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東門外不遠,有個驛站,是與槐黃縣衙差不多時候建立的,官方名為如故驛,不過小鎮當年還是習慣稱之為雞鳴驛,像那螃蟹坊,給人和事物取綽號,小鎮百姓不但喜歡且擅長。鄭大風今天就一路逛蕩到了雞鳴驛,驛丞是小鎮本土出身,早年是龍窯督造署的胥吏,挪個窩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從驛卒一步步做起,終於混了個一把手,年輕時候跟鄭大風是酒桌賭桌的好兄弟,經常是鄭大風押大他就押小,總能贏錢,兩人再去黃二娘鋪子那邊喝酒,反正又是鄭大風賒賬,這家夥憑此攢了不少媳婦本,據說近期都開始替他那個不成材的孫子某個急遞鋪差事了,今兒見著了消失多年的鄭大風,很是噓寒問暖了一通,隻是驛丞官小事情多,兩人敘舊的時候,常有攜帶公文袋的驛卒來這邊花押、勘合,鄭大風也不願打攪這個公務繁忙的老兄弟,約好有空就一起喝酒,臨行之前,鄭大風冷不丁詢問一句,你不是師兄吧?驛丞愣了半天,詢問他說啥,鄭大風連忙說沒事沒事,踱步走出驛站,都怪陳平安那家夥,連累自己都喜歡疑神疑鬼了。鄭大風這趟下山,除了驛站,就是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墳,因為今天是二月初三,鄭大風就去文廟那邊,卻沒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豬頭肉的聖賢們,而是揀選了一間偏殿,對著其中一尊神像,雙手合掌,念念有詞,漢子難得如此神色肅穆。
鄭大風都懶得回自己那個位於小鎮東門附近的黃泥屋子,連隻母蚊子都沒,想想就傷心,岔出驛路,尋個僻靜處,鄭大風懸好劍符,撚出一張遮掩身形的符籙,禦風去往牛角渡,抖了抖指尖的符籙,被鄭大風取名為“牆根勸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漢子又是傷感歎息一聲,隻覺得這種寶貴符籙落在自己手裡,實在是大材小用,不務正業,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齋,生意一般,鄭大風雙手負後,步入一間冷冷清清的鋪子,櫃台後邊的珠釵島女修,聽見腳步聲,等她抬頭看見是對方後,白了一眼,便立即低頭,自顧自翻書看。
鄭大風斜靠櫃台,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幾年沒見,長大了啊。”
最後幾個字,漢子特彆咬文嚼字。
名為管清的女子抬起頭,就看到那家夥飛快偏移視線,她惱羞成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
鄭大風唉了一聲,嬉皮笑臉道:“咋個不說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還是淑女,罵人都不會,輕飄飄的,撓癢癢呢。”
管清瞪眼道:“姓鄭的,警告你啊,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蛋。”
她當年在這邊看鋪子的時候,就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自詡風流的家夥,滿嘴土得掉渣、膩歪至極的所謂“情話”,哪怕隻是想一想就要起雞皮疙瘩。
陳先生那麼個正經人,怎麼找了個這麼個不靠譜的家夥當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輕輕捶打心口,咳嗽幾聲,問道:“流霞姐姐和白鵲妹子呢,沒跟你在一起麼,我可是一回家鄉,就立即與山主詢問你們是瘦了還是胖了,修行順不順利,山主說如今你們都在螯魚背閒著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盤,就砸過去,鄭大風一個低頭轉身,再一個伸腿,以腳尖輕輕一挑算盤,伸手抓住,再輕輕放在桌上,攤開手心,滾動算盤珠子,笑道:“大風哥這一手,抖摟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風采依舊,還是猶勝往昔?”
管錢深呼吸一口氣,“鄭大風,你再這麼無賴,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陳山主告狀了!要是陳山主搗漿糊,當和事佬,反正鋪子這邊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惡心人半句,就得去螯魚背,闖山門!”
鄭大風抹了把臉,竟然沒有廢話半句,一瘸一拐,默默離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覺得是不是把話說重了的時候,那漢子冷不丁一個身體後仰,探頭探腦道:“管清妹子,當真這麼絕情嗎?大風哥今天專門為你刮了胡子,換了身乾淨衣服,你就不問問大風哥這麼些年,去哪兒瀟灑了,在外有無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個百試不爽的獨門訣竅,學師妹白鵲,雙指並攏,使勁一揮,沉聲道:“消失!”
鄭大風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將一物揣入懷中,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但凡是有珠釵島女修當臨時掌櫃的鋪子,鄭大風都一一逛過,與管清妹子一般,都與他打情罵俏了一番。
神清氣爽的漢子來到一間懸“永年齋”匾額的店鋪,正了正衣襟,今天登門,絕對不能再次敗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隻租了少數包袱齋給外人,其中長春宮就要了兩間鋪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計。
鋪子掌櫃,是個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姿容不難看,也不算好看,她方才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厭的《蘭譜》。
她與鄭大風並不陌生,見著了多年不曾露麵的漢子,她立即故意趴在櫃台上,嫣然笑道:“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嘛,又遛鳥呢。來來來,趕緊把那隻小麻雀放出籠子,給姐姐耍耍,愣著做什麼啊,趁著鋪子沒有外人,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在外邊逛蕩那麼些年,還是這麼臉皮薄,瞧你這點出息……”
鄭大風呲溜一聲,真心頂不住啊,隻得神色靦腆道:“簾櫳道友,哪有你這麼待客的,容易嚇跑客人。”
道號簾櫳的婦人,從櫃台一隻果盤裡邊撚起一顆柑橘,狠狠朝那漢子的褲襠方向砸過去,嗤笑道:“在附近鋪子的威風呢?”
