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天高地厚(1 / 1)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904 字 2個月前

陳平安麵帶微笑,屈指彈劍,劍尖微顫,鏗鏘作龍鳴,劍光圈圈漾開,映照得整張臉龐神采奕奕,得大自由。

稍稍振翅便撞壁的籠中雀,觀天如看一幅界畫的井底蛙,我與我相看兩厭、互為苦手的我們,終於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幾句大話,心裡話。

薑赦聽聞此言,非但沒有出言譏諷,反而有些恍然,“這就終於說得通了。”

登山求仙,怕什麼,就來什麼?修道之人,怕那萬一,便成一萬。

薑赦終究不是十五境,難以超脫此道,依舊有劫起劫落,避無可避。薑赦看了眼陳平安,“真實道齡,也太年輕了點。”

贏了,難免有勝之不武的嫌疑,輸了,更是倒灶。

反觀這位年輕劍修,輸了,雖敗猶榮,贏了,未來天下走勢,更是無法想象。隻說那位算天的鄒子屆時該如何自處?

薑赦撇撇嘴,略微施展神通,將這些心緒、念頭在心中心之內悉數碾碎,轉作彆想。

登天一役是刀兵劫,大道誤入歧途,欲想做主,占據遠古天庭遺址,弱天下而獨尊兵家,一場共斬便是應劫。

囚禁萬年又是一劫,看似脫劫而出之際,卻是大劫臨頭之時,當薑赦一顆道心死灰複燃,欲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壓勝,如影隨形。

薑赦身為兵家初祖的劫數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覬覦的天大機緣所在。

當然,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不是誰都有資格可以隨便上桌的,尋常修士,隻要還不是十四境,任你是飛升境,隻要命不夠硬,恐怕稍微靠近幾分,都會被大劫道韻殃及,化作一陣齏粉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輕易插手了?肯定敬而遠之,作壁上觀。比如符籙於玄這般合道天時的,還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誰願意摻和這種形勢,一個不小心,自身大道深陷泥濘,不可自拔,就要落個萬劫不複的境地。

薑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罵一句,“崔瀺這個王八蛋。”

先前他還與繡虎道謝,說了句承情。不想自己是被人騙了錢還幫忙數錢?

除了牢騷幾句,薑赦實在不願表露心境更多,要說與一個死人較勁,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薑赦有過諸多設想,這次重返人間,想要陰謀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物,當過隱官陳平安也在其中之一,但是推衍演算過後,陳的可能性極低。

最大緣由,不是陳平安太年輕,境界暫時不夠高,而是陳平安沒有這麼大的野心。

此外陳平安的最大假想敵,是白玉京和餘鬥,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私人恩怨。

出人意料,陳平安竟是臨時改變主意,撤了手中長劍,讓其退出戰場,劍光一閃,長劍便出現在西北方那根接引天地的傾斜巨柱附近,陳平安動作緩慢,分彆卷起兩隻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你所願,先練練手,也好讓晚輩好好領教一番十一境武夫的絕大氣力……”

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薑赦就已近身,一拳錘中陳平安的心口,陳平安身上法袍和鬢角發絲轟然飛揚,天地間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玉磬聲響,那是陳平安全身骨骼震顫的動靜,身形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出去千餘丈,麵門七竅滲出金色的血液,飄灑在地。

薑赦一擊得手,對那些瞧著詭異的金色鮮血,毫不上心,下一刻薑赦就追上了陳平安,雙手手背相疊,十指如鉤,筆直戳入陳平安胸膛,猛然往外一扯,竟是當場將陳平安那具身軀給狠狠撕開了。

薑赦眯眼站定,隨手抹掉臉上被濺到的金色鮮血,臉龐和手心呲呲作響,冒起縷縷青煙,嫋嫋升空,薑赦渾然不覺那份燒灼感,環顧四周,先前飄散落地的金色鮮血,並未沾染塵土,而是各有異象,各有大道顯化而生,落地化作一座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的山嶽,小巧如土垤,一條條開辟有百千水府、宮殿的江河,袖珍如繩線,更為玄奇之處,是那巍峨大嶽山中,果真有青鶴長鳴、真君傳道與仙女散花,蜿蜒江河之內,此處煙波浩渺,彆地激流險灘之上小舟如箭矢……薑赦嗤笑一聲,還在裝神弄鬼,真當自己是天公了。

