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洲渡船都有了不止一艘,那麼斬龍石,不得有點眉目?
登船龍蛇蹤,登高遠眺,陳山主一個不小心,就看見了那座龍脊山。
米劍仙的某個提議,不該在人多的時候提出來嘛。當個下宗首席,還委屈上了?
李睦州,現任經緯觀的觀主。
道士來時元嬰境,都還沒有到瓶頸,去時卻已經是玉璞。
先前在落魄山看門人仙尉道長的書房內,李睦州仿佛被一語道破天機,心境一開,如一場大雨洗淨塵埃,又似撥雲見日,勢如破竹,修道關隘層層山,節節竹筒轟然破。
等到李睦州走出心齋境地,回過神來,便破境了……而且毫無凝滯,神清氣爽的道士,仍是仔細翻檢心神一遍,果然無礙。
李睦州立即從椅子上站起身,心中千言萬語,好像都是累贅,隻好打了個無比鄭重其事的道門稽首。如一位道士虔誠朝拜……一座頂天立地的道山。
這一下就把道士仙尉給徹底整懵了。
李道長你就算也不知道那折紙一頁疑問的答案,回答不出,也不用如此愧疚啊。
關鍵是你怎麼還眼眶泛紅上了。
思來想去,仙尉隻得出個勉強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不愧是名門大派裡走出的正經授籙道士!禮數就是多!道歉都這麼禮重。
仙尉就想要給李睦州回個稽首禮,自己畢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更是那座香火山的新任山主,還收了個徒弟,肩頭擔子重了,身份一多,更不能缺了禮數。
不曾想山主憑空現身在書房內,伸手托住了仙尉的一條胳膊,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仙尉不必還禮。
如果不是當了經緯觀的觀主,畢竟庶務繁重,李睦州可能是那個最想留下的道士。
這座落魄山,奇奇怪怪不奇怪,實在是讓李睦州覺得太過天然親切了。
當時陳平安陪著李睦州走出宅子,屋外雨已停,李睦州甚至忘了帶走那把油紙傘,還是仙尉記事,抄起雨傘跑到門口,喊住那位李道長,陳平安卻是轉頭笑道:“當是李道長的略表謝意,收下就是。”
仙尉隻得收下。
李睦州有些赧顏,與陳山主小聲解釋道:“那把雨傘隻是尋常物件。”
陳平安笑道:“如此才好,禮輕情意重。仙尉道長如今有座山頭,離這裡不算太近,頗耗腳力,陰雨天氣,走在路上用得著。”
李睦州欲言又止,隻因為自己的破境,實在是太過玄乎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算是幫忙給出了一個說牽強很牽強、說在理卻又無比在理的解釋,“修行之人,道力積累都在平常。挑燈夜讀雞一鳴,渾然不覺天下白。”
李睦州點點頭,微笑道:“不管怎麼說,陳先生的落魄山,真是貧道的福地了,以後隻要有機會,就會常來,次數一多,還望陳先生不要厭煩啊。”
陳平安說道:“既然能夠成為李道長的修道福地,自然是此地草木都與道長相親的緣故,草木如此,況乎人哉。”
李睦州問道:“屋子那邊?”
陳平安笑道:“李道長可以露麵了。”
李睦州走出宅子,與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獨自往山上行去。
陳平安走向桌子那邊,原來溫宗師沒有等到裴錢,卻等來了一個守株待兔的白玄,正在慫恿溫仔細在某本冊子上簽名畫押。
你不是想要跟裴錢問拳嗎?跟我們一起啊,人多力量大,雙拳難敵四手,有溫兄鼎力相助,將來收拾一個裴錢,不在話下。
溫仔細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根本不明白這個提壺喝枸杞茶、一見麵就邀請他入夥的孩子,腦子裡到底裝著啥。
瞧見了那個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溫仔細站起身,臉色古怪,身體緊繃,抱拳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陳劍仙。在那合歡山之上,是晚輩輕狂無知,多有得罪了。”
陳平安微笑道:“沒什麼得罪不得罪的,退一步說,得罪我又沒什麼,反正不是一家人,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在落魄山和靈飛宮之外,你我再想碰麵比登天還難。不過你難道直到現在,還是沒猜出那人是誰?”
溫仔細疑惑道:“是說那個與陳劍仙同桌飲酒之人?”
陳平安說道:“不然?”
溫仔細如今滿腦子都是宗師裴錢,都快有心魔了,哪裡顧得上那個嘴欠的王八蛋,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給他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好好想想,那句‘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是誰都可以說的?”
溫仔細一瞬間好像被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真是道宮祖師堂內懸掛在最高處的那幅祖師像?那位頭戴蓮花冠的白玉京陸掌教?!
溫仔細滿臉淚水,麵朝合歡山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泣不成聲,顫聲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太上祖師,拜見陸掌教!”
陸沉一脈,尊師重道,確實沒話說。
從那罵天罵地誰都敢罵、唯獨不罵自己師尊的仙槎,再到被師尊坑騙舉霞飛升耽誤了許久、始終毫無怨言的天君曹溶,再到徒孫湘君,以及到哪怕被驅逐師門、卻依舊認陸沉為祖的趙浮陽,就因為趙浮陽道服僭越就要與之打生打死的真人程虔……當然還有眼前這個心高氣傲的溫仔細。
白玄以心聲問道:“曹師傅,這人咋回事?事先說明,我可沒說啥,天地良心,就隻是邀請他在英雄譜上邊占據一席之地。”
陳平安解釋道:“跟你沒關係,他一直想要見個人,結果瞧見了沒認出來,錯過了,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麵的機會都不好說。”
白玄點點頭,“如此說來,也算性情中人,這般好漢一條,該他躋身英雄譜。”
陳平安伸手,“那本冊子,拿來瞅瞅。”
白玄精神一震,雀躍道:“曹師傅你也要錄名?那穩了!”
陳平安一板栗打得白玄雙手抱頭,氣笑道:“知不知道裴錢在你這個年紀,連我跟她說句話,進個道理,都得過好幾遍腦子。”
白玄不愧是白玄,試探性問道:“曹師傅,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裴錢的拳法境界一高,就不太願意動腦筋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伸手按住白玄的腦袋,笑道:“勇氣可嘉。”
溫仔細站起身後,已經恢複正常神色。
陳平安說道:“如果溫仙師不是特彆著急趕路,就去跳魚山那邊等著,裴錢近期會現身跟你切磋一兩場。”
溫仔細判若兩人,說道:“不敢說是切磋,就是請裴宗師指點一二。”
陳平安說道:“你當然是習武天才,卻不是純粹武夫。”
溫仔細默然。
陳平安笑道:“如果是真心實意想要學拳,那麼上山容易,下山就未必了。”
溫仔細說道:“晚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陳平安指了指跳魚山方向,“裴錢已經在山腳等你了。”
溫仔細抱拳告辭,飛奔而走,聲勢不小,路上響起一串如平地滾雷的動靜。
白玄讚歎道:“竟敢單挑裴錢,確實可敬可佩。值得我破個例,先把他的名字記上。”
裴錢跟著師父走了那麼遠的江湖,師徒之間早有默契,比如先前周海鏡想要問拳,陳平安說了句“不可勝負心過重,也彆太不當回事”,意思就是需要重視這場切磋,但是千萬彆傷了和氣。今天陳平安跟裴錢的說法,前後句剛好顛倒了位置,意思也不難理解,其實就一點,不能打死人。
溫仔細到了跳魚山的山腳,剛抱拳,要開口。
裴錢隻是說了句“同境”。
轉瞬拳已至。
溫仔細根本來不及招架,更彆提還手,就被裴錢砸中脖頸,一拳撂倒。溫仔細眼眶霎時間布滿血絲,體內氣血翻湧如洪水決堤。
裴錢再輕輕跺腳,躺地上七竅迸血的溫仔細一個彈跳起身,裴錢來到他身邊,她以腳尖一挑,就將溫仔細摔到山上那座演武場。
上山確實容易。
天上突然掉下來個人。
嚇了習武八人一大跳。
溫仔細躺在演武場泥地上,數次掙紮起身不得,嘔出一大口鮮血,反而氣血通暢幾分,睜開眼睛,碧空萬裡,舒坦!