鄭大風趕緊彎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這不是長得不那麼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隻好在情話上邊下功夫了嘛。”
簾櫳在這邊看顧生意,屬於一種純屬打發光陰的散心了,她與長春宮現任宮主是同輩且同脈,不過輩分高,年紀小,卻是那種“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關門弟子,因為始終無法打破龍門境瓶頸,心灰意冷,她就主動來這邊看鋪子了,鄭大風以前常來鋪子這邊嘮嗑,剛好兩個都是能聊的,而且葷素不忌,所以這麼多年沒見鄭大風,簾櫳還真就有幾分想念來著,當然跟那種男女情愫是絕對不沾邊的。
鄭大風手肘抵在櫃台上,斜著身子,伸手捋頭發,在那兒吹噓自己與撰寫《蘭譜》的朱藕,是怎麼個相熟,有機會定要介紹給簾櫳姐姐認識認識,在拽文幾句,幽居靜養山中,作林泉煙霞主人,一日長似兩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閒居又有三樂,可以頤養天年,食春筍,夏衣薜荔,雪夜讀禁書……
簾櫳就喜歡這個醜漢的那股斯文勁頭,說句良心話,要不是鄭大風的模樣實在寒磣了點,真心不至於打光棍到今天。
長春宮與落魄山,是結下過一樁善緣的,歸功於當年那個假扮成披雲山客卿、觀海境修士的“餘米”。
餘米以幫忙護道的名義,與出自宋餘麟遊一脈的幾位女修,一起遊曆南方,因為當年有位大驪巡狩使,急需以萬年鬆的枝木入藥,就讓長春宮女修幫忙去與風雪廟討要,隻是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古鬆,生長在風雪廟神仙台,作為神仙台一棵獨苗的大劍仙魏晉,就成了唯一有權力折枝斫木的主人。所以哪怕明知道長春宮在大驪的山上地位特殊,大鯢溝秦氏老祖與長春宮太上長老宋餘關係匪淺,那撥女修還是不出意料碰壁了,無功而返,不曾想返回牛角渡時,餘米偷偷摸摸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鬆,事後經過長春宮勘驗後,竟然真是出自古鬆“長情”無疑,原本惴惴不安的龍門境老嫗,她因此在師門祖師堂那邊有了交待,長春宮在巡狩使那邊也就跟著有了個圓滿交待。
此外在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那邊,因為當時與宗師魚虹同行離京的竺奉仙,當時也在船上的緣故,陳平安曾經帶著小陌現身渡船,期間見過那位道號霧凇、名為甘怡的渡船管事。
在寶瓶洲,隻有這艘醴泉渡船,不管停靠在任何任何一座渡口,都是不需要掏半顆錢的,而且當年也隻有醴泉渡船,能夠在大戰期間被大驪軍方接管的所有渡口,來去自由。
鋪子來了位鄭大風沒見過的外鄉女修,她見著了裡邊唾沫四濺的漢子,可能是聽到了簾櫳的心聲介紹,主動說道:“見過鄭先生,我叫甘怡,來自長春宮。”
鄭大風立即點頭道:“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風也行,喊聲小鄭也可。”
甘怡聽出漢子的“誤會”,隻得笑著解釋道:“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鄭大風委屈道:“不然呢?我豈會不認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靈氣,一身精神,具乎兩目。這位金丹女修就當得起“明眸善睞”的讚譽,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時,還有兩個酒靨。
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無賴漢實在是見多了,不缺眼前這麼一號人物。
鄭大風就要識趣告辭離去,跟簾櫳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嶽山君府喝酒去。
不熟知曆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會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對大驪宋氏而言,意味著什麼。
在大驪宋氏還是盧氏藩屬國的時候,每逢旱災,就需要與長春宮借調這艘行雲布雨的法寶渡船,再邀請長春宮仙師施法請雨。
可以說在大驪宋氏最為艱苦的歲月裡,這艘渡船每每在乾裂大地上空的出現,就是一種……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長春宮年譜上邊,不可謂不“滿紙煙雲、黃紫貴氣”。
因為除了大驪宋氏三代皇帝,經常蒞臨長春宮,當今大驪太後南簪,當年更是在此結茅隱居修養,關鍵是更有那位國師崔瀺,曾經親自參加過兩次長春宮女修晉升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這在如今,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讓那頭繡虎參加某個門派的慶典?彆說是新晉宗門,就算是神誥宗,雲林薑氏請得動?
那場正陽山觀禮,朝廷這邊也隻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更早的龍泉劍宗建立,以及劉羨陽接任宗主,都是大驪禮部尚書出麵。
甘怡再次聽到了掌櫃簾櫳的心聲,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與鄭大風說道:“鄭先生,有一事相商。”
鄭大風立即停步轉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當沒聽見,自顧自說道:“我願意將跳魚山轉售給落魄山,不知鄭先生能否代為傳話,幫我與陳山主知會一聲?”
鄭大風笑著點頭道:“好說好說,一定帶到。”
落魄山的近鄰,除了北邊作為自家藩屬山頭的灰蒙山,還有三座,天都峰,跳魚山,以及扶搖麓,各有所屬。
隻不過不同於衣帶峰,比較不顯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簡出,極少露麵,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閉關一般,幾乎無人下山。而且關於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驪王朝那邊雖然有秘檔記錄,卻從不對外泄露,而落魄山這邊,也無意探究此事。
每有禦風往返於落魄山和小鎮,都會主動拉開一段距離,繞山而行。
不曾想其中這座跳魚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產。
簾櫳大為訝異,鄭大風竟然就這麼離開鋪子了。
走在街上,鄭大風微微皺眉,因為甘怡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遠古氣息。
補上魂魄的鄭大風,雖然沒有恢複某些記憶,但是他就像憑空多出了數種神通,而且每有所見,不管是人與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開門的鑰匙。而甘怡的出現,就讓鄭大風無緣無故記起了一座曆史久遠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這就對得上了。
當初米裕受魏檗所托,為長春宮出門曆練的一行人秘密護道,隊伍中有個名叫終南的小姑娘,年紀很小,輩分很高,帶隊護道的老嫗,才是龍門境,其餘三個少女,也都是長春宮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而且她們都是頭次下山曆練,照理說,帶著這麼四個寶貝疙瘩亂逛,一位金丹地仙都未必夠,怎麼可能隻是讓一位龍門境當主心骨。
與此同時,這撥長春宮女修那場曆練,最重要之事,既然是要與風雪廟討要一片萬年鬆,好給一位大驪巡狩使滿意答複,不說太上長老宋餘親自出馬,也該派遣宮主露麵,才算合乎山上的禮數。
所以鄭大風就立即走了趟北嶽山君府的文庫司,調閱檔案,果不其然,給鄭大風找到了一條線索,有那麼一段時間裡邊,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全部失蹤了,或者用閉關的由頭,或者是對外宣稱出門遠遊了。
至於鄭大風為何如此上心,當然因為對方是女修如雲的長春宮啊!