薑赦稍稍散開神識,配合推衍與心算,循著光陰長河的水脈走勢與天地靈氣流轉的方位,如一尊神靈巡遊轄境,遍及遺址各地無遺漏。能夠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於地理一道,哪個不是最頂尖的行家裡手?薑赦扯了扯嘴角,找到你小子了,薑赦並沒有縮地山河,而是拉虛弓如滿月的架勢,挽住“弓弦”的雙指砰然鬆開,一枚“箭矢”粗如井口,卻不是筆直一線,而是如大野龍蛇遊走地麵。

某地,如千百鏡麵接連被一根箭矢撞碎,無數琉璃迸濺碎開,光彩絢爛,耀人眼目。

陳平安先以渾厚拳罡布陣在前,屬於異想天開,反用了拳譜當中的鐵騎鑿陣式,層層阻滯這支激射而至的箭矢威勢,再試圖以一拳正常的鐵騎鑿陣硬扛箭矢,卻是徒勞,不光是拳頭被那箭矢打爛,連整條胳膊都被一並撞碎……身形站立處,陳平安已經少了一條胳膊,四周滿地金色鮮血,這次在地上則是顯化出一大片的金色花木,高矮不一,搖曳生姿,如仙家園圃。

十一境的拳,確實是擋不住。

陳平安紋絲不動,麵無表情,肩頭斷臂處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絲線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複原狀。

果不其然,武道成神之路,最是直截了當,在遠古屬於“清流”正途,煉氣成仙才是濁流偏門。

簡單說來,十一境的拳腳,勢不可擋,唯獨今日戰場,薑赦拿來對付半個一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實打實的驗證,陳平安寬心幾分,便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一句,“也要替前輩略覺幾分尷尬。”

薑赦不以為意,問道:“聽說你有一拿手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學自寶瓶洲崔誠,不俗氣?”

陳平安點頭道:“很不俗氣。”

薑赦笑問道:“陳大宗師,你不會以為十一境,當真就是這點斤兩吧?”

陳平安疑惑道:“不然?”

薑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誠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麼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據說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不務正業當勞什子的二掌櫃,搗鼓出來了百劍仙和皕劍仙印譜。

萬年以來,薑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間,數座天下武學昌盛,若是編撰一部百拳譜,武夫崔誠有二三拳,可以入內。

陳平安一挑眉頭,本想讓這位兵家初祖領教一下家鄉小鎮的淳樸言語,可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一個說法,“拭目以待。”

薑赦嘖嘖道:“如此後知後覺。難怪會連輸曹慈四場,半點不冤枉。”

明明不見薑赦有任何出手跡象,陳平安卻是如臨大敵,拉開拳架,與天幕處遞出一拳雲蒸大澤。

原來薑赦第一拳,便已經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雲海,被天上仙人伸出手掌往下壓,刹那間低沉垂落,要與地麵接壤,打成一片。

片刻過後,除了陳平安站立位置,方圓數十裡,地麵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溝壑,全是掌心關節、手紋。

陳平安抬手擦了擦臉,晃了晃腦袋,倒出兩邊耳中的血水。

僅僅一拳之力,竟如天劫壓頂。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倒不是吃不住疼,說實話,這點傷勢,真心不算什麼。

可就是那種見拳如見天的窒息感受,實在是不好消受。

薑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熱鬨的十四境、飛升境練氣士,小覷武道十一境,也就罷了。你是止境歸真一層、且趨於圓滿境地的武夫,屬於登堂入室的人物,也敢掉以輕心?”

“如今躲在大驪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沒有告訴你,當年登天路上,薑赦的拳,到底有多重?還有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當年又是如何挨了兩拳便讓他一尊金身出現第一道裂痕的?”