要是扛不住裴錢同境兩拳,就不下山了!
岑鴛機隻是掃了一眼,喝道:“繼續走樁!”
一個坐板凳上摳腳的漢子著急忙慌喊道:“這位從天而降的仁兄,可不許跑我們這裡來騙藥費啊。”
從這天起,跳魚山就多出一個每天隻挨裴錢一拳的武學宗師。
再與那鄭師傅談好價格,泡個藥水桶,一天一個價,行情還不一樣,溫仔細也懶得計較這個,讓鄭師傅都記賬上。
本來覺得在跳魚山學拳頗為吃苦的八人,每天親眼瞧見一位遠遊境宗師倒地不起,安安靜靜睡一會兒,再搖搖晃晃起身,鮮血浸透衣衫,每走一步,地上都是鮮紅腳印……如此看來,學拳還是不苦的。裴錢過來喂拳,不定時,如果是早上教拳,溫仔細是比較喜歡的,挨了一拳,隻覺得全身散架了,就去泡個熱氣騰騰的藥水澡,再換身潔淨衣裳,神清氣爽坐在小板凳上,陪著鄭師傅嘮嘮嗑,看那些少年少女們練拳,挺好,一天很充實。
若是裴錢晚上才來喂拳,溫仔細就要提心吊膽大半天了,病懨懨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精神,他又不敢跟裴錢提要求,還是鄭師傅仗義,幫忙跟裴錢打了個商量,將每天的切磋,定時在早上巳時。作為報酬,溫仔細也會給鄭師傅,還有那位岑師傅搭把手,給六個孩子教幾手樁架和拳招。一來二去,就多出個溫師傅的名號了,由於有個“人不可貌相”的鄭師傅陪著一起插科打諢,侃大山,溫仔細也不覺得這般山中練拳教拳生涯,如何枯燥乏味。
倆落魄山頂會享福的家夥,躺在藤椅上,劍仙嗑瓜子,宗師吃桂圓。
“鐘老弟,你每天都這麼閒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啊。聽說劍客曹逆,都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了,還有那賀蘄州也非弱手,福地天下第一的名頭,不要了?”
“米兄,明後天我就去跳魚山看看。聽小米粒說那邊多出一個叫溫仔細的遠遊境武夫,我去會一會。”
“鐘老弟,如果沒記錯,前天你也是這麼說的,說去會一會鄭大風,掂量掂量這位上任看門人的斤兩。”
“今早老廚子的澆頭麵,總覺得滋味不如昨天,是我嘴刁了,還是老廚子今兒沒用心,敷衍我們兄弟?”
“鐘老弟,你幫我想個靠譜一點的法子,如何拖延去桐葉洲的日期。”
“去拜劍台,找那老聾兒乾一架,受了傷,不就可以留下養傷了。”
“老聾兒未必肯答應此事啊。”
“米兄好歹是下宗的首席供奉,就算是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座椅位置還是很靠前的,那老聾兒雖然境界更高,終究隻是我們落魄山的一般供奉,官大一級壓死人嘛,何況你們還算半個同鄉,他這點麵子都不給你?不能夠吧。那也太不會做人了。”
“咦?有道理啊。鐘老弟,今晚的那頓宵夜,想好吃啥了麼?”
“愁呢。”
“彆愁啊,趕緊想。小米粒私底下跟我說了,老廚子的手藝強弱,與我們的要求高低,是直接掛鉤的。”
“好好好,果真如此,那我可就要豁出臉皮不要,也要讓大夥兒更多些口福了。”
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的道士,因為多出一個臨時改變主意的梁朝冠,就變成了四個。
梁朝冠當然很怵那個陳山主,隻是年輕道士一想到師叔“葉處士”的威名赫赫,心裡就更沒底,這就叫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還真不是梁朝冠膽小怕事,事實上,敬畏葉澹的道士,桃符山和鬥然派,大有人在。
葉澹雖然“籍貫”出身桃符山二候峰,她的道場就在二候峰後山,可葉澹同時還是鬥然派高功之一的登職師。她之所以身兼兩條道脈所長,這裡邊又有玄之又玄的一樁上山因果,若非當年葉澹在劍氣長城遭劫,命中定數,逃脫不得,否則以葉澹的資質根骨,必定仙人,早就該是二候峰的峰主了。而那位本該爭取一線機會、幫她脫劫的護道人,便是鬥然派開山祖師、於玄六位嫡傳之一童蒙的道侶,隻是她為了在戰場上救下葉澹,因此傷到了大道根本,她很快就兵解離世,而她的轉法後身,今世今身,便是那被葉澹親自度人帶回山中、重續仙緣的女冠文霞。葉澹對鬥然派心懷愧疚,就隻保留金玉譜牒的二候峰道籍,再憑借自身道力和所攢功德,轉去鬥然派,一步步升任鬥然派高功,此外她還兼任桃符山祖師堂特設道官之一,司職糾察一山四宗的道士功過。
甚至還有一些小道消息,早年於玄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葉澹,詢問她有無擔任桃符山祖師堂掌律道士的想法。她說沒有。
外界傳聞,葉澹的理由是自己道行太低,難當大任。
可事實上,沒有這些廢話。葉澹與那祖師於玄,從頭到尾,她就隻是說了“沒有”二字。
跳魚山這邊,不過是六個修道胚子,而傳道之人,就有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被抓過幾天壯丁的記名供奉甘棠,再加上從集靈峰搬到這邊的四位中土神洲道門高真。八人入山修行,幫忙傳道的師父,如今就有六個。
學道與傳道雙方,豈不是幾乎等於一對一?!
一般山上所謂親傳,也多是一位師父帶幾個嫡傳的情況,哪有這種可遇不可求、做夢都不敢想的特殊待遇?
這讓跳魚山學道八人,個個雀躍不已,相互鼓勵,絕對不能錯過如此機緣造化。
最先來到跳魚山當師傅的那個貂帽少女,她自稱道號白景,曾經砍過幾頭王座大妖……誰敢相信這種事,誰都心中存疑。
約莫是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前天朝某頭王座大妖遙遙祭出過一把飛劍,昨日再對另外一頭王座大妖遠遠丟出一記術法,就算“砍過”?