浩然、蠻荒兩座天地接壤後,異象橫生,除了海上那艘夜航船,寶瓶洲這邊也有不少遠古洞天福地的破碎秘境,水落石出,比如其中就有那座虛無縹緲、隨水跟風一般流轉至寶瓶洲的秋風祠,單憑修士境界無法力取,隻能是靠著下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各憑福緣獲得各種寶物,雖說已經有一些個幸運兒,得了些仙家機緣,按照山上的界定,這處來曆不明的寶地,目前還是一種虛位以待的無主狀態。
三個早就被大驪王朝內定的宗門名額,繼落魄山和正陽山之後,寶瓶洲又新添了兩座宗字頭仙府,位於雁蕩山龍湫畔的一座大寺,再就是仙君曹溶的道觀。接下來,估計就是那個暫時作為正陽山下山而非下宗的篁山劍派了。
當然不是大驪朝廷格外青睞正陽山,而是寶瓶洲需要一個新的劍道宗門,並且這個嶄新宗門必須位於舊朱熒王朝。
其實正陽山自己都已經死了這條心,卻不知下宗一事,屬於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多如此,自以為最為接近時,反而漸行漸遠,自以為遠在天邊時,卻又唾手可得,不費功夫。
此外作為寶瓶洲宗門候補之列的長春宮,老龍城,神誥宗以清潭福地作為根基的某個門派,雲霞山等,都在大驪王朝的舉薦名單之上。
喜事年年有,今年特彆多。
今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鄭大風在街上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邊跟著個侍女模樣的年輕女修,看似主仆的兩人,正在閒逛牛角渡包袱齋。
隻是鄭大風要立即走一趟披雲山,著急見魏檗,就沒有上去搭訕,正經人誰會隨便在路上見著個好看女子就湊近呢。
鄭大風一個驟然停步,咦,這姑娘竟然還是一位劍修?正經人不做點正經事,豈不是風流枉少年一般,所以鄭大風立即跟著走入那間自家鋪子,熟門熟路,開始介紹起裡邊的各色貨物,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座地龍山仙家渡口,位於梳水國和鬆溪國接壤處,又有一座青蚨坊,而這個洪揚波,就是在那青蚨坊二樓坐館做買賣的,至於老人身邊的彩裙侍女,她自稱情采。
他們一聽那漢子是落魄山陳山主的叔叔輩,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幾次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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禺州將軍曹茂,在閒暇時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為一州將軍,其實同時管轄著兩州軍務,所以也可以視為公務。
此次出行,位高權重的曹茂沒有與洪州各級官員打招呼,隻是帶了幾名心腹和隨軍修士,拜訪那座采伐院。
但是主官並不在衙署裡邊,也沒有跟下屬說去了哪裡。曹茂沒有留下來等人的意思,離開采伐院,讓兩名隨軍修士去城內打探消息,身邊一位年輕武將忍不住問道:“曹將軍,這個林正誠到底是什麼來頭,能夠不動聲色就暗中擺平了豫章郡的盜采一事?”
曹茂說道:“你要是離開豫章郡都能忍住不問,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職了。”
年輕武將哭喪著臉,“曹將軍,你這不是坑人嗎?說好了會幫我與朝廷舉薦,怎麼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個陪都的兵部員外郎,按照大驪律例,有軍功和武勳頭銜的武將,離開沙場到地方當官,多是降一兩級任用,我這都降多少級了?況且隻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這位禺州將軍這邊,其實不用講究太多的官場規矩,說話都很隨意。
曹茂淡然道:“我們大驪的陪都六部,能跟彆國用來養老的陪都諸衙一樣?”
一位留在身邊的女子隨軍修士,笑道:“曹將軍,聽說這位新上任的采伐院主官,是個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種鐵麵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說道:“關於林正誠,你們都彆多問。等會兒見麵,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你們都彆插嘴。”
因為先前禺州將軍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會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那座采伐院駐蹕,不會帶太多的隨從,一切從簡,可能會直接繞過各州刺史。所以曹茂才會有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與林正誠見個麵,再去巡視洪州邊境幾個關隘和軍鎮。
洪州的這個采伐院,與大驪朝廷在禺州、婺州設置的織造局相仿,都是與昔年龍窯督造署差不多性質的官場“邊緣”機構,官不大,但是密折能夠直達天聽。隻不過采伐院主官品秩相對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寶箴李織造,就是官身相當不低的從四品,畢竟采伐院又要特殊幾分,不屬於常設衙門,更像是一個過渡性的衙門,事情辦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會裁撤掉,所以被抽調來這邊當差的官吏,興致都不高,一來采伐院沒有什麼油水,再者誰要是當真秉公辦事了,還容易惹來一身腥臊,畢竟朝廷和洪州屢禁不止的偷采巨木一事,幕後勢力,誰沒點朝廷靠山和依仗,就說那個當地的豫章郡南氏,一年到頭開銷那麼大,會沒有沾邊這檔子生意?
在大驪官場,為何會有個“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還不就是因為豫章郡南氏出了那麼個貴人,曾經的皇後娘娘,如今的太後南簪,她是當今天子宋和與洛王宋睦的親生母親。
要說母憑子貴,整個寶瓶洲,誰能跟她比?
采伐院剛剛設立那會兒,整個洪州官員都在等著看好戲,想要看看那個從京城裡邊來這邊趟渾水的林正誠,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作為主官的林正誠上任後,既沒有拜訪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員和皇親國戚,也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沒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
結果在一夜之間,所有偷采盜伐山上巨木的,從台前到幕後,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種暫時的避其鋒芒,而是主動撤離,銷毀一切賬簿,一些個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毀屍滅跡。光是豫章郡境內的十幾個店鋪,全部關門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當然可能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釘子”,全都自己清理乾淨了。
隻說那個在整個洪州勢力盤根交錯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裡,在祖宗祠堂裡邊召開了一場關起門來的議事,七八個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從族譜上邊剔除出去,而且沒有給出任何理由。有不服氣喊冤的,也有幾個言語叫囂、狂悖無禮的,前者被打得當場滿嘴都是血,至於後者,就那麼被直接打死在祠堂裡邊。
朦朧小雨潤如酥,有貧寒少女提著籃沿街賣杏花。
曹茂最後是在一間售賣瓷器的鋪子裡邊,找到了那個兩鬢雙白的林正誠,跟個郡縣裡邊的老學究差不多,就是顯得沒那麼年邁暮氣。
店鋪掌櫃也是個老人,正在那兒笑話這位林老弟,既然兜裡沒幾個錢,就彆癡心妄想了,鋪子裡邊的那件開門貨,甭想了。
林正誠瞥了眼門口那邊的曹茂一行人,將一隻瓷瓶輕輕放回架子,與掌櫃說下次再來,掌櫃揮揮手,說話很衝,林老弟若還是沒錢,就彆再來了。
林正誠走出門去,問道:“找我的?”