言語之間,薑赦依舊站在遠處,更無換氣,便又有十數拳一氣嗬成,讓陳平安躲無可躲,隻能接拳,隻能憑借體魄硬扛下來。

薑赦搖搖頭,“你與崔誠,終究隻是止境的體魄,還撐不起這類拳法的真意,無法真正將其發揚光大。”

“覺得我是偷拳?”

薑赦滿臉不屑神色,自問自答,“不過是萬年之後,有個崔姓武夫與我當年湊巧想到一處罷了。”

三十餘拳過後,陳平安一副幾近無垢無量的粹然金身當場崩散,剛在遠處凝聚身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趕到。

一團團金光流散複聚攏,大地之上,處處是驀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一串串悶雷震動。

換一處戰場,換個對手,豈不是殺飛升如拾草介?

薑赦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個哈欠。

不看戰場態勢,薑赦轉頭望向那把長劍,以心聲詢問出最大的問題,“當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麼想的?”

————

鄉野學塾。

酒足飯飽,薑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老廚子輕輕搖晃蒲扇,輕聲笑道:“寧吉,其實你的出身並不尋常。”

寧吉有些訝異,不知為何薑先生要主動扯起這個話頭,欲言又止。

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寧吉委實有些佩服薑先生入鄉隨俗的本事,能在那些莊稼漢和村婦中間,聊上個把時辰的閒天,翹著二郎腿,插科打諢,隻說村子裡的那幾條土狗,都願意屁顛屁顛跟著薑先生跑。

寧吉去過落魄山,聽說了一些事情,回到這邊,簡直都要忘記薑先生的那些頭銜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薑尚真繼續問道:“我這麼說,可以理解?”

寧吉點點頭。

薑尚真卻是有意要刨根問題,“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你之所想與我之所猜,有無偏差。”

寧吉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說道:“如果隻是先生收我為學生,我可能不會多想什麼,至多思來想去,就會覺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惻隱之心,是我自己的運氣好,才能遇見先生。但是多出一位白玉京陸掌教,還說我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小師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該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薑尚真嗯了一聲,“所以為了收取你這麼個學生,我們陳山主承擔了不小的乾係,牽動了不小的因果,如此一來,難免多了些意外。”

寧吉默然。

“且寬心,不要著急緊張。告訴你這個真相,不是想讓你什麼好好讀書、勤懇修行、免得暴殄天物浪費資質之類的,更不是讓你有所負擔,好像寧吉的每個明天,從此都要活得累上幾分,才對得起陳平安當年那個的昨日選擇。並非如此,說實話,如果我有這份心思,然後某天被陳平安曉得了,就他那脾氣,非要把我打出屎來……薑某人便再當不得什麼首席供奉了。”

約莫是薑尚真說得諧趣,寧吉咧嘴一笑,心境隨之輕鬆幾分。

薑尚真繼續說道:“隻是希望一個命途坎坷卻終於等到時來運轉的少年,以後碰到了某些倍感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可以稍稍不用覺得那麼委屈,可以在心中告訴自己一兩句,不妨多點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罷。哪怕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二人,可以幫忙解惑。大不了找先生告狀去嘛。”

寧吉點頭說道:“記下了。”

薑尚真坐起身,將蒲扇交給寧吉,說道:“得出趟遠門嘍。”

寧吉輕聲問道:“薑先生這是?”

薑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傳的大事。”

寧吉便有些擔心薑先生,再次欲言又止。

薑尚真說道:“你的先生,當時與我說了句怪話,他說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好好保護你。我勉強可以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肯定做不到這種事。”

“隻因為我覺得世間薑尚真是唯一的,我不像誰,誰也不像我,但是陳平安卻覺得他像很多老人,很多少年都會像他。”

站在藤椅和寧吉旁邊,薑尚真自嘲一笑,“這就連理解都無法理解了。”

站在搖搖晃晃的世道,躲在安安穩穩的心鄉。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棟關起門的心宅,或大或小。

門外那條或寬或窄、通向遠方的道路,大概就叫夢想。

薑尚真臨行之前,問道:“寧吉,說說看,我跟你先生分明是兩種人,怎就混到一塊去了?關係還不錯?”

