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龍巷壓歲鋪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白發童子,顯得有點無精打采,見著了來這邊查賬的陳平安,竟然也隻是悶悶喊了聲隱官老祖。
比起以往,略有不同,在相鄰兩間鋪子,多了條鄉野村落最為常見的“長條木凳”,街坊鄰居,有事沒事,有個地兒落腳,坐一起聊幾句,
陳平安坐在一旁,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腿,意態閒適,笑問道:“想不想去桐葉洲那邊修行,那邊有座小洞天,白玄、程朝露幾個孩子,如今都在裡邊煉劍修行,我可以讓崔東山給你建造一處道場府邸,錢,我來出,整個宗門地界,方圓數百裡,如今都是自家地盤,你到了那邊,要是有興趣,還可以指點程朝露他們的修行,其中有個小姑娘名叫柴蕪,修道資質極好,是魏羨的開山大弟子,你學問駁雜,想必教誰都沒問題,有喜好的山頭,你就跟崔東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直接劃撥給你,就當不舉辦慶典的開峰了,青萍峰祖師堂那邊的譜牒身份,供奉客卿,隨你挑。以後遇到了資質好的,想要收弟子,你都可以隨意。”
因為白景的到來,騎龍巷這邊,很容易引來某些有心人的窺探,反觀青萍劍宗那邊,更能藏人。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尤其還是活了萬年之久的蠻荒妖族,無論是身份,還是實力,都要遠遠比一座新生宗門更能引人注意。
白發童子還是提不起精神,病懨懨道:“路太遠,去不動。”
“在這邊當個雜役弟子,挺好的。都混得熟了,好過去那邊從頭再來,費心費力,給人傳道教拳,更是麻煩,我不擅長這個。”
“隱官老祖,你可不能喜新厭舊啊,隻是多了幾個類似崔花生、謝狗的貨色,就趕我走,不說彆的,就我這份忠心耿耿,彆無分號。”
陳平安笑道:“既然不願意挪窩就算了。”
白發童子抽了抽鼻子,左看右瞧,鬼鬼祟祟從袖子裡邊摸出一本冊子,“拳譜,活的。總計三十六幅圖,就是三十六拳招,青冥天下止境武夫數得著的成名絕學,壓箱底的好貨,一般好的拳招,也沒資格被記錄在冊,某人的眼光如何,何等挑剔,你比我更心裡有數。”
陳平安笑道:“早幾年給我,還有用處,現在意思不大了。”
話是這麼說,伸手動作也不慢,陳平安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這句話倒不全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就像蒲山出自六幅仙人圖的拳法,對於如今陳平安拳法造詣的裨益,其實就極為有限,如果不是需要為人教拳,陳平安可能都不會那麼耗費心神去完善、改良蒲山拳理,試圖降低一般武夫的學拳門檻,再來編訂成冊。
好像學拳越多,自身境界越高,就越能感受撼山拳的難能可貴。
陳平安當然也想要編撰出一部完全屬於自己的拳譜,能夠讓兩宗弟子的純粹武夫,在以後十年百年千年,按照這部拳譜,漸次修行,穩步登高,然後再如蒲山雲草堂一般,後世子弟,能夠不斷完善拳譜,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有聽說過關於武夫止境三層的另類見解嗎?”