年輕武將把手中的油紙傘遞給林正誠,自己剛好能與身邊女子共撐一把傘,一舉兩得。
林正誠沒有客氣,與那個手背滿是傷疤的年輕人笑著道了一聲謝,接過油紙傘。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報姓名和禺州將軍的身份,再輕聲解釋道:“本將有命在身,必須親自走一趟豫章郡和采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經得到上邊的消息了。”
林正誠淡然說道:“隨便逛就是了,難不成采伐院那麼點高的門檻,還攔得住一位禺州將軍的登門?要說曹將軍是專門找我談事情,免了,我隻管偷采盜伐一事,其他軍政事務,無論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著。”
禺州將軍身後那幾個隨從,都覺得這個林正誠,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氣比天大。
一州刺史都不敢這麼跟曹將軍話裡帶刺吧。
曹茂還是極有耐性,說道:“相信林院主聽得懂曹某人那番話的意思,事關重大,出不得半點紕漏,我還是希望林院主能夠稍微抽出點時間,坐下來好好商議一番。”
林正誠笑道:“曹將軍可能誤會了,這個采伐院,不比處州窯務督造署和附近的織造局,職務很簡單,字麵意思,就隻是負責緝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後衙門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將軍今天找我談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說曹將軍是來談私事,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采伐院劃為次品的木頭,那我這個主官在職權範圍內,倒是可以為曹將軍開一道方便之門的,價格好商量,記得事後彆大張旗鼓就是了,否則我會難做人,都說官場傳遞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報處更有效率,我這種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經不起京城六科給事中的幾次彈劾,曹將軍還是要多多體諒幾分。”
曹茂有些無奈,跟這種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最難打交道。麵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議陛下微服私訪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這些芝麻綠豆的私情瑣碎,你林正誠當真會在意與一個禺州將軍的官場情誼?
曹茂便跟著轉移話題,笑道:“據說如今盜采一事都停了。”
林正誠點頭道:“估計是采伐院的名頭,還是比較能夠嚇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為作為前大驪巡狩使蘇高山的心腹愛將,比起身後那幫隨從,曹茂要多知道些內幕。
不過關於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采伐院首任主官,其實曹茂就隻是多知道兩件事,但是足夠讓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誠並非大驪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驪珠洞天,他是後來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報處當差多年。
第二,林正誠還是那個林守一的父親。
大驪京城欽天監有個叫袁天風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長月旦評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這邊,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嬰”的讖語,結果林守一四十來歲就躋身元嬰境了。
有說錯嗎?林守一難道不是在百歲之內躋身了元嬰?
又有好事者詢問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風隻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隱秘靠山,姓晏,是個通天人物,如果說大驪王朝是如日中天,那麼此人就是大驪朝的影子。
曹茂從這位大人物那邊得知,皇帝宋和,其實對林守一極其器重,對這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是願意把他當作未來國之棟梁來精心栽培的。所以早年才會有意讓林守一接替擔任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這個作為大驪朝廷最有實權郎中的清貴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場積攢幾年資曆,即便不參加科舉,有先前擔任過大瀆廟祝的履曆,再破格提升為禮部侍郎,朝堂異議是不會太大的,將來林守一如果再獲得書院君子的身份,那麼有朝一日順勢接掌禮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將來大驪廟堂,刑部有趙繇,禮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餘那撥如今還算年輕的乾練官員,文臣武將,濟濟一堂。
一個四十歲出頭點的年輕元嬰。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驪珠洞天那麼個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一輩,就有陳平安,劉羨陽,馬苦玄,顧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歡清靜修行,埋頭治學,這才使得本該更加引人矚目的林守一,未能獲得與他修為、學識相匹配的名聲。
林正誠都沒有邀請他們去往衙署落座喝個熱茶。
曹茂已經有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想著實在不行,就自掏腰包,與采伐院私底下購買一批被官吏鑒定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又遇到了一位沿街叫賣杏花的貧家女,見到了迎麵走來的曹茂和林正誠一行人,賣花娘就立即退到牆角根那邊站著,她眼中有些好奇,不止是民見官、貧見富貴的那種畏懼。
那個撐傘的年輕武將,就將油紙傘交給身邊的女修,他快步走向前去,與少女詢問價格,掏出錢袋子,掏出幾粒碎銀子,乾脆將一籃子杏花都買下來,擔任禺州軍府隨軍修士的女子,朝他遞回油紙傘,接過花籃,她摘下一朵杏花彆在發髻間。年輕武將用蹩腳言語向她稱讚幾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話土如泥壤。
林正誠突然主動開口說道:“曹將軍跟處州落魄山那邊,有沒有香火情?”
曹茂臉色如常,“早年在家鄉那邊,跟當時在書簡湖曆練的陳山主見過一次麵,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強能算不打不相識,之後就再沒有見過。”
身後幾個,都是第一次聽聞此事,一個個大為驚訝,咱們曹將軍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輕隱官是舊識?聽意思,“打過”交道?
