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毫無還手之力(1 / 1)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815 字 2個月前

隻要起了大道之爭,作那生死之戰,便如兩軍對壘,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絕無不戰而降或是讓道繞路的餘地。

當薑赦拔出那杆破陣長槍,陳平安立即祭出一杆昔年得自離真之手的劍仙幡子,往地上重重一戳。

被大煉為本命物沒多久的劍仙幡子,之前隻敢中煉,被陳平安放置在於由五色土打造而成的“山祠”之巔,如今卻是為其單獨開辟出一座本命洞府。隻見從那幡子當中飄出一位位銀色眼眸、身形縹緲的劍仙,總計十八位,它們身上所披“法袍”,悉數是煉化符籙而成。

薑赦魁梧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大地之上,破陣長槍帶起一條條弧線流螢,那些擋道劍仙脆如紙片,甚至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

長槍每每與劍仙身形觸及之時,恰似一顆顆雪球迸濺開來。

薑赦轉瞬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跟前,映入眼簾的那一雙金色眼眸。真是可憎!

陳平安心神微動,試圖收回劍仙幡子,卻被薑赦一槍攪碎那道神識。

薑赦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那杆暫時無主的劍仙幡子,隨便將其折斷。

縮地至遠處的陳平安身軀之內,響起一陣悶雷動靜。

一杆精心煉製、篆刻數以千計符籙作銘文的劍仙幡子,連同一座本命洞府,就此作廢。

薑赦知道這小子身上還藏有不少大煉本命物。尋常修士,哪敢如此追求數量的隨便大煉本命物。若是所有廝殺,都能夠靠法寶以量取勝,活了幾千年的修道之士,誰還不是數以百計的本命物家當?不過陳平安如此作為,倒是沒錯,身為半個一,先天底子好,饑腸轆轆,不怕吃撐,若是再給他二三百年的修道歲月,能夠將那人身千餘氣府都開辟了、再分彆以大煉本命物坐鎮其中,證道飛升之際,估計都要嫌棄天劫威勢不夠?也算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出彩手段。可惜對上了自己。

薑赦搖搖頭,提醒道:“這類湊數的物件,也配試探我的道力深淺?勸你不要拿出來丟人現眼了,還不使出真正的殺手鐧?”

言語之際,薑赦勢不可擋,破陣一槍直指陳平安胸口,陳平安不退反進,大步向前,任由長槍洞穿胸膛,手腕一擰,右手瞬間托起一座疊陣而成的雷局,交織閃電,如龍蛇遊走。祭雷局如遞拳,轟然砸在薑赦麵門上,使勁一按,整座雷局與薑赦渾厚真氣相衝,瞬間化作齏粉,打得薑赦腦袋往後晃蕩一下,拖槍後退,長槍不忘一絞,順勢將陳平安胸口攪出個巨大窟窿。

身形倒退十數步,薑赦提搶站定。

不愧是一副至精至純的粹然神靈身軀,搭配以雲水身和水精境界,身前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如初,從袖中滑出兩把匕首,陳平安輕輕握住。

一把曹子匕首,銘文朝露,實則本名逐鹿。另外一把,銘文暮霞,被陳平安取名割鹿。

堪堪躲過薑赦直戳脖頸的一槍,陳平安手持匕首,欺身而近,地上憑空出現一座熠熠生輝的北鬥七星陣圖,薑赦微微訝異,第二槍猶然落空,未能將那家夥從頭到腳當中劈開,原來陳平安不知用上了何種秘法,竟能在搖光和玉衡同時遞出匕首,俱是真人真刀,分彆刺向薑赦頭顱一側的太陽穴。與此同時,悄然鬥轉星移,薑赦所站位置,恰好落在了開陽星位附近。薑赦笑了笑,身形縮地速度不夠,便隻好靠這些花俏伎倆來彌補劣勢。