白發童子搖搖頭,“我又不是習武練拳的,跟我說不著這個,估計說了,我可能也沒當回事。”
陳平安歉意道:“不該聊這個的。”
白發童子咧嘴一笑,“都不像隱官老祖了。”
歸真之下,從武夫九境,到止境氣盛一層,還很重視,尤其是氣盛,
等到武夫躋身了歸真一層,就需要將自身武學心得、樁架招術、拳理拳法熔鑄一爐,求個凝練二字,證得返璞歸真一語。
至於何謂“神到”?陳平安還在摸索,也隻能是靠自己去琢磨,彆無他法。當年在竹樓二樓那邊練拳,老人從不聊這些,偶爾沾邊的言語,也多是些不中聽的話,例如就憑你陳平安這種體魄如紙糊、心性稀爛如漿糊的廢物,也敢奢望山巔之上的十境?這輩子能夠打個對折,成為五境武夫,就該燒高香了……
在陳平安看來,朱斂就是每天趴窩在遠遊境的境界,結果成天想著歸真一層的玄妙和關隘。
拳有輕重,法無高下。
這個道理,平常人說出口,底氣不足。
但是朱斂不用開口,就是這麼個道理。
畢竟是藕花福地曆史上首個將其餘天下九人屠戮殆儘的武瘋子。
朱斂心氣之高,心境之廣,就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能夠看個真切。
白發童子從坐著變成蹲著,可能是這樣顯得個兒高些,此後兩兩沉默,一起曬著初春時節的和煦陽光,懶洋洋的。
陳平安神遊萬裡,思緒如腳踩西瓜皮,想到哪裡是哪裡。
佛家禪宗一直有“頭上按頭”和“本來麵目”兩說。
陳平安突然想起當年神仙墳的眾多殘破神像。
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頭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陳平安閉上眼睛,冥想片刻,睜眼後猶豫了一下,沒有起身,就隻是坐著掐道訣、結法印,速度極快,轉瞬間就有二十餘種。
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收手。
白發童子也假裝渾然不覺,等到陳平安停下那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蹲在長木上邊的白發童子突然嘿嘿而笑。
“一加一等於二,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於十,答案也明顯。”
“但是你說一加一等於二,再加三等於五,再加二加三最後等於十。”
“就會偏有人非要說等於八,或者等於九,偏偏見不著一個一,一個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誰都看得見,所以這類紕漏,不太常見,但是少了一,相對隱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萬呢百萬呢,所以某人說過,天下學問都在鐵了心做減法,最好減到一個一都不剩下,幾乎就沒有誰願意做加法的。”
陳平安先是會心一笑,繼而笑出聲,然後整張臉龐都泛起笑意,最後乾脆哈哈大笑起來。
反而輪到白發童子覺得奇怪了,“很好笑嗎?”
這其實隻是吳霜降當年的一個古怪說法,那會兒道號“天然”的歲除宮女修,就沒覺得有什麼好笑的。
隻當是吳霜降在胡思亂想,反正他曆來如此。
陳平安當然是一個很含蓄、內斂的人,不是那種將喜怒露於形的,隻是也不是那種成天陰鬱、長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劍氣長城老聾兒的牢獄裡邊,陳平安也會苦中作樂,也經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舉動,用陳平安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可以吃苦,卻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白發童子的記憶裡,陳平安像現在這樣笑得合不攏嘴,確實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陳平安確實不是假裝,而是真的挺開心,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點頭道:“很好笑!”
白發童子努努嘴,“你們都是怪人。”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微笑道:“讀書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爭,往往最不喜歡按部就班、環環相扣講道理,嗯,確實也不擅長。難得從頭到尾都還算講理的,例子不多,那場鵝湖之辯當然能算一個,次一等的,昔年蘇子門下相互之間的詩詞體格之爭,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開始搬出仁義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計就是隻拿私德說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於往往是最後這個,反而最有殺力,流傳最久,比如公公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論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虧,肯定所有學問就是糟粕,哪裡清楚儒家諸脈的具體發展脈絡,曆代儒生先賢們,當然我是說那些真正有擔當的讀書人,他們到底做過多少嘗試,走了多少彎路,為此付出多大的心血和代價……真不知道如今是這樣,千年以後,萬年以後,又會如何。”
而在佛家曆史上,不光是由著大乘小乘之彆,後來最為蔚為壯觀的禪宗一脈,與早先的地論師,佛理精深的經師,持戒嚴格的律師,其實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禪宗內部,也是紛爭不斷,相互詰難,才有了那麼多的公案、燈錄、頌古拈古和看話頭……就像陳平安在避暑行宮那邊,就經常會將《碧岩錄》《空穀集》和《從容庵錄》反複閱讀。
不喜歡讀書,自然就認可書上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喜歡讀書,自然就對讀書是為下輩子而讀心生歡喜。
但是喜不喜歡讀書,與到底成為怎麼樣的人,好像關係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說,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如何看待我們。
白發童子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讀書嗎?”
