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盤江水,滔滔不絕。
西越寧州,東入渭水。
魏來與劉銜結一道站在烏盤江畔,不遠處的孩童嬉戲,還在唱著那魏來小時候也曾唱過的童謠。
“烏盤江流域廣袤,是整個大燕境內最大的河流。”
“燕篡周而立之前,周朝重人道而輕神道,除了為國戰死的陰神,很少冊封其他正神,多地的神祇都是民間供奉或是自發修行而成。”
“那時烏盤江雖大,神祇卻各異,並無一位可以一統整個烏盤水域的神祇出現。”
劉銜結看著波濤滾滾的江麵,目光深邃,嘴裡喃喃言道。
魏來聽到這處,側頭看了老人一眼:“所以你就是當年烏盤城百姓供奉的那位的江神?”
老人並沒有回應魏來的問題,他的目光愈發的深邃,神情有些恍惚,仿若穿越回了百年歲月,某些場景曆曆在目,如流光一般在他的眼前閃過。
那時。
烏盤城還不叫烏盤城,而是烏盤鎮。
大周戰亂,各地軍閥割據,於內於外都是戰火不歇。大批或枉死或戰死的屍首來不及掩埋,都被丟入了烏盤江中,屍體順著江流而下,來到了這處。再往東去,大燕的烏盤江齊國的大泉河、鬼戎的白頭川都得彙入渭水。
都說北境九國,實則不然。
北境有十一國,除開燕、齊、鬼戎、楚等九國,北境還有兩國。
其中之一便是這主流橫跨北境,支流密布的渭水神國。渭水之主,亦是北境鱗類之主,渭水之神,亦是這北境水域之神。
渭水龍王坐鎮,烏盤江中那些亡魂屍首根本不敢流入渭水,便儘數堆積在了這烏盤江的尾部。亡魂屍骸堆積,這處山清水秀之地也被陰魂所挾持,常有水鬼作亂。
那時的我還是一隻年輕力壯的水牛,烏盤鎮裡喜歡我的小母牛從鎮東可以排到鎮西。
但我不喜歡它們,我覺得它們的愛不夠純粹,更多的是欲望堆積的衝動。
相比於那些事情我跟喜歡躺在草地上,看那些人嬉戲、耕種,又或者隻是單純的談天說地。但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多久,烏盤江中的水鬼越鬨越厲害,以前的江神被水中的惡鬼撕爛了頭顱,沒了江神的鎮壓,水鬼們的活動愈發猖獗,一旦到了晚上幾乎是家家房門緊閉。
後來,來了個和尚,鎮壓了水鬼。
他離開那天,百姓們都去送他,我也跟著去湊了湊熱鬨,誰知那和尚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我,他就這樣收了離去的心思。他走到我麵前,說我很有慧根,要送我一場天大的造化。
和尚在江邊結廬而居,我就跟在和尚身邊,他每日都跟我講一些有的沒的的經文,我聽得頭大,但還是願意跟在他身邊。因為他不把我當做一隻牛,而是把我當做朋友,一個可以交流的朋友。
人應該比牛活得久。
但和尚卻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老得很快,比我還快。
兩年不到,初見時二十歲出頭的和尚,便老成我現在這副模樣。我是一隻牛,我什麼也做不了,就隻能每天儘量的陪在他身邊。烏盤江的水鬼還在鬨騰,雖然隻是小打小鬨,但我每天還是得馱著和尚卻江邊一趟,鎮壓水鬼。
漸漸的,和尚的身子越來越虛弱,有一天我馱著他往回走時,他忽然從我的背上摔了下來,我著急的想要把他扶起,可無論是牛蹄還是牛嘴都比不上一雙人手來得管用。我有些著急,想要去鎮裡找人幫忙,和尚卻攔住了我。
他說,那場造化是時候給我了。
我記得他隻是輕輕一點,我與我身前這片江水的氣機便連在了一起,我隨即也化作了人形。
……
魏來聽到這裡,臉色微微一變。
修入神道,無非幾種辦法,要麼是朝廷冊封、要麼是百姓供奉,再或者就是如那渭水龍王一般,以通天修為將一處地界的氣運與己身相連。
但除此以外,還有兩種辦法。
一曰醍醐灌頂,一曰仙人結發。
前者佛教大聖才有的手段,後者是道門聖人的神通。
很顯然,那位劉銜結所遇的和尚便是前者。
魏來猜到了劉銜結的身份,卻沒有猜到他還有這樣一段過往,他不禁追問道:“那後來呢?”
劉銜結臉色平靜的繼續言到:“後來啊……”
後來我就成了這處水域的江神,和尚臨死前讓我將他的肉身燒了。我依言照做,在火堆熄滅後取出了一顆石頭,和尚說那是他的舍利,讓我將之帶在身上,一來可以救命,二來日後若是遇到有緣人,可將這舍利送於對方,也算是給他留住了一點傳承。
可我哪知道什麼叫有緣人?