即便輔以陣圖,道士步罡加縮地神通,身形還是這麼慢。

人不濟事,任你占儘天時與地利的優勢,依舊皆是虛妄。

薑赦都懶得移動神位,隻是稍稍一轉頭,躲過其中一把暮霞匕首,再抬手以掌心撞向那把銘刻朝露銘文的匕首,一把擁有悠久曆史和傳奇故事的曹子匕首,就此寸寸崩開,碎如玉屑。

再伸手,五指抓住陳平安的麵門,還以顏色,同樣是手腕擰轉,將陳平安整個人掀翻在地。

大地轟然震動,陳平安凹陷在坑,四周龜裂無數。

薑赦抬起腳,一腳狠狠踩向那家夥心口上,陳平安身形化作十八道劍光瞬間散開,在遠處凝聚身形。薑赦好似不屑追殺,隻是斜提長槍,破陣槍尖所指,便有一股氣勢磅礴的道力凝如一枝箭矢,破空而去。陳平安身形再次轟然炸開,腹部出現一個碗口大小的窟窿,名副其實的“空腹”。這次傷口的痊愈速度,明顯有所緩慢。

陳平安麵無表情,隻是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神色,薑赦這廝身形速度可以如此之快?

需知薑赦在拔出長槍破陣之後,至今為止還沒有祭出半點兵家神通,更沒有使用任何一種仙家術法,也就是說薑赦始終是以武夫肉身在對敵。

再者這處戰場遺址,本就天道壓勝薑赦這位首位手刃神靈的兵家初祖。劍修的本命飛劍,已經屬於被光陰長河影響最小的特例,這才有了一劍破萬法的說法。薑赦既然沒有運轉本命神通,置身於兵家小天地,豈能完全無視光陰長河的阻滯?

最重要的,陳平安早就祭出了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故而陳平安坐鎮小天地,行動如順風順水之舟,薑赦在這裡,卻似置身於一方無形的凍結琉璃境界中,身形何止是一艘逆行之船,最是妨礙他魂魄和體內靈氣流轉。

他娘的,不愧是薑赦,強是真的強。

尚未重返巔峰的薑赦已經如此強勢,萬年之前就穩穩占據上風的道祖又該如何?

難怪先前在夜航船中,白景會以心聲提醒一句,當初兩軍對壘,雙方大將如後世演義一般,作那陣前捉對廝殺,道祖被薑赦糾纏不休,都打出真火了。

薑赦緩緩前行,笑道:“飛升境不知十四境風光的波瀾壯闊,止境武夫更難知曉武道十一境的分量。”

天地驀然昏暗,如烏雲蔽日,薑赦視線上挑幾分,隻見有一支白玉靈芝大如山嶽,重重朝他這邊拍下。

薑赦隻是斜瞥一眼,腳步不停,拉開拳架,一拳隨便遞出,將那玉芝輕鬆打碎。便有一場白玉顏色的磅礴暴雨,肆意潑灑大地。

“難道持劍者就沒有告訴過你,自古求仙的煉氣士,就沒一個能夠成為例外,全是一條光陰長河的掬水飲水人,偷水賊罷了。”

薑赦提搶緩行途中,側麵又有異象橫生,一把飛劍形若大地江河,氣勢洶洶,決堤似的,衝撞而來。蘊藉洶湧劍氣的江河之水,如同撞在一塊中流砥柱之上,激蕩起萬丈水霧,片刻之後,薑赦走出那道暗藏一個“瀆”字道意的飛劍水幕,毫發無損,隻是身前一大片廣袤地麵,泛起一座碧綠顏色的巨大湖泊,水波浩淼,一望無垠。

薑赦一眼看穿把戲,皆是以劍煉製而成的仿刻小天地,大煉之後,自可隨心所欲,任由煉師變化形狀,用以障眼。兩把劍的大道根腳,實則是陳平安水府“龍湫”之內的兩條蛟龍短劍,分彆篆刻有“瀆”、“湖”字。

“世間所謂洞府道場萬千個,哪處不是逐水而居?所謂修道之士,誰不是攢簇在神靈屍骸之上的蛆蟲?我輩武夫就無此弊端。”

薑赦閒庭信步走在水麵上,每一步踩中碧綠琉璃鏡麵一般的湖麵,便強行鎮壓水麵之下的劍意,讓其不得如龍抬頭。

又有一把與江、瀆不成比例的袖珍飛劍,隱匿於,悄無聲息陰險掠至,卻依舊隻是被薑赦一槍挑飛。

若非這把飛劍沾著些許妖氣,在先前水幕震散猶有餘音嫋嫋的動靜之內,薑赦恐怕還真要更晚才能察覺蹤跡。

原來是那崢嶸宗妖族劍修的一把本命飛劍“天籟”。方才飛劍被槍尖擊中,濺起一陣火星,在途中化作灰燼。

這便是長槍破陣的威勢所在。隻要所煉之物的品秩不夠高,稍微觸及,磕碰即碎。

再次替他可惜,若是對陣一位尋常飛升境修士,憑這些亂七八糟的術法神通,以仙人對飛升,都有機會占據上風?

