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傳得晚了。)
飛升城。
今天酒鋪生意不錯,前後腳來了兩撥酒客,範大澈和王忻水在內幾個光棍剛落座,就又來了司徒龍湫和羅真意在內的幾位女子。
都不用代掌櫃鄭大風丟個眼神,範大澈他們就主動給後者讓出最後的酒桌座位,乖乖去路邊蹲著喝酒,要與自家大風兄弟聽些關於神仙打架床走路的故事。
不曾想鄭大風已經屁顛屁顛去酒桌旁邊落座了。
一位坐在路邊的老金丹劍修便哀歎一聲,這個年紀不小的老光棍,一碗酒能喝老半天,每次聽過了鄭大風的故事,一碗酒至少還能剩下大半碗,豎起耳朵聽過了代掌櫃的,
老人臨了還要感慨一句口頭禪,不曾想老夫這輩子潔身自好,一身正氣,竟然會聽到這些東西。
鄭大風落座後,都已經坐在了長條凳的邊沿,一位女子劍修依舊立即起身,轉去與兩個朋友擠一條凳子。
鄭大風便默默抬起屁股,沿著長凳一路滑過去,嗯,暖和呢。都還沒喝酒,大風哥哥就心裡暖洋洋的了。
那女子瞧見這一幕,頓時柳眉倒豎,隻是一想到罵也沒用,說不定隻會讓他更加變本加厲,說些不著調的怪話,她便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悶酒。
坐在鄭大風對麵的,剛好是那個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女子劍修,羅真意。
女子的麵容,身段,氣質,劍道境界,都沒話說。
左看右看,正麵看背麵看,反正怎麼看都養眼。
大概如今飛升城年輕男子眼中的羅真意,就是曾經劍氣長城老人心目中的宋彩雲、周澄吧。
咱們這位代掌櫃鄭大風,當年剛來接管酒鋪沒多久,隻靠著三件事,很快就在劍氣長城站穩了腳跟。
濃眉大眼、玉樹臨風的相貌,酒桌上賭品好,再加上搗鼓出了兩份榜單,每隔幾年就選出十大仙子,十大美人胚子,一網打儘。
每兩三年一評,羅真意次次都高居十大仙子的前三甲。
至於那個今天沒來喝酒的董不得,入選了兩次,名次起伏不定,落差比較大,第一次名次墊底,第二次就直接闖入了前三甲。
不過即將新鮮出爐的下一次評選,董姑娘已經被鄭大風內定為榜首人選了。
沒辦法啊,郭竹酒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又偷偷給了一筆神仙錢,說某位老姑娘這次必須第一,不然就真要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還有那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俠之風,反複叮囑代掌櫃,千萬千萬彆說是她的功勞,老姑娘真要問起來,就說是鄧涼鄧首席掏的錢。
司徒龍湫問道:“聽隱官說你們寶瓶洲,有個叫雁蕩山的地方,風景很好?還要成為什麼儲君之山?”
以前她跟兩個閨閣好友,跟陳平安討要了三方印章,她那方藏書印,就跟一處名為雁蕩山大龍湫的形勝有關。
鄭大風點頭道:“確實風景極好,有機會是要去看看,下次大風哥幫忙帶路,司徒姑娘你是不知道,浩然天下那邊讀書人多,如大鳳哥哥這般的正經人少。”
司徒龍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大戰之前,隻是觀海境瓶頸劍修,在這飛升城破境,之後在五彩天下外出曆練途中,躋身的金丹。
她與董不得是無話不聊的閨中好友,在劍氣長城年輕一輩裡邊,司徒龍湫算不上什麼天才,不過人緣極好。
結果前些年她莫名其妙得了個綽號,名號有點長,被說成是“一份劍氣長城行走的山水邸報”。
她這個綽號,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座飛升城,據說最早是從避暑行宮裡邊不小心流傳出來的說法。
其實是那位隱官大人早年無意間說漏了嘴,避暑行宮那幾位出了名的狗腿,為之歎服,拍案叫絕,一來二去,就漸漸傳開了。
再加上避暑行宮裡邊有個董不得,能藏得住話?
