幾分刁鑽,甚至刻薄的味道——那像極了一個心中堆積著不滿的男孩,羞於表露自己真實的想法,最後隻能將這樣的不滿通過尖酸與刻薄的言語宣泄而出。
這樣的做法幼稚、可笑,但恰恰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偶爾應該發出的小孩子脾氣。
“寧州當然不是我的東西,我也並不想要這樣的東西。”
“但就像你不相信一般,他們也不相信寧州不是我的東西。而當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情是這樣的時候,事實就不再重要,所以,寧州就成了我的東西。”
“而正因為寧州是我的寧州,在我之後,能夠服眾的繼任者除了你,便無他人。所以,你會是寧州下一任的主人。這就想茫州之於阿橙一樣,哪怕楚嵐天已經死了那麼多年,可茫州依然奉阿橙為共主。”
老人的解釋簡單又清晰,讓有心找茬的少年渾身的氣力使出,卻如同打在棉花上,讓人泄氣得很。
“你是你,我是我,我憑什麼接手這個爛攤子?”魏來這話當然有賭氣的成分,但其中所言,也並非毫無道理,現在的寧州確實是一個爛攤子,山河圖會吸納走其中的半數氣運,而剩餘氣運又會被那烏盤江神在日後慢慢蠶食殆儘。朝廷視寧州為眼中釘,而疆域之外又有楚齊二國虎視眈眈,所謂內憂外患,腹背受敵,不過如此。這樣寧州握在手中,食之無味倒也罷了,棄之反倒輕鬆並無可惜。
似乎這就確如魏來所言那般,寧州這個即將變成爛攤子的地方卻是沒有任何讓魏來冒險的必要。
但這個尖銳的問題似乎正中老人下懷,他臉上的笑容依舊,盯著魏來一字一句的便言道:“因為,你一定會留下。”
“你想要複仇,寧州的敵人就是你的仇人,至少有一部分是,而從另一種程度上來說,他們都是。你並不覺得你沒有理由去拒絕一個可以讓你的敵人不好過的機會。”
“當然這些隻是我從厲害關係上得來的結果,相比與此更讓我篤定你的會留下的判斷依據,另有其他原因。”
魏來並不喜歡此刻江浣水說話的方式,那種將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都算得一清二楚的篤定讓魏來的心底沒來由的生出了些許反感。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什麼原因。”
老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在燭火的照耀下,他眯著眼上下打量了魏來一番。然後輕聲言道:“因為,你是他們的兒子。”
“不管有沒有意識到,但你就是那樣的人……和你爹、你娘、甚至我都不一樣,卻又一樣的人。從再次看到你時,我就篤定了這樣的事實。”
魏來沉默了下來,眉頭也微微皺起,似乎有所思慮,但老人卻並不催促,隻是安靜的看著他,等待著少年做出那個或許在很久以後會讓北境震動的決定。
“那我該怎麼做?”少年問道。
這樣的詢問來得很快,比老人預料的還要快,就連老人自己也不免有些詫異。他眉頭一挑,看向自己的外孫,並未有急著在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快就做出決定了?”
魏來卻沉默不語,隻是盯著對方,卻並未有半點回應對方的意思。
老人也是個識趣的人,見對方無意作答,笑了笑,便收斂起了再做詢問的心思。而是接著之前少年的問題,幽幽言道:“我讓你去想,不是讓你去問。”
“你要怎麼做,取決於你想讓寧州成為什麼樣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心中的寧州是什麼樣子,所以我沒辦法回答你的問題。”
魏來聞言皺了皺眉頭,喃喃低語道:“我讓寧州成為什麼樣的地方?”