林正誠就沒有多說什麼。
采伐院的一眾官吏,都知道林院主在新年這個正月裡,似乎心情不太好。
可能是覺得這個采伐院主官,不好當?又好像在等什麼,結果沒等著,就顯得有幾分神色鬱鬱。
去年冬末,閉關之前,林守一給霽色峰那邊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陳平安在正月裡,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登門拜年。
林守一就又給采伐院寄了一封家書,說自己已經跟陳平安打過招呼了。
上次關係疏淡至極的父子,難得多聊了幾句,按照林守一的估算,此次閉關所需神仙錢,還有一百顆穀雨錢的缺口。
當時林正誠一聽這個數字,就立即打退堂鼓了,攤上這麼個好像吞金獸的不孝子,就隻能繼續保持一貫父愛如山的姿態了,聽到林守一說已經跟陳平安借了錢,補上缺口。林正誠就半開玩笑一句,既然跟他借了錢,就不用還了。林守一自然不敢當真。
可林正誠其實給某個晚輩備好了一份見麵禮,此物按照山上估價,差不多就是一兩百顆穀雨錢。
這是他擔任小鎮閽者的酬勞之一。
對於如今家底深厚到不見底的年輕山主來說,這麼件禮物,可能根本不算什麼。
另外一個回報,是崔瀺與林正誠有過保證,林守一將來不管修道成就如何,都可以在大驪朝廷當官,是那種可以光耀門楣而且名垂青史的大官。
自認是半個讀書人、又在督造署當差多年的林正誠,很看重這個。
林守一,字日新。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穀。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林守一的名與字,都是國師崔瀺幫忙取的。
陸沉上次死皮賴臉做客采伐院,混賬話,糊塗話,玩笑話,輕巧話重話,打開天窗的亮話,蓋棺定論的明白話,混淆在一起,沒少說。這裡邊又藏著陸沉一句自稱貧道多嘴一句的話,大體意思,是說林守一因為他這個當爹的偏心,才是去了某個機會,某個機會一沒有,就牽一發而動全身,導致一連串的機緣,萬事皆無,滿盤皆輸。而且陸沉最後還補上一句,他當年擺攤算命,是給過林正誠暗示的,言下之意,你林正誠執意如何,導致如此,那是你犟,但是貧道可是給予過你和林守一許多額外善意的!你們父子二人,不能不領情啊,做人得講點良心,所以貧道吃你幾顆粽子咋個了嘛!
其實林正誠當時就聽進去了,隻是他林正誠這輩子為人處世,至多是為某些人事而感到遺憾,還真就沒有後悔二字。
至於林守一知道這個真相後,作何感想……你一個當兒子的,還敢在你老子這邊造反嗎?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林正誠在兒子那邊又一向是極有威嚴的,可真要讓林正誠主動開口提及此事,其實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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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處州刺史的吳鳶,主動拜訪州城隍高平。
在一州官場上,雙方算是屬於平級。
吳鳶脫去一身官袍,隻是身穿便服,站在州城隍廟大門外。
門口懸掛有一幅黑底金字的對聯。
念頭暗昧,白日下有厲鬼,吾能救你幾回?你且私語,天聞若雷。
言行光明,暗室中現青天,何須來此燒香?膽敢虧心,神目如電。
一向沒有任何官場應酬的城隍爺高平,自然是不會露麵迎接吳鳶的,倒是有個朱衣童子,一個蹦跳離開香爐,屁顛屁顛跑出城隍廟,翻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再飛快跑下台階,畢恭畢敬與吳鳶作揖行禮,口呼刺史大人,說些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的場麵話。再一路低著頭側過身,伸出一隻手,保持這個姿勢,領著吳大人步入城隍廟。
吳鳶是來這邊與高平閒聊的,不涉及公事,就是聊點處州外山水官場的趣聞,比如如今有幾個關鍵的水神空缺,大驪朝廷那邊一直懸而未決,中部大瀆暫時隻有長春侯和淋漓伯,是否會多出一個大瀆“公爺”,人人好奇,像那北俱蘆洲的濟瀆,就有靈源公和龍亭侯。再就是楊花升遷後空出的鐵符江水神,以及曹湧離開後的錢塘長,各自補缺人選是誰,都不算小事。
此外原本在大驪朝廷山水譜牒上,隻是六品神位的白鵠江水神蕭鸞,前不久在兼並了上遊的鐵券河後,這位水神娘娘的品秩順勢抬升為從五品。而舊鐵券河水神高釀,祠廟改遷至鄆州,轉任細眉河水神,屬於平調,神位高度不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消息靈通的山水官場,看待此事,都覺得極有嚼頭,就像京官多如牛毛,京官外放,主政一方,即便品秩不變,當然還是重用,作為細眉河源流之一的那條浯溪,藏著一座古蜀龍宮,規製不高,畢竟屬於上古內陸龍宮之流,可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再怎麼說也是一座貨真價實的龍宮,黃庭國哪有這份本事,自然是被宗主國大驪王朝的修士尋見的,那麼等到龍宮真正被打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細眉河,自然而然就會水運暴漲,而高釀這位河神的地位,就跟著水漲船高。
吳鳶都進門了,高平便走出神像,朱衣童子早已經招呼廟祝趕緊去整幾個硬菜了。
一邊走一邊聊,在齋堂那邊落座後,吳鳶笑道:“寒食江的山水譜牒品秩,與鐵符江水神,還是差了兩級,他想要補缺,難如登天。”
高平點點頭,所以黃庭國皇帝那邊的鼎力舉薦,意義不大,大驪朝廷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吳鳶笑問道:“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何她會暗示我,隻要幫她外調彆地,平調都可以,大驪境內任何一處水運貧瘠之江河,都沒有問題,她甚至願意降低半級神位?”
高平撚起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裡,說道:“先前因為一樁可大可小的事情,處理不當,結果鬨大了,就跟落魄山結下了梁子,她總覺得留在玉液江,睡覺都不安穩。與其每天擔心翻舊賬,還不如躲得遠遠的。”
吳鳶調侃道:“高釀倒是撿了個肥缺,以後禮部的山水考評,那條鄆州細眉河,想不要優等考語都難吧?”
高平說道:“估摸著是落魄山那邊的授意吧,明麵上是魏檗的手筆,畢竟是一尊北嶽山君,朝廷還是要賣他幾分麵子的,上柱國袁氏和兩個京城世族,稍微一打聽,是魏檗的意思,就隻好捏著鼻子認了。魏檗這家夥心眼小,攤上這麼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山君,誰不怕下次再有夜遊宴,被魏檗故意穿小鞋,他們幾個家族扶持起來的仙府、平時關係好的山水神靈,不得砸鍋賣鐵?”
吳鳶笑道:“披雲山再想要舉辦夜遊宴,很難了吧?”
已經是相當於仙人境的一洲山君了,再想抬升神位,得吃掉多少顆金精銅錢才行?