郭竹酒作為弟子,師父不在飛升城,當然就得由她頂上了。
既然有那父債子還的講究,那麼師債徒償,就更是天經地義的規矩了,有什麼說不開、解不了的江湖恩怨,有本事都朝我來!
於是郭竹酒的下場就是咚咚咚。
鄭大風突然問道:“司徒姑娘,你覺得大風兄弟人咋樣?”
司徒龍湫瞥了眼漢子,道:“不曉得中不中用,反正不中看。”
這樣的姑娘,這樣的飛升城,讓鄭大風如何能夠不喜歡?
實在是跟家鄉沒啥兩樣嘛。
鄭大風舉起酒碗,“漂亮女子說話,就是信不得,當反話聽才行。”
羅真意在酒桌底下,輕輕踩了朋友一腳。
名叫官梅的女子白了好友一眼,與鄭大風笑問道:“代掌櫃,寧姚從浩然天那邊回了這邊,就沒帶回什麼消息?比如林君璧他們回到家鄉,如今過得咋樣了?”
來時路上,羅真意讓她幫忙與鄭大風問問看一件事,說是她想知道避暑行宮那撥外鄉劍修,如今如何了。
官梅倒是對鄭大風印象蠻好的,言語風趣,脾氣還好,不管誰怎麼說他都不生氣,葷話是多了點,但凡瞧見個身段好的女子,就要目露精光,可是這個小酒鋪的代掌櫃,從不毛手毛腳啊。
鄭大風揉著下巴,一臉為難。喊代掌櫃,見外了,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官梅趕緊身體前傾,給鄭大風倒了一碗酒,嬌滴滴道:“大風哥,說說看嘛,算我求你了。”
鄭大風雙手抬碗接酒,伸長脖子,朝那衣領口一探究竟,嘴上說道:“官梅妹子,你要是這麼說,大風哥可就得傷心了,說什麼求不求的,在自家大風哥這邊,需要求?”
官梅故意保持倒酒姿勢,不著急坐回去,她一個撒嬌,香肩晃動,“說嘛。”
老娘為了朋友,今兒算是豁出去了。
哎呦喂,晃得大風哥哥心顫眼睛疼。
鄭大風見那妹子坐了回去,“寧姚沒多說,反正就是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唄。不過好像林君璧那小子,當上了邵元王朝的國師,成為浩然十大王朝當中最年輕的國師,說句名動天下,半點不過分。曹袞這小子運氣好,所在宗門在流霞洲,沒被戰火殃及,都打算在扶搖洲開辟下宗了,說不定曹袞就能破例撈個宗主當當,宋高元和玄參相對運氣差點,宗門一個在扶搖洲一個在金甲洲,如今忙著重建宗門吧,至於是修繕舊址還是乾脆另起爐灶,我就不知道嘍。”
上一代的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
外鄉劍修有陳平安。林君璧,鄧涼,曹袞,玄參,宋高元。
本土劍修有愁苗。龐元濟,董不得,郭竹酒。顧見龍,王忻水,徐凝,羅真意,常太清。
隨便拎出一個,與外人問劍,都屬於既能打,又能算計,隻要雙方境界不懸殊,不能說穩操勝券,但是肯定勝算很大。
在鄭大風看來,如今的避暑行宮裡邊,後邊成為隱官一脈劍修的兩撥年輕人,相比這些“前輩”,還是要遜色不少的。
官梅等了半天,見那鄭大風隻是低頭喝酒,她疑惑道:“這就沒啦?”
鄭大風抬起頭,神色靦腆道:“有些事也不是硬撐就能行的啊?又不是讀書人寫文章,熬一熬,憋一憋,總是有的。”
官梅一時間疑惑不解,他到底在害羞個什麼?
可惜那個打小就沒羞沒臊的董不得不在場,不然她是行家裡手,肯定曉得鄭大風的心思。
司徒龍湫這撥女子一走,鄭大風整個人就跟著一垮,終於不用刻意繃著自己身上那股老男人的獨到風韻了。
不然這撥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必敵得過。
她們敵不過,就是一堆情債,犯不著,沒必要。
鄭大風趕緊轉頭招手道:“趕緊的,一個個杵那兒蹲坑呢,再晚點,凳子可就涼了。”
鄭大風踢掉靴子,盤腿坐在長凳上,問道:“忻水,有沒有幾個讓你朝思暮想、大晚上輾轉反側的姑娘?”