這話說罷,他的臉上便露出了苦笑之色,他自顧自的搖了搖頭:“哪有那麼簡單的事情。”
“當然不簡單。”老人接過了話茬,“但隻要去想,去做,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就像倒退六十年,燕地的朝堂內,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不相信有一天他們能夠擺脫齊楚的侵擾,能從鬼戎的手裡收複失去的茫州。而這些在當時看來幾乎天方夜譚的事情,最開始也隻是一個書生與一位錦衣公子在酒後的一次暢想而已。”
魏來再次默然。
但這一次並非無言以對,而是思慮,一次認認真真,從未有過的思慮。
老人當然看出了這一點,他並不催促,反倒在那時頗為欣慰的點了點頭。
良久之後,少年的頭忽的抬起看向老人:“做大事,首先要名正言順。”
……
“魏公子是個體麵人,在下也不願做得太難看,現在退去我可當做什麼事都未有發生,否則這謀逆叛國的重責落下,魏公子就是有州牧大人護著,也逃不出這動則二十年的邊關勞役。”
韓覓眯著眼睛盯著攔在神像前的少年,嘴裡寒聲言道,眼角的餘光卻瞟向彆處,似乎在忌憚周圍是否還存在著眼前這少年的“幫凶”。他畢竟是江浣水的外孫,他所做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便代表著江浣水的意思,而江浣水的意思便是寧州的意思,那些暴徒刁民免不了會順著這番亂流而生起暴動。譬如此刻已經站起身子的三霄軍統領,便讓韓覓的眉頭皺起,心頭有所忌憚。
而那位立在神廟門口的少年卻巋然不動,對於韓覓的高聲怒斥充耳不聞,他仰著頭,目光堅毅,瞳孔的深處映照著忽然漫天雷霆,他似乎再看那由八位巨漢抬著的巨大神像,卻又似乎再看那穹頂之上穿梭於雲海之中的巨大身影。
“我說。”
“寧州,不需要神!”
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如之前他所言之物,但這一次,這寥寥數字的話語裡,卻驀然升騰起了滾滾殺機。
隻聽哐當一聲脆響,雪白的刀光亮起,那刀身明亮得幾乎刺眼,讓人難以直視。
“放下這惡神的神像,你們可以離開。”然後少年寒聲低語道。
“好大的口氣!你當真以為這寧州是你魏來的寧州嗎?”一旁的袁袖春可沒有韓覓那麼多的顧慮,於這太子殿下看來,江浣水已經妥協,天闕界也已經與他定下盟約,金家他如今都不放在眼裡,何懼這樣一個黃毛小兒。他一聲怒斥,隨即便看向一旁的韓覓,示意對方動手。他身後站著的阿橙眉頭一皺,正要出言說些什麼。
但話還未來得及出口,刀光忽的洶湧,在魏來磅礴靈力的支撐下,宛如瀑布傾瀉一般巨大的白芒從少年手中揮出,迎麵站著的八位壯漢見狀都是心頭一驚,下意識的便要側身躲避,而那巨大的白芒也就順著他們躲避的空檔直直的衝向那尊金碧輝煌的巨大神像。
“爾敢!”
怒吼聲響起,從不同人的嘴裡同時響起。
一聲來自那位黑狼軍的統領,他一聲暴喝,那些圍著魏來的黑狼軍們猛然應聲而動,直直的朝著魏來衝殺而來。
而另一聲卻來自於那穹頂之上,一顆巨大的頭顱在那時緩緩從翻湧的雲海中露出了真容,他低頭看著魏來,漫天的雷霆,急促的暴雨也儘數朝著魏來傾瀉而來,那宛如末日將至的景象像極了那天烏盤城的刑場上那隻蝴蝶振翅時場景……
少年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指節發白,但眸中燃燒的火焰卻越發的炙熱,遠非那漫天風雨所能澆滅。
他的出手極為果決,遠超出在場任何人的預料。
所以當雪白色的刀芒穿過漫天的風雨,將那金鑄的神像從中一分為二時,反映過來韓覓與那頭頂露出真容的神祇也還未有殺到魏來的跟前。
而被一刀兩斷的神像,卻無疑加重了這二者心頭翻湧的情緒,怒火隨即裹挾升騰為了殺意。
韓覓的刀鋒先至,七道神門在他的周身各處顯現,一尊生有三頭的黑色惡狼十丈高的身形顯現,滔天的黑氣裹挾在他的刀身之上直取魏來的麵門。這是殺招,是足以取下魏來性命的殺招,他有這樣的本事,而此刻也有了這樣的理由與決心。
“雁回。”
但就在這一切已經水到渠成,袁袖春麵露獰笑,阿橙發出驚呼的刹那,一道蒼勁卻平靜的身影驀然從四麵八方響起。
青色的劍芒割開了雨簾,所過之處,雨珠被儘數割裂成兩段。
鐺!