對待傳道一事,謝狗也沒什麼耐心,經常是他們每有提問,總喜歡把“次席”放在嘴上的謝供奉,便會與某人乾瞪眼,麵麵相覷,後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問得太玄乎還是太粗淺。後來謝狗覺得他們先前的學道路徑,都太不堪入目了,便隨便丟了幾種煉氣吐納術、洞府搬運法,總計六種,剛好屬於六個門類,讓他們好好修習,不可挑三揀四,都學起來,她過段時日就會檢驗成果,先確定了他們學習不同道法的大致資質好壞,她再做決定,如何給他們量身傳道,開小灶。
八人不明就裡,他們資質再好,再被說成是修道天才,終究是寶瓶洲某國某地的鶴立雞群者。
哪裡知道“白景”這個道號的意義,哪裡知道這個貂帽少女,是遠古大地上,一片鶴群“道士”中,當之無愧的如龍者。
不管怎麼說,在他們八人心中,至少是暫時,這位謝師傅的修道造詣,反而似乎不如後邊來的那個“一般供奉”甘棠,甘師傅好歹有問必答,所有疑惑都可以一一幫忙解惑,而且解答得極為精準,有的放矢,
老聾兒啞巴吃黃連,偶爾小心翼翼望向遠處的白景前輩,後者麵帶微笑,點點頭,丟個或鼓勵或欣慰的眼神,教得不差。
害得老聾兒都要擔心,自己這個湊數打短工的,會不會就這麼變成長工。
來自祖庭桃符山,是那鶴背峰楊玄寶的首徒,香童,元嬰境。按輩分算,是符籙於玄的孫兒輩,其實已經高到不能再高了。
飛仙宮魯壁魚,天君薛直歲的再傳弟子。鬥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弟子,白鳳。還有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三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其中梁朝冠還是一位劍修,當年丹成二品之時,同時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丹成與劍出之際,周身氣一匝,飛劍隨氣轉,梁朝冠人身天地之內,便有晦朔弦望循環一遍的祥瑞異象生發,更讓那一候峰祖師堂內供奉的那部祖傳道書《混元八景劍經》,“蠢蠢欲動”,似拜謁,如恭賀。
師尊立即幫忙與祖師堂稟報這個天大喜訊,所以梁朝冠才有資格去過一趟雲夢洞天。
他與鶴背峰香童,一向是誰都看不順眼誰,一個覺得對方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主兒,每次現身,眼睛都是長在眉毛上邊的。一個覺得對方是因為修道資質太一般,才會在符籙大道之外橫生枝節,成了個什麼劍修,將來有甚出息。
如果不是這趟落魄山之行,既然兩看相厭,自然不如不見。桃符山地界廣袤,二十餘峰,山中道觀宮殿更是三百有餘,道士數量之多,可想而知,在那兩座仙家渡口,多少道士今日與誰一見,想要再見,就不知猴年馬月了。不曾想如今他們卻需要朝夕相處,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
白玄得到了郭竹酒的點撥,跟誰都沒打招呼,就閉關去了。說是閉關,不過是屋門一關,往那蒲團一坐。
閉關破境,白玄不過用了一炷香功夫,出關之時,就已經是一位神完氣足、劍意沛然的龍門境劍修了。
一把本命飛劍縈繞白玄飛旋不停,如千百縷白雲縈繞一座巍峨山嶽,幾有一種浮雲帶山遊青天的跡象。
白玄一摔袖子,念了個“收”字,飛劍便複歸眉心處。
本來聽見屋外鬨哄哄的,白玄就立馬不樂意了,看不起誰呢。
覺得自己閉關不一定能成功,需要護關?還是覺得成了個小小龍門境,就要與我道賀幾句?
都什麼臭毛病,咱們落魄山可不能被你們帶壞了風氣,如此虛榮做作,白大爺可不慣著你們!
剛要嘴巴吃了幾斤砒霜,出了門就要見一個罵一個。結果白玄一轉頭,看到曹師傅也在呢,就坐在自己屋子廊下竹椅上邊,白玄立即搓著手,硬生生擠出滿臉燦爛笑容,小跑到那個青衫長褂布鞋抽著旱煙的家夥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曹師傅,擔心多餘了哈。”
陳平安笑道:“此次閉關消耗光陰,比我預期多出半炷香。下次閉關,再接再厲。”
小米粒坐在一旁,懷捧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使勁無聲鼓掌,“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站起身,將旱煙杆收入袖中,揮了揮煙霧,微笑道:“老聾兒,跳魚山幫忙傳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夠,你這邊就可以不用管了,傳道授業的師傅太多,反而容易讓學道之人無從下手,貪多嚼不爛。當然,如果你自己對教學一事特彆感興趣,也可以去那邊多看幾眼,總之就是此事不強求,全憑你的個人愛好。”
老聾兒如獲大赦,本來苦哈哈皺著的一張老臉,漸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輩斜眼看來,想跑?!
你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恁大,還想從我和小陌這邊請教幾門劍術?知不知道遠古歲月,欲得一兩句真傳,到底有多難?
當年有多少開竅的妖族煉氣士,為了從某位得道之士那邊聽聞道法,願意給那洞府的看門、當那道場的護山供奉,百年數百年?
老聾兒便知自己是上了賊船,隻好故作思量狀,臨時改口道:“山主,我覺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終。那跳魚山,不會每天去,免得妨礙彆的師傅教學,偶爾去那邊看看,指點幾句,總歸不難,也該如此。”
陳平安一臉為難,善解人意道:“不會耽誤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聾兒看了眼年輕隱官,隱官大人也沒個確切的暗示,隻好做個最不出錯的選擇,“不會,既然當了落魄山供奉,總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一個傳道嚴苛的老師傅,與那憊懶徒弟詢問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懇,熬夜完成道門課業,不會傷神吧,多多注意身體啊。
陳平安點頭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魚山傳道一事,將就將就便足矣。”
老聾兒臉上帶笑,漂亮話都給你說了,我將就?豈不是就是不講究了?
這落魄山,真不是一個實誠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兒啊。
那姓陳的一走,老聾兒便見那白景前輩神色不悅。
老聾兒心中苦悶,自己哪裡又說錯話了?
離開拜劍台之前,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們倆多多少少,抽空傳授甘棠供奉一兩種適合他的上乘劍術。”
謝狗不情不願說道:“老聾兒還不配讓小陌親自傳授劍術,我倒是可以挑個心情不錯的時候,傳授他兩種雞肋劍術。”
這次輪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謝狗隻好誠心誠意解釋道:“山主唉,一樣劍術兩個修道人啊,一種聞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樣嘛。
“我之雞肋,卻是甘棠之無上珍寶。”
“放心吧,他到時候一定會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換成是我,若能幫幾個孩子隨隨便便傳道幾天,說幾籮筐廢話,就能跟誰學成兩種……哪怕隻是一種能讓白景心儀的高明劍術,從這拜劍台,到那跳魚山,我每天得跪著走過去,爬著去都願意啊。山主,實不相瞞,當年我求道之心,極為堅定,心有所向便一往無前……”
陳平安無奈道:“前邊的話,我都相信,確實說得真誠。就是最後這句,你就彆畫蛇添足了,小陌偶爾會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謂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現在山澤野修的祖師爺?砍殺幾個,得了幾本秘籍,學會了,再去攔路下一撥,有聽著順耳的道號,就一並收下了。”
謝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這也說啊。”
陳平安說道:“難怪鄭先生會對你刮目相看,原來是把你視為一條道上的前輩了。”
謝狗小心翼翼說道:“鄭城主也時常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毀屍滅跡?”
陳平安笑道:“那不至於,要更含蓄,合乎規矩。畢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蠻荒,就不好說了。”
不會比周密差?
謝狗說道:“如果不是山主開口,為之緩頰,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傳授劍術給甘棠。”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何?”