刹那之間,薑赦頭頂,白晝景象瞬間變為夜幕,星空璀璨,顯現出一幅道意渾厚的二十八星宿圖。

薑赦凝神望去,定睛一看,似是以一實物煉製作為陣法中樞,再加上材質不俗的二十八張符籙,“畫”出了栩栩如生的二十八星宿彩繪神像,薑赦有些眼熟,記起來了,原來是青冥天下古澤州的那座晉城玉皇廟,就像被陳平安悉數“請神”搬來了此地,神靈歸位,坐鎮各自天上星宿中。稍顯怪異的,便是星圖之外猶有日月同天的跡象,終究有幾分胡拚亂湊的嫌疑。

頭頂一座星圖大陣隻是自行循環,始終處於蓄勢待發的境地,並沒有絲毫的攻伐跡象,薑赦也就暫時不去管它。

是那嚇唬人的花架子,還是陳平安自以為堪當勝負關鍵的殺手鐧,總不能是一味空耗靈氣的擺設,“落地”便知。

費錢的正主都不急,就當看個熱鬨的薑赦隻會更有耐心。

“可惜你習武練劍兩不成,都沒個‘純粹’,可憐。反倒是你最視為大道之敵的自身神性,才是唯一有機會的純粹,更可憐。”

前邊大湖阻路,薑赦根本不屑繞道而行,徑直走入其中,一步踩在軟如泥的碧綠鏡麵之上,蠢蠢欲動的滿湖劍氣,被強行鎮壓。

心傲氣高如薑赦,也不得不心中讚歎一番,陳平安這小子才多少道齡,竟能攢出這麼多的家當。

“吃什麼,吃武運,吃靈氣,法寶,金精銅錢,斬龍台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吃一碗斷頭飯,結果都要為神性作嫁衣裳。”

“聽我一句勸,關不住它的。這場拔河,結果早定,掙紮無益,不如認輸輸一半。神性得以完全舒展,何嘗不是一種自由。”

“鬥法就鬥法,道友莫要聒噪。”

不知何時,陳平安作道士裝束,頭戴一頂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左手捧一把雪白拂塵,右手托起一盞袖珍仿白玉京寶塔。

滿身道氣濃稠如實質,有耀眼的黃紫光彩,身後現日月二輪光輪寶相。

終於開口言語,卻是調侃薑赦一句。

在那“道士”陳平安手心懸空的仿造之物,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一縷縷纖細寶光流轉,還有一粒粒泛起陣陣道韻光亮的綠書秘笈。

薑赦聞言頓時氣笑不已,視野中,湖心處有碧綠琉璃攢尖亭,走出一位好似煮酒待客的白衣劍客,提劍出了亭子,豪邁笑言一句“好漢身手了得,報上名號,與我喝過酒,該你上山聚義。”

薑赦隻覺莫名其妙,也不與之廢話半句,身形前掠,提起一槍,便將擋在路上的劍客幻象給當場攮碎。

說是幻象,卻隻是薑赦看來,若是一般的江湖宗師,止境武夫對上了,說不得就要費去氣力無數才能將其擊敗。

薑赦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不以為然道:“憑空想象而出的十一境武夫,不堪大用。”

道士陳平安微笑道:“恁多話,白白減了高人風範。道友多學學我,早早悟透了保全精神的至理。”

朝薑赦那邊一揮拂塵,道士撂下一句,“你這等暴虐之輩,悖逆大道之徒,還敢逞凶,乖乖受死。”

薑赦啞然失笑,若說朝他遞拳是認祖歸宗,那麼你小子施展這門陰兵過境的神通,這是鐵了心要改姓薑了?