一撥光棍屁顛屁顛跑去占位置,王忻水聞言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搖頭晃腦道:“你小子要是稍微花點心思在男女情事上,也不至於跟範大澈一起混。”
王忻水當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天才劍修,唯一的問題在於心思太快,預感極準,以至於遞劍速度完全跟不上,這種微妙狀況,極難改善。
所以這些年來,王忻水還是喜歡來這邊喝悶酒解愁。
範大澈一臉無奈,好好的,扯我做什麼。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佐酒菜,鹹是真心鹹了點,趕緊又灌了口酒,轉頭問道:“大澈啊,如今走在街上,見著那孩子喊你一聲範叔叔,是啥感想啊?”
範大澈笑道:“沒啥感想,挺好的。”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聽說早年避暑行宮裡邊,龐元濟,林君璧,曹袞那幾個,當然還有米大劍仙,都是皮囊極出彩的。
不知道有無自己七八成的風采。
在範大澈一行人離開後,夕陽西下,酒鋪的空桌子漸漸多了,鄭大風就趴在櫃台那邊算賬。
鄭大風接手酒鋪後,生意其實算可以了,錢沒少掙,平日裡的熱鬨程度,在飛升城算獨一份的。
隻是馮康樂和桃板倆小兔崽子,總嫌棄如今酒鋪不如以前熱鬨,差太多了。
鄭大風也是著實憋屈,如今整座飛升城,上五境劍修就那麼幾個,年輕元嬰也不算多。
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們讓我讓到哪兒給你們找一撥玉璞、元嬰劍修,蹲路邊喝酒?
酒鋪都是老麵孔,除了掌櫃換了人,還是丘壟,劉娥,馮康樂,桃板幾個。
隻是張嘉貞和蔣去,早年都被二掌櫃帶去了浩然天下。
其實丘壟和劉娥,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一直拖了好些年,後來丘壟總算是聽進去了代掌櫃的那句話,收一收遠在天邊的心思,不如就近憐取眼前人。兩人在年前就已經成親了,丘壟娶了劉娥,鄭大風主婚,當然還曾帶頭鬨洞房聽牆角。
小兩口過上了安穩日子,打算再掙點錢,多攢下些積蓄,就要自己開個夫妻檔的酒鋪了,當然不開在飛升城,會從四座邊境藩屬城池裡邊挑一個落腳,最大可能,還是那座避暑城,因為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劍修當城主,所以算是半個自家人,酒鋪真遇到事情了,好有個照應。
剛剛進入避暑行宮的劍修,都會來這邊喝頓酒,這已經成為一個約定成俗的規矩了,就跟拜山頭差不多。
以前幫忙打雜的兩個少年,馮康樂和桃板,如今成了酒鋪正兒八經的店小二。
酒鋪還是隻有三種酒水,價格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死貴死貴的青神山酒水,燒刀子一般的啞巴湖酒,再外加不收錢的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
酒碗與以往一般大,長凳還是一般瘦。
隻是並排兩間屋子的酒鋪牆上,那些無事牌,還是老樣子,沒少一塊,也沒多一塊。
因為鄭大風來到了飛升城,當了代掌櫃,酒鋪得以重新開門後,就沒這誰喝過了酒給寫一塊無事牌的傳統了。
如同封山。
既然真的無事了,就不用寫無事牌了。
一開始還有人鬨過,老主顧和新酒客都有,隻是都沒用,鄭大風低頭哈腰,賠笑道歉,自罰三碗,但是無事牌,不給寫了。
好在二掌櫃早年秘密栽培起來的酒托多,大多幫著鄭大風說話,一來二去,隨著鄭大風也確實是個討喜的家夥,客人們也就漸漸習慣了,不再繼續為難這個同樣是外鄉人和讀書人的代掌櫃。
代掌櫃讀書真多,隻說某些方麵的書上門道,二掌櫃真心比不了。
飛升城的彆處酒樓,不知道從哪裡高價買來幾壇貨真價實的青神山酒水,被當成了鎮店之寶,當然也有跟那個小酒鋪打擂台的意思,論兩賣,結果很快就有人去捧場,喝了一杯後,一個個罵罵咧咧就走,都差點不樂意掏錢結賬。
假酒,賣假酒!青神山酒水,根本就不是這個味兒!