謝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歡老聾兒這種慫包。”
小陌不喜歡,她就跟著不喜歡。
陳平安說道:“你們有所不知,根據避暑行宮的秘錄記載,這位龍聲道友,年輕那會兒也曾壯舉過。老聾兒不願打開這壺陳年老酒,邀人暢飲,我一個外人就不好越俎代庖了。”
一艘來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龍蛇蹤”,免費租借給落魄山一百年,可謂是天上掉餡餅、還直接送到嘴邊的好事。
薑尚真已經將渡船仔細逛了一遍,搖搖頭,美中不足。
就算於老真人誠意更多幾分,願意主動將幾十張主要圖紙、數以百計的附錄圖紙,一並送給落魄山,到了陳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廢紙一堆。
道理再簡單不過,需要陳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單張符籙,粗略計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張。
世間符舟,數量極多。
這一艘,堪稱“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時的薑尚真,曾經跟荀老兒問過一個很天真的問題,為何不將那些祖師堂秘傳道法公開,讓門派內的譜牒修士誰都能學。
老人隻是拍了拍少年的腦袋,用一句話含糊過去,等你哪天當家做主了,就會知道願意不願意跟可以不可以是兩回事。
村塾那邊換了個說是為陳先生代課一段時日的薑夫子。
也不知道薑夫子登門與某位潑辣婦人說了什麼,第二天就有個從村塾退學轉去彆村蒙學的孩子,蹦蹦跳跳來上課了,每天不用走遠路上學放學,這個蒙童開心得很。
大體上,十來個村塾蒙童,有更喜歡薑夫子的,也有更喜歡陳先生的。
丁道士獨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色複雜。
聽說陳先生在那扶搖麓閉關,幸好山主閉關之前,留了個口信給小米粒,說是丁道士返回之時,就讓他走趟扶搖麓找自己論道。
陳平安確實在閉關煉劍。
護關的,還是謝狗。
所以謝狗現在對那老聾兒是愈發不滿意了,蹲著茅坑不拉屎嘛。再這麼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頭銜都給你摘掉。
不過山主此次閉關之前,卻說自然有人願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魚山的傳道師傅,還是會湊足六人之數的。
就是眼前這個道士?
謝狗問道:“去而複還,所求何事?”
文縐縐說話,誰還不會呐。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小道與前輩的言語,會不會打攪到陳先生閉關?”
謝狗笑著搖頭道:“不會,咫尺之隔,無異於兩座天地。憑你這點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們山主煉劍。”
丁道士便脫了靴子,坐在廊道,淹頭搭腦,有點無精打采,無奈道:“小道現在已經分不清玉璞和仙人兩個詞彙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與諸位道士一起複盤,丁道士才猛然驚醒,自己是仙人境啊!哪是什麼小心被日月煎人壽的玉璞?
謝狗恍然道:“想來是咱們山主對你比較刮目相看,願意多打磨打磨你這小牛鼻子道士,見你不識趣,自己不開竅,隻好找個由頭,讓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彆苦著一張臉了。”
謝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樸的,你可彆不識抬舉,不分好賴,小心被砍啊。
屋內陳山主,前天煉劍,是第二次被陰了。
上次是脖頸被勒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說是驚人,不是這點傷勢如何誇張,而是那個躲在重重陰影中的幕後十四境,能夠無視落魄山護山陣法和扶搖麓此地的重重禁製,在半點不露出蛛絲馬跡的前提下,就讓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受到這種程度的傷勢。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將心神沉浸於煉劍途中的陳平安背脊拉開一道可見白骨的傷口。這讓負責護關的謝狗氣得咬牙切齒,所幸陳平安再次放棄煉劍,還是老神在在,沒有半點頹廢,打開屋門,坐在廊道,跟謝狗閒聊了一會兒。
虧得陳平安有一把籠中雀。
不然閉關一事的半途散功,後果不小。輕則天地靈氣往外泄漏,重則清減一身道氣或是折損數十載道行。
隻說靈氣流散一事,自古就是放出容易收回難。每一記術法神通的施展,確實都是從儲蓄罐往外砸錢。
將天地間渾濁與清靈二氣分開,需要煉氣士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境界高者,自然相對輕鬆,可是下五境煉氣士,光是這一件事,就要耗費光陰無數,若無家學或是明師指點,沒有師門傳下法寶靈器,既無仙府道場的地利,又無人和,當然會處處碰壁,修行不順,一境有一境的關隘,更怕走上岔路,隻說修煉一件本命物,譜牒修士,都有現成的修行次第,山澤野修上哪兒“聞道”去?有師承相授的,那叫真傳一句話,沒有領路人,就是迷障千萬丈,消磨光陰的鬼打牆,還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修行誤入歧途,走到一條不歸路,斷頭路。煉廢一件候補本命物,興許譜牒修士可以承受,猶有代替之物,對於“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而言,可能就是大道就此斷絕的慘痛下場。
所以宗字頭道場,都會最少設置一座護山大陣,不同法統道脈,各峰也有各峰的陣法,層層加持,為的就是藏風聚水,歸攏靈氣,無形間清除天地間的汙濁煞氣。要知道所有大陣的運轉,都是要吃神仙錢的。這筆支出,隻要乘以年數,數額就會很大。這就又衍生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關於護山大陣是否能夠汲取周邊的天地靈氣,如果答案是汲取,那麼“周邊”到底是多大,曆史上幾乎所有宗門,就都有不同的選擇,都注定繞不開這個不宜對外公開的問題。
一般來說,兩座宗門之間,何止是相隔萬裡之遙?就是怕“犯衝”,宛如江河互爭水道。
落魄山的選擇,極為保守,是僅僅封存天地靈氣不外泄就行,並不以大陣行“氣吞山河”之法。
當年同在處州地界的龍泉劍宗,也是如此作為,可即便如此,由於兩宗地理位置過於毗鄰,如俗語所謂的一山容不得二虎,龍泉劍宗還是“被迫”搬遷出去,在外界看來,就是大驪皇室首席供奉的阮邛,必須主動給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讓道”,不得不避其鋒芒。
山君魏檗親自幫忙遷徙山頭,居中調節的大驪宋氏,同時給了阮邛一份補償,在大驪舊北嶽地界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
在寶瓶洲其他修士看來,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甚至還有很多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說那位機緣巧合之下、一遇風雲變化龍的陳山主,年少時其實曾經試圖去鐵匠鋪子求個落腳地,結果被那眼高於頂的阮邛百般看不起,覺得那貧寒少年沒有修行資質,死活不願意收陳平安為入室弟子,後者心灰意冷,當了沒幾天的雜役短工,阮邛就乾脆將他趕走了。
不知何時,寶瓶洲就開始暗戳戳流傳開來幾個說法,“收徒不能太阮邛”,“看人奇準阮首席”,“放出大漏阮劍仙”。
這些諧趣說法,都是劉羨陽親口告訴陳平安的。
當時陳平安憋了半天,詢問阮師傅聽見了這些說法作何感想。
劉羨陽認真思量一番,說阮鐵匠麵無表情,心無波瀾……吧。
解釋?這種事情,讓陳平安怎麼解釋?跟阮師傅解釋,還是跟寶瓶洲那些亂傳消息的王八蛋解釋?
彆讓老子當麵碰見你們這些亂嚼舌頭的,小心狗頭不保!
丁道士小心問道:“前輩道齡很長?”
謝狗扯了扯嘴角,“睡了很長很長很長一覺,錯過很多很多很多事物。算不得真正的道齡。怎麼,如果是年紀大的,境界比你高,心裡就痛快幾分了?”