隻見湖麵上排兵布陣,粗略估算攢簇有數以十萬計的陰兵鬼物,各自結陣,立起一杆杆大纛,有為首大將或披甲執銳,或坐鎮軍帳。一時間湖上陰兵鐵甲錚錚,馬蹄陣陣,鼓聲如雷,直衝雲霄。殺伐之氣紛紛凝聚,在空中凝為一塊塊厚重黑雲。各座浮空如墨一般的雲海之上,猶有披寶甲的神兵力士如蝗如蟻聚集,不計其數,

薑赦提搶徑直走入涼亭,竟是半點不疑心,將那壺滾燙溫酒一飲而儘,抹了抹嘴,點點頭,好酒。

隨手丟了酒壺,走出涼亭,薑赦淡然道:“陣斬。”

如果說先前薑赦持槍破陣,是那一力降十會的武夫路數。

那麼這一下便是名副其實的言出法隨,“陣斬”二字,如天雷滾滾,遍布天地,湖上陰兵與那雲中神將,百萬之數,無一漏網。

頃刻間悉數被分屍。天地間濃煙滾滾,哀嚎遍野,細聽之下,似有無數婦人哀怨嗚咽此起彼伏。

薑赦置若罔聞,用兵之人,豈會在意這些風吹就散的塵埃。若無鐵石心腸便用兵,一顆道心早就不堪重負。

“道友且停步,不妨抽空觀書。”

那道士抖動袖子,攤開一幅曆史長卷,處處是那廝殺的新鮮戰場或是死氣沉沉的古戰場遺址。

顯化出一卷“兵書”之餘,陳平安再將那手中拂塵輕輕拋向薑赦。

一把拂塵驀然散開,化作無數條因果長線,主動裹纏住那尊兵家初祖一直不顯的法相身軀。

每一根繩線之上皆有萬千厲鬼亡魂。

薑赦微微皺眉,臉色到底是沒有那般胸有成竹了,道:“不入流的邪魔外道,也敢奢望侵蝕金身。”

身後矗立的那尊法相,立即便有震碎金色細線的跡象。

“薑赦何嘗不是外道。”

與此同時,道士陳平安也雙指並攏,掐訣立在身前,口吐真言,麵帶微笑道:“吾當摧破之,好替天行道。”

薑赦雙肩微動,身後一尊金身法相卻是大放光明,那些絲線被濃稠如水的金光衝刷而過,很快化作一陣陣破敗灰燼,撲簌簌飄落在地。

陳平安神色淡然,遠遠瞧著這一幕,並不如何意外,兵家修士,確實是最不計較因果的煉氣士之一。

約莫是真被陳平安這一連串的手段給惹惱了,薑赦再次將手中長槍往身邊大地一戳,雙手掌心相對,做出一個簡單的擰轉姿勢。

諸子百家做大學問的,都有那天道左旋和右旋的分歧。

但是對薑赦來說,這類治學,實在是太無趣了。

我要大道如何運轉便如何!

天與地皆斜,恰似磨盤碾動,勢不可擋。眾生與萬物在其中,皆作齏粉,淪為劫灰,散若飛塵。

果不其然,薑赦身前整幅畫卷頃刻間都被輕易扯碎,腳下所立一座湖泊蕩然無存,不但如此,整座天地都出現了一種肉眼可見的扭曲。

丟出長卷與拂塵,說出一句“替天行道”的大話,道士陳平安眯眼旁觀。

五行本命物所在根本洞府,外加找尋出十座儲君之山的洞府作為輔弼,一主二從,總計十五處本命竅穴。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在那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已經額外大煉了十件本命物,這還遠遠不是真正的總數。