就算大驪朝廷再偏心北嶽披雲山,國庫又有盈餘,也不可能這麼做,不然中嶽山君晉青,肯定第一個跳腳罵人,直接跑禦書房吵架去。而其餘幾尊寶瓶洲山君,尤其是南嶽範峻茂,她是肯定不會在這種事情含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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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的閉關之地,幾乎沒有人能夠猜到,既不是大驪京城,也不是寶瓶洲北嶽或中嶽山頭的某處洞府道場,而是一個脂粉氣略重卻在大驪地位超然的長春宮。
長春宮,名副其實,似有仙君約春長駐山水間。居閒勝於居官,在野勝於在朝,此間山水最得閒與野趣。
在一處連祖師堂嫡傳弟子都不許涉足的禁地。
四麵環山如手臂,圍住一湖,山水相依,美好盈眸。風景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有翹簷水榭駁岸出,鋪覆碧綠琉璃瓦,立柱架於水,有群鳥白若雪花,徐徐落在水上。
岸上綠樹有聲,禽聲上下,水中藻荇可數,陣陣清風如雅士,路過水榭時,細細輕輕,剝啄竹簾,春困淺睡之人,可醒可不醒。
水榭內,設一睡榻,臨窗一案幾,擱放有一隻香爐,幾本真跡無疑的古舊法帖,一把用來驅蟲撣塵的麈尾,一摞山水花鳥冊頁,各色文房清供兼備。
有女子在水榭內的榻上,睡了個午覺,她剛剛醒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伸著懶腰打哈欠,午睡初足,低頭瞥了眼繡鞋,翹起腳尖,挑起一隻繡鞋,想了想,又有些煩躁,便隨便踢開那隻繡鞋,光腳踩在地上,走出水榭,水榭臨湖一麵,設置美人靠。這個意態慵懶的美人,便將胳膊橫在欄杆上,下巴抵住胳膊,她看著平靜如鏡的湖麵,眼神迷離。
再好的景致,每天都看,就跟每天大魚大肉一樣,頓頓吃,一日三餐還不能不吃,總會吃膩味的。
她腰間懸掛一塊牌子,單字“亥”,亥時自古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
水榭廊道鋪設有一種山上的仙家玉竹,冬暖夏涼。
有人腰懸“寅”字腰牌,此刻正坐在廊道一張蒲團上,在那邊用銅錢算卦,一旁堆放著幾本類似《金玉淵海》、《正偏印綬格》的算命書籍。
一個身材消瘦的木訥少年,盤腿而坐,膝上橫放著一根翠綠欲滴的竹杖。
還有個麵容苦相的年輕男人,背靠廊柱閉目養神。
此外水榭頂部坐著個女子,雙腿懸在空中,輕輕搖晃。
有個黑衣背劍青年,單獨站在水榭外,竹冠佩玉,玉樹臨風,滿身清幽道氣,有古貌意思,他正在舉目遠眺對岸的山頭。
一行人待在這邊,確實時日有點久了。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腰懸一塊牌子,隻刻一字,皆取自十二地支。
這一行六人,正是大驪地支一脈成員。
袁化境,子。改豔,亥。苟存,申。隋霖,寅。苦手,巳。周海鏡,醜。
先前大驪朝廷不計代價培養出來地支十一位修士,分出了兩個山頭陣營,分彆以皇子宋續和上柱國姓氏劍修袁化境作為領袖。
袁化境,與宋續都是劍修,一個是大驪最頂尖的豪閥出身,有個上柱國姓氏,一個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貴胄,雙方年紀等於在山下差了足足兩輩,境界則差了一層。
宋續身邊,有韓晝錦,葛嶺,餘瑜,陸翬,後覺。
袁化境這邊,則有精通五行的陰陽家修士隋霖,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女鬼改豔,她是山上傳說中的“畫師描眉客”,沉默寡言的少年苟存,還有年紀輕輕就一臉苦相的苦手,他是比改豔這一脈更為數量稀少的“賣鏡人”,最重要的那件本命物,是一把能夠顛倒虛相實境的停水境。
作為不到百歲就已經是元嬰境劍修的袁化境,若非礙於身份,必須躲在幕後,使得袁化境名聲不顯,否則他肯定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十人之列,而且名次會很高。
前不久,地支隊伍中最新多出一人,若是不談殺力,隻說名氣大小,就算十一人加在一起,可能遠遠都不如此人。
正是那個前不久在大驪京城,與魚虹打擂台的女子大宗師,山巔境武夫,周海鏡。
周海鏡加入大驪地支一脈後,作為九境巔峰武夫,她的出現,成功補齊了大驪王朝的十二地支。
雖然姍姍來遲,不過好事不怕晚。
但是因為她資曆淺,沒有一起參加過陪都戰事,所以兩頭不靠,跟哪邊都不熟,而且她也沒覺得需要跟他們套近乎。
又因為袁化境這邊隻有五人,周海鏡就加入他們的隊伍了。
周海鏡一來,改豔就算是碰到對手了。
這個地支一脈中唯一的女子武夫,每天打扮得那叫一個堆金疊翠,珠光寶氣,從頭到腳,裝飾之繁瑣累贅,到了一種堪稱誇張的地步。所以當初餘瑜見到周海鏡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位姐姐,是一座行走的店鋪嗎?是走在路上,隻要有人願意開價,相中了某件飾品,周海鏡就可以隨便取下一物與人做買賣?
周海鏡除了跟最早拉攏她的皇子宋續、道士葛嶺,勉強還算談得來,跟其他人都沒什麼可聊的,尤其是跟改豔,簡直就是天生不對付,針尖對麥芒,她們感覺每天不含沙射影吵幾句,兩個女子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坐在碧綠琉璃瓦上邊的周海鏡,低頭看著那個隋霖的一次次丟擲銅錢,這家夥是陰陽五行家一脈的練氣士,有點學問的,不去擺攤當個算命先生掙筆外快真是可惜了。
周海鏡笑嗬嗬道:“隋霖,你就沒聽過一個聖人教誨嗎?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卜亦凶。故而人當自卜,君子不必問卜。”
隋霖置若罔聞,作為精於命理一道的行家裡手,跟周海鏡這種門外漢沒什麼可聊的。
周海鏡也沒想著跟隋霖聊那些高深的算卦學問,本就是無聊扯幾句,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她加入地支一脈後的第一件正經事,就是跑來長春宮這邊,給人幫忙護關。
但是宋續那邊,同樣是六人,當下卻是有重任在身的,得到了欽天監的指示,要去尋找一件極有來頭、品秩極高的遠古至寶。
因為是兩撥人分頭行事,周海鏡就無法知道更多的細節了,據說按照地支一脈的傳統,事後都會聚在一起,仔細複盤。
隻是複盤有個屁的意思,尋寶一事,當然是親力親為才有滋味,哪怕一切收獲都得歸公,必須上繳朝廷某座密庫,可是隻說那個過程,也是極有意思的嘛,早知如此,她就死皮賴臉加入宋續那個山頭了。
周海鏡實在是百無聊賴,悶得慌,忍不住抱怨道:“不過就是個元嬰境修士的閉關,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嗎?讓我們六個,每天在這邊喝西北風?”