寧吉搖搖頭,“薑先生,容我想想?等你回了學塾教書,再將答案說上一說?”

薑尚真大笑道:“想什麼想,你不是早有答案了?沒猜錯,就是一個字,錢!”

————

袁瀅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隊伍拉開一長段路程,單獨走在異鄉路上,不知名野花開得絢爛,芬香撲鼻,袁瀅抬起繡花鞋,輕輕撥過附近一片嬌黃顏色的矮小花朵,她時不時轉頭望去,似在等人追上腳步。

她出身於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兩位傳道人,卻都是浩然修士,大師父柳七,二師父曹組,於她既有傳道之名,又有養育之恩。

果然,很快柳七現身,白衣卿相謫仙人的卓絕風采,神色溫柔,與這位視若己出的親傳弟子勉勵幾句,修道事務其實沒有太多可聊的,畢竟袁瀅這種仙材,修行便如凡俗夫子的呼吸一般。

柳七主動聊起了那艘行蹤不定的夜航船,讓袁瀅有機會登船一遊,比如可以去那邊的條目城和靈犀城看看。

袁瀅打趣道:“大師父,不如你跟二師父一起加入我們門派,更熱鬨些。”

柳七抬頭看了眼前邊的隊伍,搖搖頭,沒說什麼。

除了張風海已經是穩紮穩打的十四境修為,此外還有位列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

猶有十人候補之一的呂碧霞,她擔任掌律祖師。

永州仙杖派的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她負責管宗門的錢袋子。境界不高,職權很大。

就這麼個宗門,即便人數再少,誰敢小覷。

隊伍前邊,副宗主在宗主那邊拱火,“宗主大人,隻要把北俱蘆洲那個白裳做掉,咱們可就是人數最少的宗門了!不心動?”

見宗主竟然不動心,陸台繼續攛掇,“聽說他最近才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白裳是劍修又如何,畢竟境界不穩,就咱們這一大幫子,鬨哄哄湧上去,白大劍仙不得自亂陣腳?道心一亂,辛苦兄缽大拳頭砸下去,呂掌律再一記道法跟上,我便可以趁亂黑虎掏心,將其一擊斃命……”

雖然認識沒多久,無名氏還是有些佩服這個陸台的臉皮,以及說話的不著調。同時愈發張風海的氣量,有個人每天在自己耳邊如此聒噪,真能忍?不覺心煩?

張風海笑了笑,“隻需要置若罔聞,久而久之,習慣就好。不搭話,看看他能一口氣嘮叨幾千字,就當是不花錢聽人說書。”

無名氏笑著點頭,“的確是個好法子。”

師行轅白眼道:“陸副宗主,少說幾句廢話,聊點正經的。”

哪怕是出門在外,跨越天下遠遊,師行轅還是如白玉京煙霞洞一般的行頭裝束,是一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她頭彆木釵,布裙棉鞋,鄉野常年勞作的年輕婦人似的,走在這支道氣磅礴的神仙隊伍當中,師行轅顯得十分紮眼。

陸台埋怨道:“稱呼官職不帶副,懂不懂官場規矩?”

師行轅無可奈何,以心聲與張風海說道:“宗主,你不如訂立一條門規,乾脆不許陸台說話?”