陳平安笑道:“我說的讀書,又不單指書籍。”
能夠把不順遂的生活過得從容不迫,陳平安就自認做不到。
但是陳平安見過這樣的人。
就在書簡湖鬼打牆的那段歲月裡,曾經見到一個衣衫潔淨的貧寒老嫗。
以至於陳平安會覺得這樣的人,他們就是苦難人間裡的菩薩。
一個孩子漸漸長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後,就像一家門戶,少了一扇大門,門外就站著死亡,輪到這個人去與之對視。
白發童子轉過頭,輕聲說道:“隱官老祖,把眼淚擦擦。”
陳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隻是不等觸及臉龐,氣笑不已,就是一巴掌拍過去。
白發童子歪頭躲開,心情大好,放聲大笑。
謝狗沒在鋪子這邊,估計又去張貼那些狗皮膏藥,跟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鬥智鬥勇了?
陳平安站起身,走入鋪子,代掌櫃石柔立即拿出賬簿,陳平安站在櫃台旁,隨手翻閱賬本,瞥了眼那個低頭看一本誌怪小說的孩子,問道:“俊臣,聽紅燭鎮的李掌櫃說,你在那邊買書喜歡賒賬?”
要讓這個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開山大弟子,主動喊自己一聲祖師,很難。
周俊臣難得有幾分心虛,當起了小啞巴,想要裝聾作啞,蒙混過關。
陳平安要是跟他談師門輩分,周俊臣從來不怵,唯獨跟錢有關係,孩子就有點膽子不足了,三文錢難倒英雄漢唄。
陳平安說道:“我先前路過書鋪,幫你把那幾十兩銀子的帳給結了,還幫你墊付了些,以後買書彆欠錢。”
小兔崽子買起書來,真是大手大腳,氣概豪邁得很,也不知道誰教的,給孩子當師父的裴錢,絕對不會這麼教。
周俊臣一聽,笑逐顏開,在祖師這邊,難得有個誠心誠意的笑臉。
不料這位祖師立即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彆跟書鋪賒賬,傳出去不好聽,欠我錢就沒有問題,以後可以慢慢還,就從每個月的俸祿裡邊扣。”
石柔忍住笑,關於此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啞巴很胸有成竹的,原本是想要跟師父裴錢借錢還債的,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盤,你一個當師父的,借錢給徒弟,以後好意思開口要債?
結果今天被這個祖師橫插一腳,這筆糊塗賬就一下子變得半點不含糊了,周俊臣這會兒已經悔青腸子了,早知道就不買那麼多。
陳平安又問道:“牛角渡的那塊招牌,是誰出的主意?”
周俊臣大包大攬道:“我一個人想出來的法子!跟彆人沒關係!”
孩子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老道,此地無銀三百兩。
石柔立即有點擔心,落魄山的門風,規矩極為寬鬆不假。
可是當山主的陳平安一旦認定某事,那就一定會很較真。
小啞巴依舊半點不怕,煩得很,果然自己跟這個祖師爺不對路,師父怎麼找了這麼個師父。
石柔伸出手,在櫃台地下輕輕扯了扯孩子的袖子,示意他在山主這邊趕緊服個軟,彆犟。
不料陳平安點點頭,“還是太小家子氣了,回頭可以補上北俱蘆洲的指玄峰袁靈殿,風雪廟劍仙魏晉,他們都是咱們落魄山的客卿,而且是正式記名的那種,即便以後路過牛角渡,瞧見了牌子也不會找人興師問罪,還有桐葉洲玉圭宗那邊,韋宗主的兩位嫡傳弟子,韋姑蘇和韋仙遊,相信以後都是名氣很大的陸地劍仙,你也可以補上名字,記得寫明境界,如今都是金丹。然後在名字、境界後邊各自加個括號,”
孩子疑惑問道:“以後才是劍仙?那現在寫上名字有啥用,占位置麼,蹲茅坑不拉屎的,白白拉低了其他鋪子客人的身價。”
“你懂什麼,以後補上才沒啥用,等到他們躋身了元嬰境,甚至是玉璞境,就有說法了,吃了壓歲鋪子的糕點,可以破境。”
周俊臣驀然瞪圓眼睛,還能這麼耍?