丁道士搖頭道:“小道不會做此想,修行是自家活計。”
謝狗便順著這位小道士的說法延伸出去,“一個道士,眼中所見,太過盯著眼前事和手邊事,心中所見,至多是自己的將來如何如何,不太著想人身之外的天地大道,至少在我看來,難稱道士。”
“不是說一定要當個什麼良善好人,非要在萬丈紅塵裡摸爬滾打,走了一遭又一遭。隻是如今你們道教道家道法道士,至道祖起,再到各家各門戶的祖師爺,再加上那些個隨手可翻的道書典籍,都要求徒子徒孫們積攢外功,更有道士提出什麼八百三千功德之類的,道統法脈分出千百條,各有各的此消彼長,榮辱興衰,可既然大家都如此看待一件事,持有同一個看法,自然是因為這件事,有利可圖。我想說的真正意思,你聽不聽得懂?”
丁道士點頭道:“前輩意思,晚輩理解。”
謝狗嗤笑道:“可彆是不懂裝懂,跟我裝蒜啊。”
丁道士說道:“豈敢。”
謝狗隨口說道:“之所以願意與你多扯幾句閒天,是覺得你跟以前人間的那些道士,比較像,也隻是相對而言了。”
“當年他們看待修道一事,真是比性命更重,忍辱負重,不辭辛苦,此間滋味,你們是無法想象的了。若能在某位修道前輩那邊,聽聞道法真傳一兩句,有人便要伏地不起,痛哭流涕,毫不掩飾,既拜高人傳道之恩,也叩拜天地養育之德,更拜自己的一顆道心,不曾愧疚身後一條來時道路。”
“你們就不行,不夠純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顧慮,千種算計,做什麼都像是跟誰做買賣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聽聞此說,神采奕奕,心神搖曳,向往之。
謝狗瞥了眼小道士,確是可造之材。
丁道士認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胳膊,向前遞出一隻手掌,豎起,再輕輕搖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賢可稱道德者,將天地撥分出陰陽,暫以“善”“惡”強行名之,大道崎嶇難證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惡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後輩學道人。但是有心計數者,便會知曉,前者成事者眾,後者敗亡者多,初學道者,羽翼未豐,誰敢言說自己一定是登頂者,故而小心起見,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聞道者,無形中就成了身後學人的護道人。道上再有法統彆立,路旁又有門戶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寬,同道行路者眾,大可以聯袂去往山巔,浩浩蕩蕩登天,道人以純粹道心,大煉某處舊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夠,萬人同心!我輩道士真能如此,眾誌成城,萬年之後,人數,氣勢,道脈,猶勝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煉之,以城化城,或將那天庭遺址大而覆之,豈是奢望?三教祖師何必憂心萬年,何必散道?!”
謝狗板起臉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小道士可以啊,我自己都沒想著這麼多,這麼遠。
腦筋比那袁巨材好許多啊。
難怪山主會對他青眼相加,該不會是想要挖牆腳吧?
可以啊,小牛鼻子當個落魄山一般供奉,綽綽有餘。
一尊無垢無暇的青衫法相,劍仙化作一道虹光,掠出屋子,大袖飄搖,氣象浩渺,琉璃光彩。
轉瞬間就已經遠遁百餘裡山水路程,丁道士耳邊餘音嫋嫋,陳先生笑言一句,“稍等片刻,速去速回。”
丁道士問道:“這是?”
陳先生是在演練某種秘術?
謝狗撇撇嘴,“既然沒了陰神出竅的道路可走,就找個相似的法子唄,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丁道士由衷讚歎道:“任你萬山圍攔,自辟一條道路,說的就是陳先生這種人了。”
謝狗點點頭,“小道士,你比老聾兒更適合落魄山。”
丁道士震驚道:“可是劍氣長城十劍仙之一的那位老聾兒前輩?”
謝狗揉了揉臉頰,老聾兒名氣這麼大?在自己這邊偏要裝出處處謙卑、禮敬前輩的鬊鳥模樣,莫非是這位一般供奉,心不誠?
謝狗想起一事,“我們山主為何揪著你‘不求於玄’一事不放?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切膚之痛,不好去求於玄指點?”
丁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誠懇言說此事,“我喜歡萬事不求人,當然很難做到,就退而求其次,修道之初,就給自己訂立了一個框架,比如以後登高受阻,可以與羽化山隻求一次,這次就用在了結丹之前,向籙城借調了二十餘萬張符籙到太羹福地的道場內。也允許自己這輩子與於祖師求一次,打破元嬰境瓶頸,既然可以繞過心魔,就想著以後閉關證道飛升之前,再用掉這次機會。”
謝狗說道:“這很好啊,不是死要麵子,不求任何事,隻是謹慎相求,如此說來,是咱們山主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啊。”
丁道士搖頭道:“是前輩誤會陳先生了,實則陳先生用意更深。關於我的兩百載修道雲水生涯,他極為肯定,給予讚賞頗多,但是陳先生也有過一句評語,可謂一針見血,讓我當場汗流浹背,足可受益終身。”
謝狗可不會跟他客氣,“將那句評語,說來聽聽。”
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道:“陳先生說我還不曾真正絕望過,不曾真正走到過求天求地求人求己都無用的死角。所以他讓我好好思量,有朝一日身臨其境,該怎麼辦,會怎麼想,轉頭回顧此生來時道路又是如何。”
謝狗揉了揉貂帽,“你也不算笨,當下有答案了嗎?”
丁道士說道:“暫無答案。但是如今有了幾個新鮮想法,通過多個正反論據去驗證最終的某個論點。”
謝狗笑道:“比如?”
丁道士微笑道:“比如光陰長河可以倒流,於祖師在桃符山填金峰的時候,我彆說求一次,都要卷好鋪蓋住在於祖師門外,每天至少有一問。又例如於祖師在天外星河,我返回羽化山,肯定會隨身攜帶一摞護身符籙,去往天外,既能跟祖師爺求教一些問題,也能在璀璨星河間俯瞰人間,一舉兩得。”
謝狗點頭道:“你算是想明白了,原來咱們山主所謂的‘求’,與你心中的‘求’,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嘛。”
丁道士使勁點頭,沉聲道:“確實如此,當丁道士拘泥於‘求人’,陳先生卻是在教我‘求道’。陳先生傳我‘問心’二字,便是教我‘問道’一事。我心目中的山中傳道,高真度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不過如此,不過如此了!”
謝狗小聲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隻是說可能啊,其實咱們山主也沒有想這麼多?”
丁道士斬釘截鐵道:“絕無可能!”
謝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籙道士不成,就這麼向著陳平安?
見那位前輩臉色玩味,丁道士一臉懵,試探性說道:“不會吧?”
謝狗神色尷尬,端起架子教訓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證道,我們山主為你傳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
丁道士會心一笑,雙手插袖,縮了縮脖子,曬著溫暖的日頭,“落魄山真是個好地方,不知不覺中,便勾留了人心。”
謝狗哈哈笑道:“想叛出……離開羽化山,也不是難事,我趁著無需為山主護關,抓緊走一趟天外,去見於玄,幫你說幾句好話,準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幾十年百來年,等到哪天你躋身了飛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時候重新恢複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這邊保留個客卿身份,於玄的桃符山等於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撿大漏了!”