隻是被那至今不知身份的鬼祟十四境阻攔頗多,偷襲了數次,害得陳平安不得不一次次從閉關中退出,浪費了太多光陰。

連累大煉本命物一事,略顯倉促,少煉了多件關鍵寶物,或是尚未煉化到爐火純青境地,導致整體效果未能達到預期。

陳平安本以為這點阻礙無關大局,不曾想沒過幾天,就對上了薑赦。

之前陳平安的想法再簡單不過。

自己在仙人一境的功課,除了煉劍,吃金精銅錢和尋找斬龍石,不斷提升兩把本命飛劍的品秩,此外不過是夯實道基、增長道力一事可做。

隻需大煉法寶,便可一舉多得。

如那市井江湖,沒什麼技巧可言,亂拳打死老師傅。

山上鬥法,直接以數量取勝,硬生生用法寶砸死對手。

一個簡簡單單的想法,卻要用極其複雜繁瑣的步驟來打底。

最終所求,當然還是一種得道長生的獨門飛升法。

所以才會為丁道士傳道、護道與觀道、證道。

道士陳平安抬頭見天。

青天大道屏障如牆,日月同壁,道不得出,困住多少古往今來多少豪傑道人。

天上星圖真身是一方篆刻日月同壁的古硯咫尺物,硯的背麵鑿有二十八星宿的眼柱。

得自鄭居中,用來裝幾百顆金精銅錢。

天外一役,境界最低的陳平安反倒是負責坐鎮中樞,住持大陣運轉,得了這件沒有明說是否需要歸還的咫尺物,陳平安閉關期間,靈光乍現,借助連一艘流霞舟都能煉製成功的顧璨所傳授的煉物法訣,陳平安竟然果真成功將這件咫尺物煉化為一座小洞天,驗證此法可行,可稱神通,當之無愧。

至於畫符手法,則有遠古道士的樸拙氣息,足可以假亂真,讓許多道齡悠悠的上古真人,誤以為是某位遠古道士的親筆手書。

緣於李槐借給他的那本“鬼畫符”,上邊便記載有扶乩一道、請神降真的根本法門。

指玄峰袁靈殿贈送,和托付劉景龍購買北俱蘆洲恨劍山的多把仿劍,都已一一大煉。

管你品秩是靈器、法寶還是半仙兵,不管是花錢買來的,還是“路邊撿漏”而得,手頭有一樣算一樣,陳平安皆是大煉為與道相連的本命物,用以填充各大氣府。

日月同壁的青天大道之下,此間廝殺,各展所能,任你薑赦勢如破竹,看似在光陰長河之內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你顛倒陰陽,駕馭天地作磨石,皆是薑赦自作自受,將道行神通一並“磨墨”罷了。

終究是個對峙雙方此消彼長的下場。

陳平安手中托起一座仿白玉京,而白玉京中南華城,又有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手中攥有一方補上天款“陸沉敕令”的六滿印,印麵之上,三十六尊遠古神靈同時睜眼。

景象一變,年輕道士仿佛祭出一尊巨大法相,大袖飄搖,從南華城飄蕩而出,高度不輸薑赦金身,陳平安卻是身形凝為芥子大小,躲去那白玉京最高處。

白玉京與那薑赦轉動的天地大道磨盤撞在一起,發出動人心魄的咯吱作響,便似一把錐子緩緩刻畫琉璃鏡麵。

片刻之後,這座白玉京好像硬生生擋住了磨盤的轉動,以至於整座天地開始用一種微妙幅度搖晃起來。

陳平安雙手籠袖,青袍身形與腳下五城十二樓一同隨之晃動。

薑赦重新拿起破陣,輕輕擰轉手腕,旋轉長槍。

臨時改變主意,薑赦並不著急打爛那座贗品白玉京。

隻因為薑赦第一時間看破陳平安的謀劃,沒有讓這家夥得償所願。

對方置身於“白玉京”之內,薑赦如果提搶強行破陣,對將來問劍白玉京的陳平安而言,便是一場絕佳的觀道機會,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由此可見,薑赦今天也沒有將我當場斬殺的十足把握。”

那道士大笑不已,自言自語道:“若是自認為穩操勝券,薑赦何必計較這點得失,還怕我將擊破白玉京的大致路線、細微訣竅學了去?”

薑赦揉了揉下巴,終於有些理解某些練氣士的想法了,武夫一張臭嘴,確實惹人厭。

“這麼喜歡作壁上觀,一個個的,看我耍猴戲嗎?”薑赦好像終於了沒了耐心,“諸位,再不現身,你們的道侶,山主,盟友,可就真要被我活活打死了。”

駕馭大道,輕鬆反客為主,暫時困住了那座仿白玉京和神性陳平安。

薑赦身形倒掠,融入身後那尊法相中,法相伸手一抓,便將一杆長槍破陣攥住,踏出幾步,便來到那年輕道士身前,一槍橫掃,打中那尊道士法相的胸膛,激起玉屑無數,道士踉蹌後退,“等人高”的白玉京隨之後移。

薑赦再一槍戳中道士心口,白玉京亮起無數條光彩,凝聚於道士法相與槍尖相抵處。

薑赦也不撤回長槍,向前跨出一步,攮得道士與白玉京一並向後滑去。

薑赦環顧四周,冷笑道:“這般胸口碎大石,好不好看?!看客不必掏錢,就沒幾聲喝彩?”