本來以為謝狗為了掙錢已經夠不要臉皮了,不曾想眼前這位更過分。
陳平安提醒道:“就隻是個建議,跟我沒關係啊。”
小啞巴咧咧嘴,在陳平安這邊破例有個燦爛笑臉。
這個成天不著家的祖師爺,果然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難怪可以買下那麼多的山頭。
陳平安笑道:“不談修行成就,隻說做生意這塊,你小子跟我,還有跟你師父,都差得遠。”
小啞巴自動忽略掉這句話,想了想,認真思量一番,問道:“這麼胡說八道,不會犯山上忌諱嗎?”
陳平安斜靠櫃台,隨手翻閱那本不厚的賬簿,“犯啥忌諱,這叫美談。我跟你打個賭,將來那兩位都姓韋的劍仙,肯定還來鋪子這邊買糕點,而且半點不生氣。”
“不賭,一文錢都不賭。”
“小賭怡情,就幾錢銀子好了,輸贏都有數的。”
“門口那個白頭發矮冬瓜,說你當年在劍氣長城,名氣大得很,什麼新老四絕都有份,與人切磋一拳撂倒,還有坐莊無敵手,賭品奇差,隻要上了賭桌的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
陳平安一笑置之。
門外那個曬太陽的白發童子立即急眼了,一個蹦跳,來到門口,跳腳罵道:“小啞巴,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我啥時候說隱官老祖賭品奇差了?”
小啞巴哦了一聲,“你是說陳平安賭品極好,我反著聽就是了啊。”
白發童子一時間竟是無法反駁小啞巴的歪理,眼神哀怨道:“隱官老祖,我冤枉,我委屈啊!”
陳平安也不理睬那個活寶,隻是伸手揉了揉周俊臣的腦袋,“你就皮吧,在我這邊隻管橫,有本事當你師父的麵說這種話。”
小啞巴嗬嗬笑道:“我腦子又不像某些人缺根筋。”
白發童子雙手叉腰,“小啞巴,你再這麼陰陽怪氣說些混賬話,小心我罵你啊,實不相瞞,平時跟你吵架,都是故意讓著你,隻發揮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小啞巴嘴角翹起,滿臉不屑道:“那就罵唄,隨便罵,有本事就祖宗十八代一並罵了,反正我師父又不在這裡,你怕個錘兒。”
白發童子真給起到了,呦嗬,還會斜眼看人了,學誰呢,誰教的……
隻是當白發童子發現又多出個人斜眼看自己,就立即消停了,抽了抽鼻子,皺著臉,抬頭望天狀,心裡苦。
石柔雙手疊放在櫃台上,看著一大兩小的插科打諢,滿臉笑意。
陳平安打算去隔壁鋪子看看,草頭鋪子那邊的崔花生,會跟隨泓下、雲子一同去往仙都山,不過少女會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
失散多年的親兄妹,虧得崔東山想得出來。
石柔突然以心聲說道:“山主,先前裴錢托人送了盒胭脂給我,謝了。”
再不是她那種平時刻意沙啞低沉的嗓音,而是柔糯的女子嗓音。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用跟她客氣。”
當年裴錢在鋪子這邊,有過一段學塾讀書的短暫歲月,也就是那會兒,裴錢才開始跟石柔親近起來。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石柔,想不想換一副皮囊,恢複女子姿容示人?山上除了沛湘那邊的狐皮美人符籙,仙都山那邊也有一種玉芝崗秘法製造的符籙,都可以讓你……換個住處。”
石柔搖頭道:“山主,不用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而且我也真心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況且每天置身這副仙蛻其中,就是一座練氣士夢寐以求都求不來的極佳道場。”
周俊臣難得正兒八經跟陳平安商量事情,甚至還用上了個尊稱,“祖師爺,既然你這麼會掙錢,咋個不替我們的壓歲鋪子,還有隔壁的草頭鋪子,出出主意?”