張風海同樣置若罔聞。

陸台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將那老得不能再老的某些故事娓娓道來,“遠古歲月裡,天神地祇,天道威嚴不可測,人間便出現了大量的巫祝,他們司職娛神,祭主讚詞,是謂接神者也,他們就像替天地變化說文解字,為我們解釋老天爺的喜怒哀樂。可是由於我們人族體魄過於孱弱,總是被身體強橫的妖族肆意捕殺,當做果腹的食物,早期人族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導致香火不濟,舊天庭神靈覺得這樣可不成,一尊尊雷部諸司神靈,裹挾浩蕩天威,率先來到人間,打殺那些冥頑不靈的妖族,後者屍骨堆積成山,可此舉畢竟治標不治本。”

“怎麼辦呢。”

“要麼乾脆將到處吃人的妖族斬殺殆儘,要麼讓比螻蟻還不如的人族稍微……大隻一點。後世儒家的經文,有古今之爭,人呢,也是有的,比如我們就都屬於今人的範疇,兵家初祖他們那撥老家夥,卻是當之無愧的‘古人’,神靈開始給予我們一副強健的皮囊,再多給了點魂魄,古人的一魂兩魄,就變成了今人的三魂六魄。”

呂碧霞問道:“不是三魂七魄?”

陸台笑道:“最後一魄,是遠古道士們曆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並非神靈賜予之物。”

師行轅恍然道:“難怪後世入廟敬香,或三或六或九。”

陸台瞪眼道:“我可沒這麼說!就不能是那書畫鈐印,或一或三用以奇數補陽?”

陸台趕忙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一番,然後正色道:“文人雅士嘔心瀝血,夫子自道,著書立傳,都被形容為一瓣心香。”

先前說到“捕殺”二字的時候,陸台故意斜瞥一眼無名氏。

陸台轉過頭,望向李槐,笑嗬嗬問道:“假設一條光陰長河便是隻香爐,李槐,猜猜新香火是什麼?”

李槐搖搖頭。他一向不擅長猜謎和解題。

辛苦說道:“你們的七魄是香爐,三魂即是香火。”

聽到這麼個匪夷所思的答案,李槐在震驚之餘,難免心生疑惑,什麼叫“你們”?

陸台笑嘻嘻道:“道祖率先提出天之道與那人之道。有了‘供奉’一說。如此一來,遠古天庭一眾神靈,就再不是唯一不二的天道正統。‘天道’,仿佛就有了新舊之分的雛形。煉氣士,道士,書生,諸子百家的修道之路,就有了大道依據。”

“有了道路。”

“還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道路。之後小夫子,也就是我們禮聖,絕天地通,在山頂鑄九鼎。”

“在那之前,如何呼吸,飲食,睡覺,如何行走,思考為何會有思考,想法來自何處,去往何處……諸如此類,最簡單的問題,都成了最困難的問題,久而久之,就是煉氣,想明白了的,即是修道。在這期間,當然又有一場場術法如雨落,好一場雪中送炭,修煉成人形的一撥遠古‘道士’們,竟是連那金身境的瓶頸,也一並給打破了。從此羽化登仙一般,覆地遠遊,禦清風,乘雲氣,身形高過鳥雀,去那明月中賞景,去那太陽宮聞道……有了山巔境,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

聽到這裡,李槐忍不住小聲問道:“天上不管?”

陸台心有戚戚然,“管,怎麼可能不管。”

“螻蟻大隻一點,依舊是螻蟻啊。道士武夫們紮堆在一起抱團取暖,也還是土垤蟻窩一個啊。神靈降臨,殺得人間血流成河,殺得一切開竅的有靈眾生瑟瑟發抖,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你們知道那會兒的人間版圖,疆域廣袤無垠到了何種程度嗎?以至於神靈蒞臨人間,都需要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

“若說武學道法,同源不同流……”

畢竟人間一炷炷心香煙霧嫋嫋升起,都是一條條通天的神道啊。

就在此時,陸台如遭雷擊,臉色微白,急哄哄提醒道:“不好!有埋伏!”

無名氏不由得緊張幾分,畢竟如今敢來這邊砸場子的,不是找死的傻子,便是一等一的強手。

遠處袁瀅嚇了一大跳,柳七笑道:“真心喜歡這種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點?”