“薑道友稍安勿躁。”

白玉京之內,陳平安憑欄而立,插袖抬頭望向那尊薑赦提搶法相,微笑道:“道友積點口德,莫要傷了和氣。”

饒是道心堅韌如薑赦,也被這一句屁話給氣得不行。

薑赦手上加重力道,長槍破陣的槍尖戳入白玉京中。

武夫問拳,修士鬥法,總要耗費體力氣血和天地靈氣。練氣士任何一件大煉本命物的破損,都可以說是傷到了大道根本。

這要比消磨數十年、百年道行的折損道力,更為隱患,此類大道缺漏,後患無窮,就像江湖上的練家子落下了病根。至於傷及魂魄,心神流散,減少功德等下場,哪個不是修道之人,容易淪為心魔道場,未來合道的天關阻礙所在?修士境界越高,昔年幾處看似不起眼、不過針孔大小的缺漏,就要變成比天開了個窟窿更大,練氣士想著境界一高再拿外物縫補道心之缺失,天無絕人之路,也行,補天去。

陳平安今天都被打碎了多少件與性命大道戚戚相關的本命物?

薑赦似有所悟。

這家夥莫非是想要反其道行之?

彆看陳平安身份多、手段多,實則隱患更多,比如沒有了陰神陽神,注定無法煉出本命字,劍修武夫兩不純粹……

先假設自己的那副人身魂魄,一定會有某些缺漏無法縫補,便乾脆來一場形同“散道”的“沙場演武”,修道之人,萬法皆空,空其身以養元神。狠下心來,舍了全部身外物都不要,隻餘下一顆澄澈道心?

好家夥。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一語,與那“天道損有餘以奉不足”?

還能如此注解訓詁?!

確是奇思妙想。

先前薑赦評價一句“豎子成名”,倒是委屈了這位既是劍修又是武夫還是符籙修士的年輕山主。

不枉費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免得陰溝裡翻船,出山第一場架,就著了道,被老友之祠、碧霄幾個看笑話。

今天對峙,意外有一些,到底還是失望過多。

難道擁有半個一的年輕人,就隻有這點道行?

至今為止,不是毫無還手之力是什麼?

兩尊法相近在咫尺之間。

薑赦就要一槍捅穿白玉京與道士胸膛。

就在此時,手托一方五雷法印的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法印砸向薑赦。

薑赦一拳未能碎之,隻是將其打落彆處,法印翻滾在地。

以法印砸人,看似莽撞,與仙氣毫不沾邊,卻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薑赦心中疑惑,嘴上譏笑道:“雷聲大雨點小。處心積慮,結果就鋪墊出這麼一記殺招?”

陳平安微微皺眉,百思不得其解,為何這方五雷法印會瞬間失去大半功效,轉變幾乎隻在一瞬間。

這就導致諸多後手施展不出。

要說單憑此印重創薑赦,不作此想,但是這方五雷法印卻是陳平安之後幾個真正殺手鐧的起手,確是不假。

故而這一手,彆說陳平安倍感意外,就連薑赦都誤以為陳平安是在耍什麼花招。

在那傾斜柱子之巔,任由神性與薑赦為敵的青衫陳平安,第一次出手幫忙解圍,取出一張古樸大弓,挽弓如滿月,有弦無箭,砰然一聲,一道金光激射而出,拖拽出極長的璀璨長線,如倚天長劍。

薑赦抽出長槍,以槍尖抵住那道來勢洶洶的劍光,將一支“箭矢”撞碎。

“泥腿子也有潔癖?”

薑赦滿臉譏諷神色,“還是說根本不敢讓神性持劍?”