陳平安笑道:“神仙錢也掙,碎銀子與銅錢,也都要掙的,隻要是正門進的錢財,不在數額大小,要求個細水流長。不求財源滾滾,求個源遠流長。”
沉默片刻,陳平安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這個不是道理的道理。”
小啞巴點點頭。
雖說道理不值錢,可不值錢的道理,好歹也是個道理,又沒收自己的錢,聽聽看也好,等等看便是。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不懂某些道理更好。”
很多書上看見很多道理,一個苦處明白一個道理。
隻看見,不明白,就是幸運。
陳平安離開騎龍巷,白發童子閒著也是閒著,就跟在隱官老祖身後當個小跟班。
先去了楊家藥鋪。
當下隻有一個年輕店夥計看守店鋪,因為當年的那場變故,這些年鋪子生意一直不算好,不過楊家底子厚,根本不在意這個。
石靈山,來自桃葉巷門戶,雖然不在四大姓十族之列,在小鎮也算是好出身了。
可能這個年輕武夫,如今還不知道,自己是後院那個老人的關門弟子,更不知道他的師兄,到底有哪些,又是如何名動天下。
白發童子坐在門口那邊,沒進鋪子,一屋子藥味,沒啥興趣。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問道:“蘇姑娘不在?”
石靈山說道:“師姐外出遊曆了。”
師姐沒說去哪裡,不過像是一趟出遠門,很遠。
可能明年就回來,可能後年回,可能很個明年過去了,她都曾不回來,他在這裡等著就是了。
石靈山好奇問道:“陳平安,你找師姐有事?”
都是小鎮本地人,再加上師承的關係,石靈山對這位落魄山的陳山主,其實沒什麼特彆的觀感,身份再多,跟他也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若是發跡了,就瞧不起人,那就彆登門,反正誰都不求誰,若是登門,臭顯擺什麼,我也不慣著你,誰稀罕看你臉色。
最重要的,是按照鋪子東家那邊的一些個小道消息,就是不敢對外宣揚,好像陳平安在小時候,是受過藥鋪一份不小恩惠的。
陳平安笑道:“沒事,就是隨便問問,本來有些以前的事,想要跟蘇姑娘當麵聊幾句。”
石靈山心生警惕,“你跟我師姐有什麼可聊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打趣道:“石靈山,你再防賊也防不到我頭上啊。”
石靈山撇撇嘴,這可說不定。
吊兒郎當的鄭大風曾經說過,老實人是不吃香,但是老實人有了錢,就格外吃香了。
一直豎耳聆聽的白發童子直樂嗬,沒來由想起一樁落魄山“典故”,據說李槐小時候,跟著陳平安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雙方混熟了之後,就一路給陳平安當個拖油瓶,一門心思想要讓陳平安當自己的姐夫,結果這個小傻子思來想去,得出個結論,我姐不配。
他娘的,小米粒所在那個“幫派”,都是人才。
我咋個就不能混進去?白發童子雙臂環胸,也開始認真思量起來,難道我就隻能從朱衣童子那邊接任騎龍巷右護法一職?
那豈不是名副其實混得比一條狗都不如了?!
鋪子裡邊,陳平安問道:“我能不能打開抽屜,看看幾味藥材?”