袁瀅見師父神色這麼隨意,她如釋重負,以心聲說道:“他太過悲觀了,我瞧見了,就會忍不住心疼他。”

柳七點點頭,“也算認得陸台了。”

前邊道旁,憑空出現一個相貌清臒的高瘦老人,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像那富家翁與扈從挑夫似的。

袁瀅有兩個師父,陸台何嘗不是。

陸台對此絲毫不覺意外,兩位傳道人的現身,是那情理之中、早晚而已的事情。

在山上,一提起姓氏就知道是誰的人物,屈指可數。

鄒,算一個。

————

薑赦始終沒有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從頭到尾,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

無數金色鮮血散落在地,使得一處淪為廢墟的古戰場遺址,生機勃勃,先有了山河,再起了城池關隘,又有了市井百態,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人間畫卷。隻等“各色人物”入駐其中,便是江山有主,真正活了過來。

唯一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便是天地間被拉伸出七十餘條縱橫交錯的“繩索”,皆是經久不散的拳罡,如同一根根鐵絲切割了這塊軟若豆腐的天地。

薑赦隻是微微皺眉,已經足夠高看此人了,可是好像比起預期,還要難纏幾分?先前設想的速戰速決,很難得逞了?

他以眼角餘光打量那把長劍。

不管驪珠洞天那座石拱橋懸掛的老劍條,是持劍者的劍靈顯化,還是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真身,其實都沒有那麼重要。

萬事開頭難,隻要與之結契了,這就是一條注定不會半途而廢的通天大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窯工學徒,當年陳平安得此機緣,在此後修行道路上,這把劍給予結契主人的實在好處,太少,少得過分。

薑赦創建兵家,大道根祇之一,便是天時地利人和、萬事萬物皆要如臂指使,化為己用。

未能讓一位“劍靈”物儘其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一戶窮的揭不開鍋的貧寒之家,卻有一件價值萬金的文房清供,年複一年,當個擺設。作甚?每天餓著肚子,大飽眼福麼?

在薑赦看來,興許是當年文聖道統之內的兩位師兄,齊靜春和崔瀺好像出現了一種異議,各執一端,大道相背,雙方學問極難調和。

說服“劍靈”認主的齊靜春,是讀聖賢書的醇儒,所以不希望陳平安被外物浸染道心、本性過多,想要陳平安與劍靈刻意保持一段距離,訂立甲子之約,讓後者更多職責,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不必現身,隻是用以震懾一小撮山巔修士,不要憑恃境界修為,肆意妄為。誰敢壞了規矩,小心連人間的規矩都沒了。

在這個過程裡,當然有不信邪的,蠢蠢欲動,於是桐葉宗那位飛升境的中興之祖,就成了一個現成的例子,用以提醒幕後人物。

要知道就連杜懋的一副仙蛻,如今還是落魄山的私人物品。桐葉宗祖師堂譜牒修士,豈會半點不知此事內幕,誰又敢說什麼?

稍微了解落魄山和陳山主的人,都會心知肚明,陳平安為何始終不肯稱呼齊靜春為師兄,一直敬稱為齊先生。

齊靜春之於陳平安,前者就像一個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家塾西席,在那書香門第之內,為某蒙童傳授舉業製藝的本事,前者所教,後者所學,都是奔著成聖成賢去的。突然有一天,年紀稍長的少年,說不讀書了,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揭竿而起,說要篡位,自己當皇帝。

正因為誰都清楚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影響之大,所以薑赦聽到陳平安那句“立教稱祖”的豪言壯語,才會感到極其彆扭。

換成是同樣年輕的曹慈說這種“悖逆言語”,薑赦都不會覺得如何,至多是微微訝異。

崔瀺推崇事功學問,雜糅百家熔鑄一爐。一座書簡湖,迫使陳平安失去了一顆金色文膽,彆說是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就算讀百萬卷千萬卷,走遍幾座天下,遊曆過整座人間,還是徹底失去修煉出一個本命字的可能性。之後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則是完全失去了陰神遠遊、出陽神的機會。

關鍵是在崔瀺那邊對陳平安的態度,永遠是,就像一些京察大計的官場評語,能力太低,資質太差了,道心脆弱,不堪大用,

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崔瀺跟齊靜春這倆師兄弟的所作所為,全他娘是障眼法?

