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恍惚見蝴蝶(1 / 1)

吞海 他曾是少年 2416 字 2個月前

天才蒙蒙亮,雨滴滴答答的下了起來,院門外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往來的蒼羽衛。

薛行虎站在窗戶口看著屋外,心底暗暗想著,自從呂觀山死後,烏盤城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雨了。

“阿來哥哥,他什麼時候能好起來。”身後傳來了女孩小聲的詢問。

薛行虎轉過頭了,看向房門內。

一頭青牛躺臥在地上,已經蘇醒過來的張嬸正在為它擦洗著身上的汙血。但青牛渾結痂的傷口,卻是依然觸目驚心,若非它的胸口還在不斷的起伏,薛行虎當真會以為這青牛已經死了。當然它現在雖然活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它所餘的日子應該並不多了。

魏來伸手摸了摸劉青焰的腦袋,她頭上的兩個牛角被她用紗布包著,看得出對於自己這樣的異狀,小女孩的心底還很是介意。魏來卻微笑著說道:“會好的,但咱們得一步一步的來。”

劉青焰有所疑慮,但還是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魏來轉頭看向身後的薛行虎,朝著他微微一笑,邁步走出了房門。薛行虎明白他的意思,也趕忙跟上,將這房間留給了劉青焰等人。

……

“我就說小公子天資聰穎,知縣大人又清廉愛民,小公子怎麼會就成了傻子,看樣子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眼拙了。”薛行虎與魏來並肩走在雲來書院的長廊上,他嘴裡這般感歎道。

趙共白大概是想在這烏盤城留下些祖業,以後有個退路,走時將趙家的家產變賣得所剩無幾,卻唯獨留下了這座學院。薛行虎在烏盤城的名聲還算不錯,他便將這學院交給薛行虎打理,隻是,他大概如何也想不到,如今趙家去不了無涯,也回不到雲來了。

雲來書院的後庭有一處彆院,因為樹木生長的緣故,彆院的入口被草木遮掩,不熟悉之人很難以發現,故此薛行虎接到魏來等人後便將他們安頓到了此處,以謀後路。

“謝謝。”魏來抬頭看了一眼薛行虎,低聲由衷言道。

薛行虎一笑,有些無奈又有些苦澀:“劉家對我爹有救命之恩,我琢磨著要是看著她們死在那裡,以後我估計每天晚上閉上眼睛都得看見她們。一想到這個,我就瘮得慌,思前想後還是決定鋌而走險,倒是我手下這些弟兄們都給我麵子,願意幫我一把,救到小公子也隻能說是意外之喜。”

魏來明白他的意思,他點了點頭,沉默了下來。

“對了,我聽孫大仁說,金柳山要淹了烏盤城?這是為何?”薛行虎又忽的問道。

“上麵人的算計太複雜,我說不明白,但卻可以保證,確有此事。他們不僅要淹烏盤城,也還要這四千戶人的命。”魏來應道。

但或許是他將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說得太過平靜,以至於即使聽到這樣一番話後,薛行虎依然免不了一愣,甚至覺得魏來是在與他說笑。

這時一位男子忽的從彆院的院門口急衝衝的跑了過來,一臉焦急的來到薛行虎的身邊,附耳說了些什麼,這才又匆忙的退走。而在聽聞這話後,薛行虎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憤怒、不甘還有些許驚懼都在那時一股腦的湧上了中年男子的眉梢。

魏來察覺到了這份異樣,他停下了腳步,在原地盯著薛行虎。

薛行虎就這樣沉默的站立了一會,長廊外的雨依然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雨聲下,彆院中愈發靜默。

“錢旭貴死了,屍首被掛在了城門外。”

“他的妻兒此刻正被吊在知縣府前……”

他悶聲說道,垂下的雙手,拳頭死死的握緊。

魏來聞言一愣,隨即也陷入了沉默。

……

“阿橙姑娘我給你說,昨天晚上那情況可謂是萬分危急,那些蒼羽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將整個地牢圍得水泄不通。可我的好兄弟魏來在牢裡,我不能不管,當然我不是說阿橙姑娘不重要,畢竟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阿橙姑娘在裡麵不是?”

“我就想啊,這麼多人,不能硬來,隻能智取。當時我就一拍腦門,你猜怎麼著!”