伴隨著一聲脆響。
青色的劍芒與滾滾的黑色刀氣相遇。
氣浪席卷開來,雨幕在氣浪之下被震碎,化作末不可見的霧氣層層疊疊的鋪散開來。
韓覓的臉色一變,刀鋒震動之下,他隻覺自己的虎口發麻。
“誰!?”他厲聲喝道,目光警惕的看向霧氣蒙蒙的四周。
而回應他的是一聲與之前如出一轍的低語:“瓊將。”
一道白色的劍芒忽的從韓覓的正前方亮起,然後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直直的爆射而來。
韓覓的瞳孔在那一瞬間陡然放大,他感受到了那白色劍芒之中裹挾著的磅礴力量,他不敢托大,趕忙將手中的長刀橫於胸前。
鐺!
又是一聲脆響蕩開,白色的劍芒重重的點在了韓覓的刀身之上。
韓覓的臉色一白,一口鮮血豁然從他的嘴裡噴出,他的身子暴退數步,好不容易方才堪堪圍住了自己的身形。周圍那些甲士趕忙圍了上來扶起了倒地的韓覓,韓覓艱難的坐起身子,目光卻陰沉的看向霧氣蒙蒙的某一處,那裡一道身影正緩緩走來,但雨水爆開而升起的霧氣太重,韓覓難以看清對方的容貌,隻能寒聲問道:“閣下是誰?”
那人將一隻手伸出,去過頭頂,那兩道懸在韓覓頭頂的青白劍芒於那時劍身一顫發出一聲清鳴,然後猛然遁回到來者背後那方劍匣之中。
“天罡山,曹吞雲。”
聽聞這個名諱,韓覓的臉色愈發難看,他身後的袁袖春同樣神情不鬱,但卻極力維持著自己身為太子的風姿,他的雙手背負身後,看向那在水霧中漸漸變得清晰的人影問答:“怎麼?你天罡山是想要插手我大燕國事嗎?”
此問一出,又有一道身形出現在那老者的身旁,那人一臉嬉笑的言道:“那家夥是我的乾兒子。”
“殿下管殿下的國事,我管我的家事,大家都名正言順,有何不可?”
……
敖貅當然感知到了自己身旁的那番變故,但他並不在意。
那些家夥都是凡人,亦是螻蟻,區彆無法是有用的螻蟻或者無用的螻蟻,強大一些的螻蟻又或者孱弱得不值一提的螻蟻,但無論怎麼樣螻蟻都是螻蟻。
他的目光在那時死死的盯著眼前的少年,巨大的瞳孔中炙熱的火光升騰。
六年前讓這個孩子從那場大水中活了下來成為了此刻敖貅心底最讓他追悔莫及的事情,烏盤城頭的對決,讓他身負重傷,修煉數十年的冥境黑水被奪;而那小子還在自己體內種下某種惡毒的功法,讓他在數月前那次登臨聖境的重要關頭受了重創;此刻他終於可以入主寧霄城,成為寧州真正意義上的昭月正神,可又是這小子……
似乎這世上所有讓敖貅難堪的事情都與眼前這家夥有關,可他是誰,他是敖貅,是洪荒異種,是水域正神,豈能被這樣一個黃毛小兒一再欺淩,念及此處的敖貅心頭的殺機奔湧,他怒吼一聲,漫天的雷霆攪動,裹挾著風雨縈繞在他的周身,就這樣直直的朝著魏來撲殺了過去。
那樣的場景遠比被近百位黑狼軍圍殺來得要駭人百倍,周圍那些百姓更是被這般景象驚得麵色煞白,嘴裡發出陣陣驚呼。
但那處於風暴中心的少年卻絲毫不見慌亂,他從懷裡慢悠悠的掏出了一樣事物,高舉著伸向穹頂,伸向那從天際殺來的黑色神祇。
“我奉州牧密詔行事!!名正言順,堂堂正正!”
“敖貅,你敢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