丁道士滿臉苦澀道:“祖師堂譜牒錄名除名一事,豈可兒戲,前輩說笑了,萬萬不能如此作為。”
離經叛道這類勾當,丁道士還真做不來。吾身規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
謝狗懶洋洋道:“兩百歲的地仙,放在我們那個歲月,也不多見的。小道士可以在這裡多待幾天,爭取跟我家小陌混個熟臉,他跟落寶灘那位碧霄洞主關係很好,以後等你證道飛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遊曆了,隻需說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這麼講,碧霄洞主心眼小,容易聽見這句開場白,他就一袖子悶了你,你就換個說法,說自己是小陌的半個晚輩,碧霄洞主說不定肯陪你聊幾句道法了。”
丁道士已經大致猜出這位貂帽少女的真實“道齡”。
難怪說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見自家於祖師就能見著,不管聊什麼內容都百無禁忌,聊起那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能如此輕描淡寫。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的那位道侶,與前輩是身處同時代的煉氣士?”
謝狗咧嘴笑道:“遠古人間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補,總計十四個,我跟小陌,問劍了半數。”
丁道士卻是第一回聽說什麼“天下十豪”。
即便是頭次耳聞此事,但是當“遠古”和“天下”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輕重了,實在是無法想象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前輩能說說看他們是誰嗎?”
謝狗擺擺手,“我說得,你聽不得。”
丁道士便迂回一問,“敢問那位老大劍仙,可是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謝狗搖搖頭,“陳清都當時隻是候補之一,他練劍速度不夠快,屬於那種比較難得的厚積薄發,每一步都走得穩當。”
丁道士再問道:“禮聖呢?”
謝狗笑道:“還是候補之一。”
丁道士壯起膽子,“三教祖師呢,該不會?”
謝狗轉頭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師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名次沒有先後之分。
劍修陳清都,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小夫子餘客,後來的浩然禮聖,創造文字,絕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澤。
符宗籙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場在那遠古五嶽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經親眼見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間傳道的詳細光景。
至於陳清都,那會兒還是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的青年,模樣不俊俏的,單論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幾百個陳平安吧。
等到登天一役結束,待在落寶灘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與那之祠有樣學樣,強行圈了人間一大塊地盤,占為己有,煉作一座道觀,好像取名為蔡州?再將一州之地,命名為觀道觀?結果就惹惱了道祖。
謝狗笑問道:“都說於玄獨占符籙二字,為何合道卻是跑到了天外?你這個於玄的徒孫兒,難道就沒想過其中緣由?”
丁道士點頭道:“想過,沒想明白。”
謝狗說道:“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據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說道:“晚輩疑惑的,是那位前輩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為何不乾脆去天外煉化星辰作符籙?”
“他如此做了,你們這些晚輩後進,豈不是無路可走,還談什麼天無絕人之路?悶在罐中一萬年,不得出氣半點。”
謝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們。”
其實不單是於玄憑此彆開生麵,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連那皚皚洲韋赦,當年也曾受惠於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動讓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線機會,隻可惜那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韋赦,自己不爭氣,道力不濟,棋差一著。
聽到謝狗的解釋,丁道士豁然開朗,真有道士,願意主動為後世讓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台階,與天稽首,對那位依舊不知姓名、道號的符籙前輩,遙遙禮敬。
謝狗又想起一事,樂嗬得不行,越想越覺得好玩,忍不住笑出聲,她躺在廊道裡邊,晃蕩著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問道:“敢問前輩道場在哪座山頭?”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盤桓更多時日,丁道士就想要多與這位前輩多接觸幾次,哪怕不問道法,多問些萬年之前的老黃曆也是好的。
謝狗白眼道:“沒有正兒八經的道場,咱們落魄山就沒有舉辦過一場正式開峰慶典。既然小陌都沒有自己的山頭,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然也沒有。可能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是那山腳看大門的道士仙尉吧,之後那幾個元嬰境才會跟著補辦,我們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無言以對。
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眼前這位前輩,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侶。
陳先生這座才剛剛擁有宗字頭名號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巔的大修士們,有些……擁擠啊。
真武山。
原本陽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層層雲霧罩住山頭。
山外,一尊青衫背劍的巍峨法相,淩空蹈虛,往山走來。
行至真武山的山門牌坊外邊,劍仙身高已經與常人無異。
如一尊神靈夜遊人間,縮地山河,萬法不拘,光陰無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師爺,走出主殿,親自下山待客。
時隔多年的一場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曆曆在目。
雙方見麵如攤開一幅筆墨未乾的畫卷。
這個好像相貌、氣質沒有半點變化的中年男人,就連裝束都一如當年,身後背劍,腰間懸符。
他正是當年將馬苦玄帶出驪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馬苦玄名義上的傳道人,暗中的護道人,雙方有師徒名分。
恍如置身於一幅光陰畫卷走馬圖,攜手故地重遊,男人環顧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難辨。一個當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今已經問禮正陽山的陳劍仙,就可以多說幾句了。”
沒有半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跡象,反而主動揭開當年那場對話的“楔子”,都不用陳平安開口提醒他了。
畫卷當中,地點是小鎮外的神仙墳。男人與少年說了一番他的道理。
“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麼以後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少年臉上沒有任何憤懣神色,眼神明亮,隻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作為局外人的那個“馬苦玄”,那會兒明顯也想說點什麼,結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話頂過去,“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陳平安此刻更多視線,是在寧姚身上,還有那個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麼看怎麼與寧姚是天作之合。
緩緩收回視線,陳平安讓畫卷人物都暫時退場,雙手籠袖,散布在這座尚未被大驪王朝改為祠廟的神仙墳,微笑道:“前輩當年這番言語,憑直覺,聽得出來,對我沒有任何惡意。不過說實話,我一開始並不理解這個道理,在之後的一趟趟遠遊路上,我就反複思考,嚼著嚼著,就嚼出好些餘味來。”
男人走在一旁,開誠布公道:“至多就是對你沒有什麼敵意。可要說有何善意,倒也談不上。當年隻是怕你年紀小,尤其是有心儀女子在旁邊看著,容易一個熱血上頭,衝動用事,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就誤了前程,在這邊栽了跟頭,導致你我結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師,在自家地盤刁難一個晚輩,這種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
他確實很早就看出了陳平安有拳意上身。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前輩是修心修力兩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處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陳平安,同樣沒有任何惡意。除非是置身戰場,才會對誰有敵意。我跟馬苦玄過招的神仙墳,不是前輩的戰場,故而毫無殺機,更無半點殺心。我甚至毫不猶豫,如果不是我贏了馬苦玄,而是馬苦玄勝過我,他再想對我痛下殺手,前輩都會一樣攔著。”
男人點點頭,“會攔著你殺他,也會攔著他殺你。對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門身份使然,同時不至於對他太過偏袒,是我個人性格導致,不允許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說到這裡,男人神色古怪起來,“氣勢洶洶而來,舊事重提,難不成並非興師問罪,總不會是來這邊與我道謝的吧?”
陳平安依舊是自說自話,“但是不知道前輩有沒有意識到一點,桓澍依舊懷揣著一種無形惡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陳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斂笑意,“願聞其詳,為我解惑。”
不識天地真麵目,隻緣身在紅塵中。
看架勢,陳劍仙是要先禮後兵?!
桓澍卻發現陳平安隻是笑著與自己對視,暗示自己,既然謎底在自身,解鈴者便是自己?