皇帝陛下在去年冬,親自下了一道密旨,讓他們六人,來此地為那個叫林守一的讀書人護關。
將近兩個月的光陰,就這麼消磨掉了。問題在於,陛下並未說明他們何時能夠返回京城,看架勢,是那家夥一天不出關,他們就得在這邊耗著?
斜依美人靠的改豔,她雖然對此也是腹誹不已,可是但凡周海鏡說不的,她就要說個是,冷笑道:“第一,彆不把玉璞當神仙,六十年之前,玉璞境修士在我們寶瓶洲,屈指可數,也就是如今才沒那麼稀罕了。”
風雪廟魏晉之外,還有正陽山那邊,山主竹皇和滿月峰老祖師,這兩位也都是成為玉璞境劍仙沒幾年。
“再者,林守一是首個嚴格意義上的大驪‘自己人’,隻要他有望躋身上五境,朝廷就必須慎之又慎,意義之大,就跟當初魏山君金身拔高到與上五境,一舉成為寶瓶洲曆史上首個上五境山君差不多,所以彆說是我們幾個,再多個仙人一起護關都不過分。”
這位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讀書人,出身驪珠洞天不說,關鍵是林守一曾經擔任過大驪王朝的齊瀆廟祝,這就與同鄉馬苦玄等天之驕子,有了差異,反觀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那個出身桃葉巷的元嬰境劍修謝靈,他們幾個,各有宗門,而且與大驪宋氏的關係,實在算不上有多好,不談那位拒絕擔任國師的年輕隱官,即便是劉羨陽,與大驪朝廷,也是客氣中透著一股疏遠。
周海鏡根本不搭腔,隻是繼續逗弄那個隋霖,“聽餘瑜說,你借給陳平安六張金色符籙材質的鎖劍符?還要得回來嗎?會不會肉包子打狗啊?”
隋霖臉色尷尬至極,深呼吸一口氣,隻是裝聾作啞。
除了最後加入地支一脈的周海鏡,他們十一人,都是國師崔瀺精心挑選出來的,並肩作戰已久,配合無間。
比如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驛路”和“童謠”,後者是國師崔瀺幫忙命名,前者可以保證隋霖逆轉光陰長河之時,地支修士穩住道心,再加上其餘修士的幾種神通,他們可以不被光陰長河裹挾,從頭到尾,穩如一座座渡口。
隻是地支一脈,真正的殺手鐧,還是袁化境除“火瀑”之外,第二把隱藏極深的飛劍,名為“倒流”。
據說是一把仿品,至於是仿造哪位劍仙的本命飛劍,未知。
地支修士在結陣之後,隋霖坐鎮其中,手握陣法樞紐,他甚至能逆轉一段光陰長河,所以他就是那個幫助所有人“起死回生”的那個關鍵人物。如果不算最後那場架,之前跟那個年輕隱官的交手,不算白吃苦頭,隋霖得到了那個家夥贈送的一塊遠古神靈金身碎片,結果比他預期耗時更久,用了將近兩個月的光陰,才將其完整煉化,於自身大道極有裨益。
但是如果光陰倒轉,能夠不打最後那場架,彆說歸還這塊金身碎片,就是再讓隋霖送給年輕隱官一塊,他都一百個心甘情願。
實在是太遭罪了,不光是隋霖,恐怕除了心最大的餘瑜,其餘十個地支同僚,人人都有心理陰影了,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先前一聽到周海鏡對那年輕隱官直呼其名,隋霖都擔心會不會被殃及無辜,給某人偷聽了去。
比如改豔就當場臉色尷尬起來,破天荒沒有跟周海鏡吵幾句,那個名叫“苦手”的年輕人,更是麵容苦澀得像是啞巴吃了黃連。委實是怪不得他們如此膽小,在大驪京城最後那場記憶沒有抹掉的“交手”,他們甚至不得不打破常理,不去複盤,十一人極有默契,誰都不提這一茬,完全就當沒有這回事。
餘瑜被那個毫不憐香惜玉的家夥伸手按住麵門,就那麼硬生生拽出她的所有魂魄。如同口含天憲的儒家聖人,隻是說了“花開”二字,就用數十把鋒芒無匹的長劍,將陸翬釘成個刺蝟。改豔更是被他說是自創劍術的“片月”,連人帶法袍和金烏甲,一瞬間被無數道淩厲劍光給肢解得稀爛。苟且的下場,約莫是與那人是舊識的關係,手下留情了,稍微“好”上那麼一點,隻是被斬斷雙手雙腳。而他隋霖,被那個神出鬼沒的家夥,來到身後,一拳狠狠洞穿隋霖後背心,隋霖低頭便可看見那人的拳頭。身為“一字師”的陸翬,更為可憐,先是那些長劍禁錮,再被對方以武夫罡氣凝成的一杆長槍刺入脖頸,那人再作斜提鐵槍狀,將陸翬高高挑起懸在空中……
周海鏡笑問道:“你們就這麼忌憚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他挺好說話的,每次與我見了麵,都是和和氣氣的。”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好像這些人人都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之驕子,隻要自己提到那個名字,一個個的,就跟平時滴酒不沾的貨色,被人強行灌了一大碗烈酒,滿臉鼻涕眼淚,狼狽至極。
聽到那個名字,改豔再次臉色微變,身體緊繃,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海鏡敏銳察覺到這個“死對頭”的異樣,正要火上澆油說幾句自己跟陳平安的交情,對方如何登門邀請自己出山……
袁化境開口說道:“周海鏡,閒話少說,你多想想如何儘快躋身止境。”
周海鏡可不把袁化境太當回事,繼續說道:“總不會是你們十一人曾經聯手,然後被陳平安一個挑翻全部吧?”