孫大仁像是跟屁蟲一般跟在阿橙的身後,一驚一乍又繪聲繪色的說個不停,絲毫沒有注意到他身旁女子一成不見的臉色。

從見到阿橙後,孫大仁便改換了門庭,將心心念念的呂硯兒拋諸腦後,整個人都一個勁的圍著阿橙打轉,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孫大公子這輩子就得情路多艱,他這剃頭挑子一頭熱,總覺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忽然,走在前麵的阿橙停下了腳步,孫大仁一愣,抬頭看去,便瞥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魏來與薛行虎。孫大仁正要朝著他們打招呼,可那時……

沉默了一小會的薛行虎像是忽的做了某個極為重要的決定一般,他握緊的拳頭忽的鬆開,隨即轉過了身子,就要朝著院門所在的方向走去。

“你要救他們嗎?”魏來的聲音在那時響起。

薛行虎卻並不言語,反倒腳下的步伐愈發的快了起來,轉眼便穿過了走廊走入了雨簾。

魏來皺了皺眉頭,身形爆射而出,一隻手伸出想要拍在薛行虎的肩膀,但就這時,一道淩冽的刀光卻忽的自薛行虎的手中亮起,他猛地轉身,刀光穿過雨簾直直斬向魏來。

魏來雙眸一凝,袖口中的黑蟒落入手中,體內八枚神血運轉,全身力道湧入握匕的右手。

鐺!

一聲脆響,魏來身形暴退,於一丈遠處方才停滯。

“你們!?”一旁的孫大仁見狀頓時露出詫異之色,他弄不明白為何明明應該是站在一起的兩個人怎麼會忽的動起了手來,他張開嘴就要說些什麼。可一旁的阿橙卻忽的伸出了手,攔下了孫大仁。

孫大仁自是一愣,疑惑的看向阿橙,那少女卻是注視雨簾中二人,輕聲言道:“他們的事,不該你插手。”

孫大仁不解,正要發問,但雨簾中的二人卻有了新的變化。

……

“你這麼去是送死。”魏來站定了身子,握著黑蟒的右臂有些打顫。

薛行虎的渾身已經被雨水澆濕,他盯著魏來的目光中有一道怒色閃過,卻又被他轉瞬壓下,他還握著刀,強大的氣息在他周身流轉,一道白色未有鑲嵌任何神紋的神門在他的胸膛處亮起,不住轟鳴。

“他是因為我死的,我不能讓他的妻子兒女也死在那裡。”薛行虎咬著牙說道,他的鼻尖哼出的氣息沉重,似乎極力在壓抑著些什麼。

“所以你也要跟著去送死,死在他的妻兒前麵,你就對得起他了嗎?”魏來低聲言道。

薛行虎深深的看了魏來一眼,悶聲說道:“你不懂。”

言罷他才轉身邁開,魏來見狀,雙眼一眯身子再次衝來,感應到這一點的薛行虎眉宇間忽的湧上了濃烈的煞氣,他胸口處的生猛轟鳴,身子猛地轉向魏來,手中的長刀高舉,這一次他用上了七分力道,直直砍向魏來。

隻是當淩冽的刀鋒自上而下的劈下時,迎接他的卻不再是魏來那把黑色的匕首,而是他的頭顱!

是的,魏來就那樣直直的站在薛行虎的跟前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防守,就像是等著薛行虎取下他的性命一般。

薛行虎的心頭一驚,臉露駭然之色,趕忙想要收回他手中的力道。但這一刀刀勢已成,想要再者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卸掉力道並非易事。

饒是薛行虎以及用儘全力抽回自己的力道,但那淩冽的刀鋒還是一刻不停的奔向未來的頭顱。

魏來額前的長發被刀風卷起,數根發絲被削斷,飄搖著落下,薛行虎驚懼不已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讓那把刀在距離魏來眉心不過毫厘處停了下來,他的臉色煞白,嘴裡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看向魏來的目光既是不解,又是後怕。

“你想殺我,為什麼又不動手呢?”魏來卻眯著眼睛平靜的問道,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就在剛剛他已經在鬼門關外走上了一遭。

聽聞這話的薛行虎握刀的手又緊了緊,好似在掙紮些什麼。

“來啊!殺了我!”可就在這時,魏來卻忽的發出一聲爆喝,那瘦弱的少年在那一瞬間好似化作了一頭雄獅,他盯著薛行虎,眼中燃著火焰。

薛行虎的身子一震。

“啊!!!”

他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怒吼,舉著的刀再次全力落下。

“阿來!”孫大仁發出一聲驚呼,就要上前,可一旁的阿橙卻將他拉住。孫大仁這時哪有心思去感受阿橙的手掌傳來的溫度,他想要掙脫,可女子的手卻如有千鈞,以他武陽境五重的修為竟然難以擺脫,哪怕此刻少女的雙手上安放著能鎖住修為的囚龍鎖。

鐺!

一聲脆響炸開,孫大仁的心頭一涼,轉頭看去。

卻見薛行虎紅著眼睛,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長刀落下,魏來卻未損毫分——他的刀終究還是劈在彆處,青石鋪就的地麵碎粒,石子飛濺。

魏來側頭看了看那個被雨水澆濕,臉上淌著不知隻是雨水又或者摻雜了某些事物的男人,輕輕言道:“站在你麵前的人,你都殺不了,這麼蠢,你拿什麼去救人?”