陳平安卻是心思急轉,桓澍在真武山的輩分不低,據說是當代山主嶽頂的師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曆,桓澍的根腳來曆,卻是一團迷霧,就連大驪諜報都沒有任何記載,隻有簡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來自中土兵家祖庭。由於自己有個好師兄的緣故,再加上再次見過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個餘時務……何止是神遊萬裡,再加上陳平安選擇以“遺忘”關鍵詞彙、人事來囚禁神性,經常是瞧見了、聽見了什麼作為開啟門扉某把鑰匙的關鍵詞彙,才會臨時記起些什麼,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歲除宮吳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猶有被吳霜降收拾過一次的皚皚洲韋赦……這些如釣起一連串“魚獲”的心念,和枝蔓繁蕪,大火燎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陳平安也隻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須重新一一自斬念頭。
桓澍恍然道:“是了。原來如此。人之言語惡意,確實可分三種。第一種,比如市井坊間的惡語相向,最為淺顯。第二種是更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語內容、文字措辭上著力,而是一種階層對低一等、低數等階層的俯瞰和輕視,陳山主先前評價,還是說得客氣了,我這真武山兵家修士,與泥瓶巷陳平安說那番話,便在此境,最後一種,確實隱蔽,難以自覺!因為已經是來自……桓澍所處片麵世界,對陳平安所處片麵世界的那種無形惡意。雙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經無需言語,不用誰開口說話,便有天壤之彆,善惡自明。”
來自言語者,來自說話之人的所處階層,來自整個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語,陷入一種捫心自問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無垢青天中,在泥濘黃土間……”
不知不覺,等到桓澍回過神,陳平安已經撤掉了陣法,兩人站在山門口。
陳平安等到桓澍從那境界中脫身而出,就要轉身離去。
陳平安連那馬苦玄和馬蘭花都分得清楚,怎麼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馬苦玄,或是馬苦玄跟真武山和傳道人桓澍。
何況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動脫離了真武山譜牒,就馬苦玄這種一貫喜歡拉屎不擦屁股的彆扭人,都願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見,馬苦玄對這座宗門,對他的師父桓澍,其實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問道:“陳山主的道理,已經說完了?這是要走?”
“不然?當年桓澍也沒多聊,就那麼幾句話,總計八十四個字。”
陳平安反問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頭比你硬,就稍微多說幾個字,讓你不得不耐心聽我講完這總計兩百六十四個字。”
退一萬步說,不作此想作彆想,有心不依不饒翻舊賬,真要跟你討要什麼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給得了陳平安?
既然如此,敘舊過了,那就心滿乘興而來,乘興意足而歸。
不曾想桓澍說道:“不著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兩天了。”
陳平安似笑非笑,“不會是想要來一場關門打狗吧?”
桓澍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賣關子,解釋道:“我那山主師侄,想要跟陳山主談一件銅臭俗事。”
這下輪到陳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輩分這麼高?
可彆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資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東西陪祀兩廡吃香火的人物?
難怪當初去驪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風雪廟的現任山主。
桓澍笑道:“馬苦玄是什麼性子,你跟他是同鄉,還不清楚?他在山中的輩分,如果再高一點,更要雞飛狗跳。”
寶瓶洲雖然是浩然九洲中最小的一個,卻是唯一一個同時屹立兩座兵家祖庭的“大洲”。
風雪廟山主,是位喜歡禦劍的劍仙,貌若稚童,眼神深邃,一身道氣極為強盛。
而真武山的山主,名叫嶽頂,卻是一個中等身量、其貌不揚的男子。
嶽頂現身山腳,抱拳行禮笑道:“見過陳山主,桓師叔祖。”
陳平安看了眼桓澍。
桓澍瞪了一眼嶽頂。
嶽頂就知道出了紕漏,隻是自己先見師叔祖與陳平安聊得很投機,就想著無需隱瞞你老人家的真實輩分了。
桓澍說道:“人已經幫忙帶到,我就去祖師殿了。近期有事無事,都彆打攪。”
嶽頂再次行禮,“謹遵法旨。恭送師叔祖回殿掌燈添油。”
山門牌坊那邊,還來了個年輕女修,她的麵容氣度與嶽頂有幾分神似。
陳平安沒有挪步登山,問道:“嶽山主,不知有何事相商?我需要馬上回山待客,就不久留了。”
嶽頂說道:“陳山主本身是一位劍仙,又有落魄山的下宗,是一座劍道宗門。”
陳平安點頭道:“雪猿道友,見多識廣。”
嶽頂一時間還真接不住這句話。
山門那邊的女子忍不住笑出聲。
陳山主果然風趣,就這麼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嗎?
如今彆說寶瓶洲,就是整個浩然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年輕隱官返鄉沒多久,便接連創建了上、下兩宗。
如果這都算見多識廣,那等會兒如果可以多倆幾句,對落魄山和劍氣長城兩地掌故如數家珍的自己,不得是學究天人?
看來某些山巔傳聞是真的了,年輕隱官坐鎮避暑行宮多年,積攢了一籮筐飛劍,裝滿了陰陽怪氣。
陳平安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嶽頂無奈道:“不得無禮。”
陳平安微笑道:“山中修道須有真性情,比起肚裡打算盤好多了。家教禮數之上,隻管天性舒展,自然生發,便是修道胚子。”
嶽頂微笑點頭。
那女子哀歎一聲,其實她年紀更大啊。
嶽頂正色說道:“受限於天生材力和後天學力,都算不得如何出彩,讓我在這玉璞境一層,停滯多年。但是能夠觸及玉璞境的瓶頸,卻非自身道力積累所至,而要感謝某一年春的遲遲不去,憑此造化,煉化飛劍的速度,何止是事半功倍。再加上這些年從龍脊山那邊切割而來的一塊斬龍台,晝夜不息,不斷砥礪劍鋒,終於有了閉關的跡象。故而閉關之前,陳山主不來真武山做客,我也會去落魄山,主動與陳山主言說此事,表示謝意。”
陳平安神色舒展開來,沉默片刻,點頭道:“原來如此。嶽劍仙有心了。”
真武山當代山主嶽頂,道號“雪猿”。既是兵家修士,還是一位劍修,傳聞本命飛劍,名為“花信風”。
花信一事,世間有兩種劃分方式,十二花信風,或是二十四番。
前者數量少,但是寓意更大,後者看似數字更大,其實反而相對道路更窄。
按照嶽頂的說法推斷,他那把飛劍“花信風”的本命神通,屬於牽涉後者。
嶽頂繼續說道:“我們真武山願意拿出半數的龍脊山磨劍石,與落魄山做一筆買賣。實不相瞞,大驪龍脊山屬於我們真武山的份額,以十份計算,其中兩成,送到了中土祖庭,我與桓師叔祖等六人在內,或是修繕祖師殿所需,或是我們自己煉劍,又或者需要償還某些山上人情,總共分去了兩成,又有兩成,經過祖師堂議事,準備納入真武山財庫,暫時不去動它。故而如今龍脊山那邊還餘下四成磨劍石,尚未鑿山開采。”
陳平安立即伸手搭住嶽山主的胳膊,“上山聊,慢慢說。回山待客一事,可以先緩一緩。”
雙方對視一眼,都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都是如釋重負。
一個是意外之喜,此事竟然有的談。
另外一個更是寬了心,陳山主沒有因為剛剛當上大驪國師,就立刻翻臉不認人,否則陳國師都不用親自出馬,隻需讓大驪朝廷派人與真武山詢問一句,貴派磨劍石有無盈餘?
先前祖師堂議事,不是沒有人猶猶豫豫提議,不如抓緊開采龍脊山,求個落袋為安,再與中土祖庭打個商量,代為保管?如此一來,他陳平安就算當了國師,總不好撕毀崔瀺親自簽訂的契約,先來個即刻封禁龍脊山,再與真武山獅子大開口,索要所有來不及開采出山的磨劍石吧?