一個個深以為然,鋪子桌邊和路邊,一大幫的小雞啄米。
那個酒樓掌櫃都快要瘋了。
直到現在,才賣出去不到一壇青神山酒水,酒樓彆說掙錢了,本錢都收不回來。
鄭大風瞥了眼不遠處那張酒桌上的兩人,埋頭吃著一碗陽春麵,倒是不虧待自己,知道加倆荷包蛋。
如今的桃板和馮康樂,其實都是一樣屁股上可以烙餅的壯小夥了,都有胡茬了。
在曾經的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桃板其實就問過二掌櫃一個問題,到了代掌櫃鄭大風這邊,又問了一個差不多的,隻是將劍仙胚子變成了武學天才。
後來桃板又問了個讓鄭大風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
我這輩子還能瞧見二掌櫃嗎?
因為桃板知道自己既不是什麼劍仙胚子,也不是什麼練武奇才,就隻是個普通人,很快就會變成中年人,老人,不一定能夠等到下一次五彩天下的開門。
當時見鄭大風沒說什麼,桃板就自言自語,說自己那會兒年紀小,喝不得酒,所以還沒跟二掌櫃一起喝過酒呢。
暮色沉沉裡,有一桌酒鬼喝了個醉醺醺,有人嘿嘿笑道:“大風兄弟,總這麼贏你的錢,從一開始的開心,到彆扭,再到痛心,如今都快悔恨了啊。”
鄭大風打著算盤,點頭道:“嗯,就跟男女情愛差不多了。”
有人恍然,嚼出些餘味來,大聲叫好。
又有人問道:“代掌櫃,你給我們說句交心的實話,你到底是賭品好,還是一年到頭不洗手給鬨的?”
鄭大風懶得搭話,豎起一根中指。
有人開始說醉話了,“說句不昧良心的大實話,與二掌櫃問拳,他根本打不了我兩拳。”
“二掌櫃咋個還不回來,都沒人坐莊了。”
劍氣長城曾經有新舊五絕兩個說法。
老的,分彆是那狗日的賭品過硬,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隱官大人的憐花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櫃的童叟無欺、從不坐莊,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劍之前沒問題、打架之後算我的。
新舊兩個說法,都有外鄉人同時登榜,而且這兩位榮登榜單的家夥,都算讀書人,隻不過有些區彆,阿良恨不得將斯文、書生、你覺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問題……這些說法刻在腦門上。
年輕隱官則恰恰相反,從不刻意標榜自己的讀書人身份,在酒鋪那邊,信誓旦旦說些昧良心的言語,我實在酒量一般,我這個人從不坐莊,桌上勸酒傷人品,你們做人得講良心,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後來的飛升城,其實又有了個“四怪”的新說法。
一個是寧姚暫領隱官,卻沒有當城主。
再就是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其真實身份,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
隻聽說撚芯在祖師堂議事從不開口說話。
然後是昔年城外劍仙私宅之一的簸箕齋,三位男子劍修的穿女子衣裙。
最後是泉府一脈賬房修士們的見錢眼開撿破爛,攔我賺錢就是問劍。
這些修士,在各自賬屋內懸掛的一塊塊文房匾額,都極有特色,什麼天道酬勤,勤能補拙,財源廣進,天高三尺。
尤其是後兩者,名聲都快傳遍整座天下了。
因為歙州、水玉、贗真三位地仙劍修,憑借某種師傳神通,師兄弟三人,輪流出城搜尋外鄉的劍仙胚子。
而這道秘法傳承,門檻極高,如今十幾個嫡傳弟子當中,也隻有兩人勉強掌握。
其中歙州其實已經躋身元嬰,按照師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經可以換上正常裝束。
聽說歙州剛剛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製式法袍,都還來得及走出門去找人喝酒,結果就被兩位師弟找上門,差點跟他反目成仇,隻得繼續“有福同享”了。
歸功於歙州和師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傳弟子,當年問了個好死不死的問題。導致現在簸箕齋一脈,所有弟子都得跟著師父們一起穿女子衣裙。
於是這兩位“大師兄”,到現在都是同門師弟們的眼中釘。
其實這個“四怪”的說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
隻是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覺得不是那麼有意思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可能是如今的飛升城,少了那幾位曾經熟悉至極的上五境劍修,少了那幾個劍氣長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兩個挨罵最多的讀書人。
就像罵人,如果從頭到尾,都隻有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叉腰罵人,唾沫四濺,都沒個人還嘴,到最後,也就覺得會累人了。
所以得有人對罵啊。
程荃和趙個簃,算是會罵人的老劍修了吧?