薛行虎猛然側過頭看向魏來,也不知是這時少年臉上的冷漠還是眸中嘲弄刺痛了他,他困惑於少年的無情,也憤怒於他此時此刻的雲淡風輕。

“他是為了救你才死的。”他低聲言道,嘴裡喘著氣,聲音有些沙啞,像極了野獸的低吼。

“然後呢?”魏來挑眉問道,語氣輕佻之餘似乎還帶著嘲弄之意。

“然後?你問我然後?”薛行虎不可思議的盯著魏來,他無法想象會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說到最後,他又自嘲似的笑了笑:“我當初就不應該救你的……”

“你本來就沒有打算救我,不是嗎?”魏來眯起了眼睛。

“當然!我為什麼要救你!?你!你爹!還有那個呂觀山!都是災星!”薛行虎臉上湧出了煞氣,他的語調陡然變得高亢,變得肆無忌憚。

“你們要做大事!要當英雄!哪裡去不行?茫州有的是鬼戎的蠻修,北邊有的林立的妖族!你們偏不!你們要在這烏盤城,要在我們世世代代生活過的地方大展拳腳!”

“好氣派!拆神廟,斬龍王!最後呢?他們死了個乾淨,可憑什麼我們要陪葬!我們都是平頭百姓,理不清你們大人物的是非曲直,我們隻想活著,就像我們祖祖輩輩那樣的活著!這也有錯嗎?為什麼一定要選我們?一定要惹怒龍王和朝廷?為什麼我們這四千戶人要為你們的宏圖大業,百載盛名陪葬!”

“你告訴我!為什麼!?”

他的聲音很大,沒有半點的遮掩的意思。

劉青焰與張嬸推開了門,那些昨夜與薛行虎一道營救,此刻正在房中修行的衙役們也被驚醒,走到了走廊上,看著站在大雨中的一老一少。

魏來沒有阻攔薛行虎的大吼大叫,他始終眯著眼睛,盯著神情有些瘋癲的男人,直到他發泄完自己心底的怒火,魏來這才張開嘴,輕聲言道:“為什麼?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他這話說罷,一隻手猛地伸出抓住了薛行虎的頸項,將他的身子一提、一扔,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吃痛的薛行虎反應過來下意識的想要站起身子,可魏來的腳卻在那時踩在了他的胸膛。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那位大了自己足足兩輪的男人,寒聲言道:“因為你太蠢!”

魏來說罷又看了看那在走廊中圍觀的眾人,聲音也隨即提高了數倍:“你們都太蠢!”

他低下了頭,直視著憤怒的薛行虎,繼續說道:“寧州疆域數千裡,大小城鎮二百七十一座,總計近三百萬戶。烏盤江沿岸城池一百二十三座,總計一百二十六萬戶。占了這寧州的半壁江山!”

“可你去寧霄城的翰星榜上看一看,萬人大榜,這寧州的半壁江山能有幾人上榜?”

“你再去問問,無涯書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天下儒生三出青冥,七出無涯的無涯書院!就是那寧州榜首擠破了腦袋,也不見得能讓彆人看上一眼!可為什麼排在七百名開外的趙天偃能去?呂硯兒能去?”

“你都不知道為什麼對嗎?”

“我告訴你!因為你們旁邊有一條叫烏盤江的大河,河裡住著一個叫烏盤龍王的老蛟蛇!”

“他受著你們的香火,卻蠶食著你們的氣運與神魂,而你們卻將他奉為神靈,頂禮膜拜!你說,你們夠不夠蠢?”

“我爹與呂觀山,大燕的燕庭雙璧,你知道什麼叫燕庭雙璧嗎?那是足以推開八道神門,開宗立派,稱聖稱祖之人!死後大燕皇帝老兒們的祖廟也得恭請他們陰神入駐,享大燕社稷氣運,大燕不滅,他們便是千秋萬代!”

“可現在呢?他們在哪裡?他們被埋在不知命的土丘,連墓碑都不敢立上!你問我憑什麼?為什麼?我也想問你憑什麼他們為了你們這四千戶蠢蛋,錦繡前程不要,萬世香火不享,卻要埋在那黃土之下,被你們謾罵指責!”

魏來的話說道這裡,忽的停了下來。

他盯著眸中火焰漸漸熄滅,神情愕然的男人,嘴角忽的勾起一抹笑意,他低著聲音輕聲言道。

“但沒關係,你不用害怕。”

“即使你們蠢得要死,我還是會就你們。”

“因為,你們的命,是他們的命換來的。”

說罷這話,少年鬆開了踩在男人身上的腳,他在那時轉過了身子,瞟了一眼一旁環抱雙手於胸前的女子,然後便邁步走向院門外。

雨更大了,少年單薄的身子在大雨中前行。

狼狽坐起身子的薛行虎看向那道背影,恍惚間他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天,刑場上,那隻孤獨又執著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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