視野中,陳平安再次恢複原貌,好似猜中了薑赦所思所想,陳平安笑道:“你可能搞錯了,我們文聖一脈,脾氣最差的,是齊先生。性格和耐心最好的,其實是崔師兄才對。”

“比如拆分正陽山,是與崔師兄學來的一點皮毛。問劍正陽山成功,之後還要立起一碑,則是與齊先生學的。”

一邊說一邊走,那些山河景象一一消融如水流淌,與主人合而為一。

薑赦實在是見過太多的神通術法,對此倒是並不意外,還行,陳平安這門手段,不算過於駭人,雖說不耗道行與靈氣,卻要耗費心神。

“不是覺得此生與止境武夫問拳的機會,還是太少嗎?今天就讓你吃飽吃撐,一口氣吃到吐為止。”

“裴杯,張條霞,李二,宋長鏡,吳殳,葉芸芸,王赴愬,這幾個止境,讓他們與你各出巔峰數拳,夠不夠?”

那些被薑赦一一“點名”敕令而出的止境武夫,在他跟陳平安之間排成一條橫線。

如那戰場,長槍大戟,堂堂正正,所向披靡。止境結陣,一線潮頭,萬騎辟易。

陳平安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幕的出現。

輕輕吐氣,穩了穩心緒,開始前奔。

薑赦沒有在“持劍者”那邊得到真相,還頗為好奇一事,不得不開口問道:“陳清都不是個小氣人,你替他做了那麼些事情,又是劍氣長城的半個女婿,以陳清都一貫欠錢欠酒欠劍什麼都欠、唯獨不肯欠人情的脾氣,你又是個入了眼的小輩,他怎麼都該有所表示才對。這份贈禮,定然不薄,怎的,覺得尚未置身死地,還要藏掖幾分?免得被白玉京那幫算卦的算走了天機,下次問劍真無敵,失了先手?”

說到“真無敵”一語,薑赦自顧自大笑不已,“真無敵,好道號。白景怎麼不搶。”

此刻陳平安自然無暇分心回答此問。

隻因為薑赦敕令出了更多的“止境武夫”,各個時代的頂尖豪傑,都是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各有各的無敵。

他們任何一拳,都是爐火純青,都是圓滿境地。

巧了,薑赦也隻是耗費些許心神而已,連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都無需調動。

薑赦看著戰場上那個疲於應付的身形,越看越覺無趣,“習武練拳,到頭來隻是得手一副體魄,練出個烏龜殼罷了,可有一二拳,是你自己的?”

“規規矩矩怕出錯,隻蹈前人舊跡,倒是省心省力了,也有臉癡心妄想,超越曹慈?”

薑赦見那陳平安被“裴杯”一拳打掉半邊臉頰,再差點被一位蠻荒曆史上的山頂武夫打斷脖頸……

薑赦搖搖頭,沒了耐心,“就你陳平安,也敢奢望殺薑赦,妄言立教稱祖?!”

畢竟每一位止境武夫隻遞自己生平分量最重、拳意最足的數拳,才給了險象環生的陳平安些許喘息和換氣機會。

似乎那小子還算硬氣,依稀可聞,嘴上夾雜著幾句家鄉方言。

薑赦笑道:“小子,在我麵前顯擺拳腳,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

“認祖歸宗!”

戰場那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漸漸沒去所有武夫身影,各種拳意彙聚交錯,早已凝為實質濃稠如水。

要說陳平安是想以接拳來砥礪自身武道,借機打破止境歸真一層的瓶頸?置身於生死之戰,起了大道之爭,還敢如此托大?薑赦不知何時已經轉換位置,神色肅穆,輕輕提起那杆長槍“破陣”。人與物,皆已萬年不曾奮然開陣。遠眺遠處那一粒芥子身影,這位兵家初祖,似有失望,薑赦手持長槍,緩緩前行,走向那處漸漸明了的戰場,神色淡然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半點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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