收起那把得自夜航船的長弓,陳平安攤開晶瑩剔透如羊脂美玉的手掌,掌心浮現出一柄長不過寸餘的碧玉短劍。

這枚得自大嶽穗山的劍胚,古名“小酆都”。

初一與那十五兩把飛劍,得到已久,卻是陳平安極少數未能大煉之物。

陳平安默不作聲。

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捉對廝殺,各座洞府積蓄的靈氣耗竭到絲毫不剩。

修道之人,跟人鬥法,切磋問道,都是需要花錢的。

駕馭一件件皆已大煉的本命物寶物,或攻伐或防禦,調兵遣將。

可結果不是被薑赦一擊便碎,便是被槍尖戳中,雖未當場崩壞,卻也變得破敗不堪,跌了品秩。

天外一役,雖說陳平安是被拉壯丁的,到底是不虛此行,於修道大有裨益,隻說親眼見證兩座天下的相撞路線,陳平安在那扶搖麓道場,就開始嘗試在人身天地之內,鋪設出一條有跡可循的青道軌跡。

鋪路架橋。

追求一境,每次出劍,行如天道。

至於“借機將所有本命物打成一片”的選擇,實在是對上了薑赦,不得已而為之。

道理再簡單不過,不如此作為,根本沒得打。彆說對峙,想要拖延幾分都是奢望,更彆提一探究竟,嘗試查看薑赦修為的深淺。

山巔那位青衫真身陳平安,笑了笑,“看吧,出岔子了,估摸著是青冥天下那邊出現了大狀況。”

收了法相,取回重新恢複袖珍模樣的仿白玉京,托在手心,陳平安側耳聆聽狀,聽見猶如家鄉瓷器開片的細微聲響,叮叮咚咚,最終分崩離析,一座袖珍仿白玉京就此轟然倒塌,天地間罡風一吹,激起無數碎屑,下雪一般。

“一場架,才剛熱手,損失就如此之大了,當真半點不心疼?”

薑赦心中了然,看了眼身前陳平安真身,再轉頭看向高處作為障眼法的那個存在,“是了,神性做主就是如此。無心便無錯。”

兩個陳平安,互換了位置。

薑赦眼前這位陳平安,撤了障眼法,才是真正神性的那半個一。

他身邊四周現出四把仙劍。

這位“陳平安”搖動脖子,抬起手,晃了晃袖子,一雙金色眼眸竟有眼神炙熱的意味,咧嘴笑道:“薑赦,那個‘我’做事不爽利,說真的,老子忍你半天了。”

薑赦笑道:“同理。”

陳平安一向擅長偷師,比如在青萍劍宗密雪峰,長春洞天道場內,閉關期間,也學那吳霜降,仿製了四把仙劍。

若說吳霜降那四把,屬於次一等真跡,類似瓷器裡邊的官仿官,寄托款。

那麼夜航船一役過後,陳平安依葫蘆畫瓢的仿劍,就是再次一等,無論是劍的材質還是神意,都是那……民仿官。

在山上嚇唬人,自然不難,同境之爭,也管用,可要說拿這些再仿仙劍對付薑赦,難免有一種黔驢技窮、或是狗急跳牆的嫌疑。

薑赦隻看一眼便知那幾把拙劣仿劍的品相高低。

看來距離使出壓箱底的幾種本事,當真不遠了。

這小子倒是會挑對手,直接挑了個白玉京餘鬥作為問劍對象。

真無敵,擱在當今世道,倒也不算自大之話。估計等餘鬥完全煉化了一座玉京山,也該他躋身偽十五境地了。

不過欲想成為數座天下的人間第一人,就各有劫數要渡劫。

他薑赦是如此,餘鬥當然也是如此。想來青冥天下的大亂已起,從太平盛世轉為亂世,如何變作升平……便是餘鬥的劫數所在。

看著眼前這個機關算儘、手段迭出的年輕人,眉眼神色間並無半點氣餒。

畢竟陳平安這些手段,本該用來對付餘鬥。

亭中一壺酒,意有所指?

薑赦很難不記起遠古歲月裡的那撥書生,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性情並不迂腐,從來恩怨清爽。

薑赦提起長槍,指向那高處,懶洋洋問道:“持劍者也好,半個一也罷,能不能拿出點不花俏的真本事?”

“好說。”

高處真身陳平安一跺腳,瞬間震碎雙手雙腳之上數以百計的斤兩真氣符,微笑道:“要想以此身精神擔當宇宙,便需先打成混沌一片。”

薑赦點頭道:“年輕人,真敢想。”

下一刻,薑赦便被陳平安伸手按住頭顱,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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