聽到這個聽上去很美好其實蹩腳至極的建議,嶽頂倍感無力,落魄山距離龍脊山才幾步路遠?在陳平安眼皮子底下“偷盜”采石,就算他可以假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驪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當真會坐視不管?心中當真不會埋怨一句,“我好不容易才邀請陳平安出山擔任國師,你們真武山就這麼與我大驪宋氏道賀的?”
何況就嶽頂自己而言,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他都願意跟落魄山做一筆合則兩利的長遠買賣。
與那嶽山主把臂言歡,一同拾級而上,陳平安讚歎道:“龍脊山餘下四成,都給落魄山,嶽道友的氣魄,已經是仙人了。”
嶽頂稍顯茫然,我有說全部磨劍石都給陳山主嗎?先前祖師堂那邊的議事結果,是給落魄山兩成,要是那位新任國師猶不滿意,至多至多,再多給一成!
全給?嶽山主你就可以卸任山主身份了。
按照陳平安的想法,能與真武山購買兩成磨劍石,就已經稱得上是不虛此行。
彆說隻是登山做客一趟,讓我去廚房,係上圍裙給嶽山主親手炒幾個佐酒菜都沒問題!
嶽頂哪裡知道陳山主是當慣了包袱齋和二掌櫃的場麵人,他隻是轉頭望向身邊女修,她竟然點點頭,“爹,你方才自己說了,都給的。”
嶽頂聽聞此言,也沒有什麼女大不中留的感傷,更不覺得她是在胳膊往外拐,反而認真思考起這件事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便轉頭看了眼她。沒有隨父姓,好像是叫宋旌。由於沒有下山曆練和趕赴戰場,大驪刑部檔案沒什麼記錄。
有了個猜測,以真武山的明麵上的底蘊,再加上大驪王朝的秘密檔案,開采龍脊山,不會這麼迅速,如今隻剩下四成磨劍石,肯定是有高人助陣,幫忙切割斬龍台。
她展顏一笑,“陳隱官,我也是劍修,偷偷去過劍氣長城的,隻是去之前,我在祖師堂發過誓,不可遞劍,所以白走一趟了。”
陳平安點點頭,笑問道:“冒昧問一句,是單字飛劍?”
她滿臉驚訝道:“這都猜得到啊,陳隱官真是神人也!”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單字飛劍,這類飛劍的持有者,隻要出現一個,在避暑行宮的檔案上邊,都是重中之重,劍氣長城肯定會安排兩位甚至是更多的護道人。
就像嶽頂的本命飛劍“花信風”,若非二十四番,而是十二花信風,那麼嶽頂的劍道成就,可以更高。
同理,若是嶽頂的本命飛劍,是那傳說中的單字飛劍,比如“花”?!大道寬闊,可想而知。
但是這類單字飛劍,曆史上出現的數量太過稀少了,哪怕是在劍氣長城,被記錄在冊的,萬年以來,不過十四把。
飛劍“真名”的字數多,不一定就會品秩低,例如陳平安當年的籠中雀和井底月,還有劉景龍的飛劍暫定“規矩”,就都很高。
但隻要是一把單字飛劍,就一定品秩極高。
因為這讓劍修不用任何煉氣苦修,不用渡過任何關隘,不必問心修道,就相當於擁有了儒家聖賢的一個本命字。
嶽頂笑道:“她的名字,還是薑祖師幫忙取的。”
父輩的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宋旌問道:“猜得出是哪個字嗎?”
陳平安淡然道:“這怎麼猜。”
宋旌小有遺憾。
陳平安已經轉去跟她父親談正事了。
旌,是古星名。既然是那位武廟薑太公的親自賜名,自然是有深意的。自古兵家對於天象變化,極為重視。禮書月令篇有載,季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天官星象書有雲,弧九星在狼東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懷遠。再加上聖賢解字有注,弧即是旌旗所以張幅。那麼宋旌的那把飛劍名字,還需要猜個什麼?
不過就是個“弧”字。
那她以本命飛劍切割斬龍台,既可以幫助真武山更快采石,又是一種效果最佳的煉劍,難怪她敢在這種宗門大事上發表意見,嶽頂也沒有覺得她在胡鬨。
在真武山神道主路之上緩緩登高,嶽頂那邊提出了三個要求,一,是挑選吉日,真武山與落魄山和青萍劍宗正式締結盟約。二,真武山的劍修和武夫,可以去往兩座宗門曆練,反之亦然,至於人數定額,如果今日商量不好,以後可以詳談。三,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真武山準備挑選出六到九人不等,將來他們趕赴五彩天下,希望可以在飛升城內待上一段時日再外出。
龍泉劍宗和風雪廟,既然屬於他們的那片龍脊山,早就“開采殆儘”,已被鑿空,這些年留在那邊山中結茅修行的練氣士,其實就是做做樣子。按照當初四方共同簽訂的契約,任何一方勢力開采完畢,就要撤出龍脊山地界,地契時限,以此作準。隻是阮邛和風雪廟各有默契,各有各的顧慮和考慮,總之就是雙方都沒有如實跟大驪朝廷報備,真武山就算有所察覺,卻也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討好大驪宋氏,與龍泉劍宗和風雪廟惡了關係。所以一旦今天真武山跟落魄山說定談妥,那座龍脊山,就算是完全被落魄山收入囊中了。兜兜轉轉,昔年心心念念而求而不得,此山終於歸我陳平安所有。
對於先前兩個談不上是條件的條件,陳平安當然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但是第三點,陳平安說必須先跟飛升城商量。
看著那個又開始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年輕隱官,宋旌很辛苦才忍住笑。
誰不知道如今飛升城的避暑行宮那邊,寧姚隻是幫某人代任隱官一職?
那你陳平安跟誰商量啊,跟你媳婦在哪兒商量啊?
不過說實話,就算是陳平安的“娘家人”寶瓶洲,談論起他的道侶,也總說是陳平安高攀了那寧姚,真要結為道侶,她是下嫁。
宋旌偏偏就不這麼覺得,根本沒什麼高攀沒什麼下嫁,他們兩個,就是好像天公作美的一雙良配!
在那劍氣長城開鋪子,陳平安不過是喝了點酒,晚點回家而已,寧姚就舍得關門?儘瞎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宋旌發現陳平安又轉頭看了自己一眼,笑容和善,有一種好似長輩看侄輩的眼神……欣慰且慈祥?
嶽頂有意無意加快腳步,剛好擋在兩人中間。陳山主,咱們談買賣歸談買賣,你可千萬彆當那某本山水遊記的主人公!
既然大致談妥了,陳平安就要趕回扶搖麓,嶽頂也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奇了怪哉,就跟防賊似的。陳平安一頭霧水。
一粒芥子心神所化法相,禦風蹈虛返回扶搖麓道場。
陳平安打開房門,走出屋子,約莫是心情不錯的緣故,雙袖飄搖。
一向腳步從容的陳山主難得出現這種豪氣乾雲的步伐和自負氣態。
再與那丁道士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差點讓丁道士必須掐訣穩道心。
“道友,我剛剛悟出一門往小了說也可稱為集大成者的飛升法,想不想學,敢不敢學?”
此問一出,寂靜無聲。
就這麼冷場了。
陳劍仙意氣風發,丁道士瞠目結舌。
謝狗率先打破沉默,小聲問道:“山主,喝高了?”
一位兢兢業業的編譜官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蹲在那邊,攤開一本空白冊子,準備落筆記錄此事。
有那章節名目了。
陳君才是躋身仙人境,卻道可以傳授飛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