石靈山沒好氣道:“開門做生意,反正都按照規矩來,我跟你又沒仇,你隨便看。”
陳平安習慣性抬起手,蹭了蹭身上青衫腰肋部,再走向藥櫃,看著上邊的標簽,輕輕打開一隻抽屜。
采藥,抓藥,熬藥,在這些事上,陳平安可能比經驗老道的藥鋪郎中都不遜色。
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藥材也是一樣的道理,最認土地,同樣的藥材,生長在不同的山頭地界,藥性就會差異很大,那麼用藥的分量,就得跟著變化,這些年西邊大山,都成了私人產業,那麼入山采藥,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藥鋪的很多藥材,都需要另尋渠道,比如從紅燭鎮那邊與各路商賈采購。
越想越氣,白發童子猛然站起身,跑入屋子,打算走捷徑,直接繞過裴錢這個總舵主,跟隱官老祖,降下一道法旨,直接讓自己當個副總舵主得了,知足常樂,不嫌官小啊。
白發童子壓低嗓音與隱官老祖說了這茬,結果毫不意外,隱官老祖直接讓她滾蛋。
陳平安又拉開一隻抽屜,嗅了嗅,這味草藥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王不留行。
陳平安輕輕推回抽屜,轉頭笑著建議道:“石靈山,以後鋪子這邊進山采藥,可以隨便去仙草山,朱砂山,還有蔚霞峰這幾個地方,差不多能有五六十種藥材,可能都要比跟外地購買好上幾分,還能省下點錢。”
石靈山打著算盤,心不在焉道:“你跟我說不著這個,進山采藥不歸我管,我就是看店麵的夥計,不過我可以跟某個不靠譜的家夥說一聲,事先說好,那家夥不靠譜,說話比放屁響,乾活比放屁少,光聽打雷不下雨,鋪子靠他,至今還沒關門,都是祖墳冒青煙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小鎮民風,曆來就是這般淳樸。
說話總是喜歡夾槍帶棒,個個是無師自通的江湖高手。
石靈山這樣出身桃葉巷的,至多隻能算是這個門派的外門雜役弟子。
白發童子就敬這個年輕人是條漢子,竟敢這麼跟自家隱官老祖說話。
即便時過境遷,小鎮這邊的福祿街和桃葉巷,與其它街巷留下來的當地人,如果拋開藏在幕後的那種仙俗之彆,其實變化不大。
還是會有穿潔淨長衣、念過書說子曰的人。
也會有指甲裡總有泥垢、被燒炭熏黃的滿手老繭、喜歡滿口罵娘的人。
陳平安離開鋪子,跨過門檻後,站在原地片刻。
之後路過那座螃蟹坊。
陳平安繞著牌坊樓緩緩繞了一圈,雙手籠袖,始終抬頭望去。
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氣衝鬥牛。
白發童子始終站在原地,沒啥看頭,四塊匾額如今都沒剩下絲毫道意了。
陳平安繼續散步,街旁屬於小鎮最高建築的那棟酒樓,真正主人是封姨,生意依舊很好,本地人每逢縣城擺喜宴,無論是婚宴,還是慶功宴之類的,還是都喜歡來這邊擺個闊。一些個在這邊買了宅子當道場的練氣士,也喜歡來這邊小酌幾杯,不過他們喝的酒,跟老百姓自然不一樣。
一口鐵鎖井,早就被縣衙那邊圈禁起來,砌上了石圍欄,老百姓再也無法挑著水桶來此汲水了。
老槐樹更是沒了。
沿著縣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鎮最東邊的那棟黃泥房子,是鄭大風的,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雜草叢生的神仙墳,可以繞路去北邊的老瓷山,不過分彆被大驪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廟。
陳平安走到路邊的木樁子坐下,對白發童子說道:“彆跟著了,容易讓人誤會。”
白發童子故意裝傻,高高舉起手,比劃了一下雙方高度,“就咱倆,能誤會啥?”
不過說實話,要是真能當上隱官老祖的閨女,想來是一件蠻幸運的事情吧?
看看裴錢,陳暖樹,小米粒,就知道這家夥要是將來有個女兒,得是多寵了。
那你倒是與寧姚來個餓虎撲羊,趕緊生米煮成熟飯呐。慫包一個,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懶得跟她一般見識,坐在木樁上,轉頭望向一直蔓延向遠方的道路。
劍氣長城,劍修如雲,要說劍修之外的練氣士,不宜在劍氣長城修行,並不奇怪,那邊劍氣太重,沛然浩蕩充斥天地間,對練氣士來說就是一種煎熬。
但是有件事,陳平安始終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覺得透著一股玄乎。
那就是劍氣長城曆史上的止境武夫,數量實在太少!甚至可以說少到了一種令人發指的地步。
白嬤嬤,她曾是止境大宗師,隻是在戰場上受傷跌境,才是山巔境。
按照避暑行宮的檔案記載,再往上追溯,劍氣長城在極長一段歲月裡,也隻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樣是女子宗師。
就好像,劍氣長城的武運,隻為女子武夫,網開一麵?