但總歸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我就將那舍利一直貼身帶著,也好好做好這烏盤江的江神。什麼水鬼水妖在我的手下都掀不起什麼大浪,烏盤鎮也就一時成了方圓百裡內少有的淨土。許多百姓慕名而來,烏盤鎮的人越聚越多,也漸漸成了烏盤城。
日子就這樣過去,燕篡了周,我也轉眼做了幾十年的江神,我看著一代烏盤城人,從孩童變成父母,從父母變成糟老頭糟老太,再化作一賠黃土。
當你看多了這些事情,你就會如我一般,開始想,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這花花綠綠的世界中走上一遭,又匆匆離去,好像並沒有什麼意義。
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墜入了烏盤江。
說到這裡,劉銜結頓了頓,他的臉上露出了與他年紀極不相符的羞赧之色,隱隱泛紅,渾濁的眼眶裡也亮起了光。
那光,魏來以為大概就是孫大仁說過的,他看向呂硯兒時,眼裡也曾有過的事物。
哪怕十年百年,哪怕我頭頂霜雪,哪怕你深埋黃土,一想起那個人兒,許多事情依然曆曆在目,曆久彌新。
……
後麵事情多少有些俗套,無非就是一個江神愛上了一個女孩,女孩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嫁給了江神。
這本該是故事的結尾,但偏偏一些不該發生的事情卻發生了。
也不知道當時的皇帝老兒是哪根筋搭錯了,忽的派人開始清繳烏盤江中的神祇,我雖是江神,但卻並非前朝冊封,按理來說隻要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就是改朝換代也管不到我的頭上來。但大燕朝的朝廷卻不講這些規矩,管你是前朝新朝,管你是陰神陽神,隻要不是朝廷冊封的神祇,都是不問青紅皂白,一網打儘。
我的神廟被拆,朝廷也張貼了禁令,不準百姓私自祭拜。好歹我是陽神,不是那些隻靠香火而活的陰神,不至於斷了香火,便沒了性命。但我也不得不暫時離開烏盤城,想要遁入烏盤江避避風頭。
臨走前我與我那老婆子說明了一切,坦白了我的身份。那時我們的孩子才十歲,我告訴她我若是回不來,她可以尋人再嫁。
但我那老婆子性格倔得很,根本不聽我言,隻說就是死也會等到我回來。那時情況緊急,我依然無法與她細說,隻能將那顆舍利交到她的手中。
回到烏盤江後,那些負責清剿我的朝廷軍隊們便忽的全部退去,我本以為是他們知難而退,此事就此作罷,在江中觀察了幾日後,在確定他們並非佯裝退下之後,我便想回到我家老婆子的身邊。可也就在那時,我方知自己入了圈套。
我在回到烏盤江的時候,神魂便被一股力量所鎖定,隻是我一開始並無察覺,待到想要離去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了烏盤江中。那力量不斷的抽取著我身為烏盤江神的神力,將我當做了被圈養的牛羊……
說道這處的劉銜結語調反倒平靜了不少,似乎相比於之前的種種,那一段的遭遇更像是吃飯睡覺一般稀疏平常。
我就這樣在那烏盤江底呆了好些年,我不知道我的老婆子和我的兒子過得怎麼樣,最開始我還想著反抗,到後來沒了氣力,便一直處在半昏半醒之間。
這樣子的情況一直持續了五年,按照那股力量吞噬的速度,大概再不過兩三年的時間,我就會徹底消亡。
可有一天,昏睡在江底的我卻忽然聽到了我夫人的聲音,我在恍惚中睜開了眼,看見一枚金色的事物懸浮在江麵。我下意識的伸出了手,那事物便落在了我的手中,是舍利,是和尚留給我的舍利。
說實話,在看清那東西的一瞬間我有些不安。
但我還是握住了它。
然後一道道影像從那舍利之中湧入我的腦海。
我那老婆子一直帶著它,這五年來不曾離身。
她喜歡在傍晚坐在我們的包子鋪門口,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她會給饑寒交迫的親戚送去救命的錢,哪怕那個親戚之前對她並不好,哪怕自己也不富裕。
她會在夜裡輾轉反複,念著我的名字咒罵,一會哭一會笑。
她從不在孩子麵前露出這樣的異狀,她總是很篤定告訴孩子,我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但自己得空便會來到烏盤江的江畔,望著大江癡癡發呆。
終於她還是累倒了自己,她躺在病床上,卻一個勁的交代著兒子,要把這間包子鋪開下去,因為我喜歡吃她做的包子,也因為我曾經說過,哪怕有一天我瞎了,老得看不見路了,隻要聞到我們家包子鋪的香味,爬也能爬回家。
她想讓我能找到回家的路。
……
說到這裡,劉銜結再次停下,轉頭看向魏來。
這時他蹲坐在江畔的石碓上,嘴裡又叼著不知從哪裡尋來的狗尾草。江水幽幽,波光粼粼,這些印照在他的側臉上,他麵帶笑意的言道:“記得我給你講過那個故事嗎?”
魏來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他點了點頭。
“其實我是騙你的。”
劉銜結並無歉意的說道:“那舍利是在我夫人死後自己回到我身邊的,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自然沒有機會聽她給我講任何的故事。”
“所以我就自己給自己編了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