可是對上二掌櫃,倆加一塊兒,都不夠看。
如今刑官一脈掌門人齊狩,聽說當年隻是坐在城頭,明明啥事沒做,一句話都沒說,隻是被吵架雙方傷及無辜而已,就差點被程荃罵出一腦門屎。
劍氣長城對待那位年輕隱官,要麼喜歡,要麼討厭,就沒有第三種人。
當然也分被坑過錢和沒有被坑過錢的。
曾經有個不知道想錢想到失心瘋、還是對二掌櫃仰慕已久的泉府修士,一天夜裡,年輕人鬼鬼祟祟想要來酒鋪這邊,偷走二掌櫃的那幅對聯,當然沒忘記隨身攜帶了一副“贗品”對聯,結果這個小蟊賊,被鄭大風摟住脖子,在那之後,連續來酒鋪喝了一個月的酒水,才算把那筆賬一筆勾銷。
鄭大風轉頭望向大街,歎了口氣。
如今的飛升城,大致上三個山頭已經定型。
分彆是刑官、隱官、泉府三股勢力。
寧姚暫領隱官一職,如今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人數已經達到二十人。
但是在鄭大風看來,一座飛升城,還是有很多隱憂。
隻說隱官一脈內部,就缺少一個真正服眾的二把手,羅真意雖然是元嬰境劍修,而且幾乎可以確定她會躋身上五境,但是因為她性格的關係,寧姚不在飛升城的時候,避暑行宮裡邊,遇到了爭執不休的情況,就很難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錘定音,不是他們不夠聰明,而是人人都很聰明,但是又沒有誰能夠做到當之無愧的“最聰明”。
此外,避暑行宮的新隱官一脈,也很難恢複到之前的那種親密無間了,氛圍冷清了許多。
比如當年最早向新任隱官靠攏的那座小山頭,有六位劍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劍仙,還有四個。
顧見龍和王忻水,加上曹袞,玄參。
兩本土兩外鄉,四位年輕劍修,號稱避暑行宮四大狗腿,一同心悅誠服尊奉郭竹酒為某個幫派的盟主。
如今的避暑行宮,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場景。
畢竟既無陳平安,也無愁苗劍仙了。
寧姚都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何況還是劍修。
可是寧姚麵對那些雞毛蒜皮的繁瑣事務,是很難做到方方麵麵都周全的,何況這也確實不該是她寧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鄧涼在無形中,也逐漸拉攏起了一座隱蔽山頭。
倒不是鄧涼出於什麼私心,想要跟誰爭權奪利,而是某種大勢所趨。
再加上天下大勢趨於明朗,不斷有外鄉修士往飛升城這邊趕來,雖說有四座藩屬城池擋著,層層把關,但是各種層出不窮的滲透,防不勝防。
此外整座飛升城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真正能夠決定飛升城未來走向的,除了台麵上的那一小撮劍仙,或者說所有劍修,其實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鄭大風倒是知道一些尋常劍修不知道的內幕。
前不久,寧姚突然仗劍離開五彩天下,再從浩然天下返回飛升城。
她召集了一場祖師堂議事,敬香過後,寧姚隻說了幾句話,愣是把有座位的四十餘人給整懵了。
陳平安帶著她,還有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幾個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腹地。
將仙簪城打成兩截,打死了飛升境大妖玄圃,劍開托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元凶,一輪明月皓彩被搬遷去了青冥天下。
至於他們一行人是怎麼做到的,又是誰做成了其中哪樁壯舉,寧姚都沒說,很快就轉移話題,開始討論其它事情。
就算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事後問起,寧姚也一樣沒有泄露天機,隻說以後你們自己去問某人,反正她在這次遠遊途中,就沒怎麼出力。
其中一項祖師堂議事,是關於選定曆書的。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號為“嘉春”,這是儒家文廟訂立的。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聖賢付出極大代價,辛苦開辟出來的一塊嶄新地盤,故而對此誰都沒有異議。
但是編撰曆書一事,文廟並未插手,而是交給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勢力,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本曆書若是能夠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占據一份“順應天意”的寶貴“天時”。