陳平安手指輕輕敲擊膝蓋,蹙緊眉頭。
在金色長橋那邊,她曾經一語道破天機,古星啟明,又名長庚,其實就是那座古怪山巔所在。
純粹武夫,肉身成神。
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這條大道。
劍氣長城的三個官職,刑官,隱官,祭官。
按照最早設置三官的初衷,是刑官主殺伐,隱官主謀略,祭官職掌祭祀。
而上任祭官,按照避暑行宮絕密檔案的記錄,曆代祭官的檔案都極為詳細,唯有隻言片語的記載,劍修,玉璞境,戰功寥寥,可以說毫不出彩。
記得寧姚說過,她第一次來小鎮,曾經在楊家鋪子,聽那個楊老頭主動提及一事,曾經有位過路劍仙,留下了一部山水遊記。
按照老人的說法,是經常翻閱這本遊記,所以知道了一些外邊的事情。
與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提及一位劍修,老人卻是用了個“劍仙”的稱呼。
以前陳平安沒怎麼在意這個細節,現在就由不得陳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陳平安懷疑避暑行宮關於上任祭官的檔案,都是刻意作假。
陳平安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於祿。
站起身,陳平安沒有去神仙墳那邊,而是原路折返,穿街過巷,再離開小鎮,走向那座石拱橋。
白發童子還是跟在身後,大搖大擺,走上石橋後,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綠顏色,水草如筆管,一節一節的,她好奇問道是啥。
陳平安瞥了眼,說是蔞蒿,炒肉極清香,很好吃,但是屬於時令野菜,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春風裡,萬物茂盛生長,好像什麼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什麼都沒有,挖冬筍其實並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滿山的時候。
陳平安笑著說蔞蒿見之於詩,可能是最早是蘇子的手筆,隻需要三言兩語,蘇子就可以寫出極動人的節令風物之美。
白發童子就問老廚子會不會炒這道菜,陳平安說我就會,白發童子隻是哦了一聲,卻也沒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陳平安站在橋上,舉目遠眺,突然發現河裡的鴨子好像又多了起來,對了,劉羨陽和圓臉姑娘都不在鐵匠鋪子那邊。
難怪難怪。
白發童子走過橋麵,一屁股坐在台階那邊,說道:“隱官老祖,我在這邊等著啊。”
因為她知道陳平安要去做什麼,很多事情都可以百無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該開玩笑。
陳平安轉頭笑道:“跟著就是了,又沒什麼講究和忌諱。”
去墳頭敬香和添土。
這趟桐葉洲之行,又去過好些山頭,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龍城下船,跟宋前輩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彆後,陳平安其實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後,直到老人走向一處城門,突然抬臂揮揮手,默默跟隨的陳平安這才笑著離開。之後又路過和駐足好些青山,有些猶有積雪。
陳平安敬過香添過土,再拿出一壺酒,蹲下身倒在墳頭。
白發童子就蹲在遠處遠遠看著。
陳平安轉頭望去,身後的墳頭,遙遙對著一座遠山,其中有雙峰若筆架。
愣了愣,陳平安還是第一次察覺到此事,曾經年少無知,哪裡知道這些門道。
後來離鄉多次,懂了些望氣、堪輿的皮毛,隻是每次上墳,陳平安也從未看一眼遠處青山。
陳平安就乾脆坐在墳頭一旁,默默望山。
由此可見,當年爹娘走後,墳頭選在這裡,是有講究的。
可能是早年小鎮懂這些的老人幫忙選的。
家鄉小鎮這邊,年複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聽裴錢和小米粒都說過,如今問夜飯都不熱鬨了。
有年陳平安不在家,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幾個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開門放爆竹。
要不是因為陳平安早就有過叮囑,估計那會兒兜裡已經有幾個錢的裴錢,都能買下一整座鋪子的爆竹。
小米粒曾經有個謎語,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不是陳平安教給她的。
有次小米粒問,什麼東西跑得最快,什麼東西跑得最慢,卻又都是追不上的。陳平安給了很多答案,小米粒都說不對不對,還真把腦子還算靈光的陳平安給難住了,把小姑娘開心壞了,樂得不行,高高興興給好人山主說出謎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這樣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白發童子一直沒有打攪他。
山溫水軟,楊柳依依,草長鶯飛,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