刹那之間,如有一條火龍環繞周海鏡和水榭頂部,火焰粗如井口,光亮耀眼,以至於那些碧綠琉璃瓦隱約有了熔化跡象。
周海鏡扯了扯嘴角,一身充沛浩大的武夫罡氣如神靈庇護,將那條火龍的灼熱抵禦在一丈之外。
她伸手拍了拍心口,“呦,元嬰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呢,嚇得我花容失色,小鹿亂撞……”
水榭廊道那邊,一直靠著柱子閉目養神的苦手,驀然睜開眼。
周海鏡意識到再這麼繼續下去,就真難收場了,隻得舉起雙手,她再伸手輕拍臉頰幾下,“怕了你們,就知道欺負我這麼個新人,算我說錯話啦,我掌嘴。”
袁化境收起本命飛劍“火瀑”,沉聲道:“下不為例。”
周海鏡用手指觸及微燙的身邊琉璃瓦,原先碧綠紋路已經被火焰灼燒得扭曲,她抬臂使勁抖了抖發麻手指,看來袁化境的這把飛劍,真正殺力所在,還是在於能夠暗中牽引人身靈氣和煮沸人之魂魄?對付純粹武夫,效果稍微差了點,收拾練氣士,確實事半功倍,祭出飛劍如架起火堆,無需穿透修士體魄,便可以遙遙烹煮人身靈氣如沸水?
袁化境走到水榭旁,視線依舊停留在湖對麵的一座山頭。
不知道宋續那撥人秘密潛入那座古戰場遺址是否順利,說是欽天監憑借觀天象找出的蛛絲馬跡,事實上就是袁天風的推算結果。
這處時隔萬年還不曾落入任何修士囊中的遺跡,最不同尋常的地方,根據欽天監給出的猜測,在於此地暗藏著一輪遠古破碎墜地的“大日”,化作一隻潛靈養真的金烏,陷入長眠中,不知道是受到了某種牽引或是感應,總之它直到前不久才漸漸清醒過來,就立即被袁天風找到了端倪,宋續六人立即趕去,同時帶了一件可以作為壓勝之物的大驪密庫重寶。
袁天風這些年在欽天監,耗費了大驪朝廷大量的財力,最終被他研製出來一架能夠勘驗地脈震動的精密儀器。
袁化境跟宋續,其實才是最看不對眼的兩個人,比起周海鏡跟改豔隻是表麵上的勢同水火,猶有過之。
但是上次遭遇了那場變故之後,雙方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對話,反而各自解開了心結。
雙方所說的內容,都是禁忌。隻是解開了心結的同時,雙方又有新結。
宋續臨行前,撂下一句“下不為例”,其實這位低袁化境一個境界的皇子殿下,就等於是以地支一脈的領袖人物自居了。
不過袁化境本以為自己會惱怒,但是沒有。大概就如宋續所說,心氣已墜。
所以宋續篤定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並非隋霖和陸翬,而是輸了個底朝天的劍修袁化境。
對地支一脈修士,陳平安有過不同的提醒和建議。
比如讓隋霖多跑京城崇虛局和譯經局,融合佛道兩教都提倡的守一法,有此護身符,將來麵對心魔,勝算就大。
陸翬那邊,陳平安給過一個極有分量的承諾,如果實在無法破境,他可以幫忙傳授一門屬於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袁化境猜測這頭金烏的現身,極有可能與林守一的閉關,是有一定關係的。
他甚至懷疑袁天風在大驪京城的出現,就是奔著這個林守一而去,最少也是袁天風的主要目的之一。
袁化境一直好奇一事,據說林守一的修道之本,隻是一部名為《雲上琅琅書》的雷法道書,乎可以說林守一的修行道路,都是類似那種山澤野修的自學成才。
可惜大驪朝廷這邊並無此書的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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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出現在披雲山的山門口,當然還是用了障眼法。
因為鄭大風沒有打聲招呼就來這邊,讓魏檗總覺得這家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自己得悠著點。
鄭大風滿臉笑意,伸手拽住魏山君的胳膊,“魏兄啊魏兄,有件事得跟你好好商量……”
魏檗心知不妙,毫不猶豫道:“我們山君府諸司的女官,你彆想我幫你介紹認識一個!”
鄭大風眼神哀怨,“旱澇均勻一下,豈不是兩全其美。”
魏檗氣笑道:“休想!”
鄭大風說道:“你與我是摯友,對吧?”
魏檗板著臉,不搭話。
鄭大風說道:“我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畢竟是看著他長大的,如果不是如今落魄了,得在落魄山混口飯吃,陳平安喊我一聲鄭叔叔,他是禮數,我不虧心,對吧?”
魏檗無奈道:“鄭大風,你彆拐彎抹角了,我他娘的聽著心很慌!”
鄭大風埋怨道:“急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走,咱哥倆先一起登山,再去樂府司,儀製司也成,反正就是找個雅靜地兒,好好搓一頓酒,不醉不休。”
魏檗站著不動,“你先把事情挑明了,不然就彆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鄭大風幽怨道:“除了女子,你魏兄是第一個能夠傷我心的男人,看來以後跟你是真不能處了。”
魏檗伸手抵住眉心額頭。
鄭大風坐在台階上,魏檗隻得跟著坐下。
“陳平安跟寧姚是道侶,對吧?”
“寧姚又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是不是?”
“我在飛升城那邊,可是極有地位和威望的,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你跟我又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好哥們。”
魏檗聽得如墜雲霧,你這不就又繞回來了?
“寧姚托我送你的,算是作為這麼多年來,魏山君如此照拂某人和落魄山的謝禮,放心,此物不屬於飛升城和避暑行宮,是她獨自仗劍清掃天下的戰利品之一。”
鄭大風終於不再賣關子,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盒,往魏檗手上重重一拍,笑道:“恭喜魏山君,得再辦一場人心所向的夜遊宴了!”
落魄山那邊,小陌出現在竹樓,問道:“公子,她偷溜出落魄山,不是小事,真不用我跟著她嗎?”
陳平安微笑道:“既然她是故意讓你知道此事的,那麼你不去比去更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