在浩然、青冥兩座天下,天象變化,自古便與人間帝王的興衰相關,故而編訂曆法、替天授時,是一種被譽為確立正朔的重大舉措,故而各國欽天監都設置有術算科,專門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層層把關,不允許出現絲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曆書,已經在五彩天下流傳頗廣。
而歲除宮聯手玄都觀,同樣編撰了一本與之針鋒相對的曆書。
此外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亡國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達十數個不同版本的曆書。
這場飛升城祖師堂議事,寧姚建議使用歲除宮和玄都觀合力編撰的那本曆書。
倒是沒有誰有異議,隻是除了隱官一脈劍修,所有祖師堂成員,都一個個望向寧姚,大多神色複雜,有好奇,有疑惑。
好像在與寧姚詢問一事,咱們那位隱官就沒有?
寧姚哭笑不得,你們真當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
暮色裡。
範大澈離開了酒鋪,與朋友們分開後,獨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是更熱鬨還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單影隻的金丹劍修,既沒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沒有去往避暑行宮翻看檔案,就隻是閒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了酒鋪門口那邊,早已打烊,就坐在按照老規矩從來不收的門外酒桌上。
撚芯在小宅子裡,坐著發呆,之前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她如今秘密掌管著一座新建牢獄,跟以前的老聾兒差不多。
某位被說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閨閣欄杆上邊,看著燈火依稀的飛升城。
她手裡邊拿著一把精巧團扇,輕輕扇風,淡淡愁緒。
當年避暑行宮“分賬”,董不得拿到了手中這把扇子,寶光流轉,扇麵上邊,文字優美:金漣漣,玉團團。老癡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要說年輕隱官假公濟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為隱官一脈劍修,都是靠實打實的戰功換取的,算,是因為隱官到底是將某些好東西,留給了自己人。
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宮裡邊的羅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著腮幫,手邊就是一方古硯台,也是件咫尺物。
這方夔龍紋蟲蛀硯台上邊,刻有鑒藏印:雲垂水立,文字緣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宮彆處一起喝酒。
兩位好友,什麼都聊,但是都有意無意繞過了那個年輕隱官。
當年一個都不是劍修的外鄉人,為何能夠坐穩位置?
隻說一事,就讓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複雜。
昔年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劍修的人,隻要避暑行宮有檔案記錄的,那個年輕隱官都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隻是記住個名字、大致履曆,根本不算什麼,問題在於那個隱官大人,在將所有人串聯成線,就隻為了尋找出有可能是蠻荒暗棋的人物。
齊狩此刻不在飛升城,而是在站在拖月城的城頭上,雙手負後,眺望天幕,一天星鬥。
在他看來,一些個修行路上無憂無慮的譜牒仙師,如果下山紅塵曆練次數不多的話,可能空有百歲高齡,就真的隻是個修道胚子了,要說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計都比不過許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飛升城的年輕劍修們,正在用一種極快速度成長起來。
人人銳意進取,致力於開疆拓土。
劍修們在鋒芒畢露的同時,不斷犯錯糾錯,所幸這裡是一座嶄新天下,無論是地方與時間,都容許飛升城劍修犯錯。
加上鄧涼這個來自浩然天下的飛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一個極好的橋梁作用。
如今已經開辟出八座山頭,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飛升城作為中心,圈畫出一個方圓千裡的山水地界。
此外還有距離飛升城極其遙遠的四處飛地,已經站穩腳跟,那些駐守劍修,已經足足兩年沒有與外鄉人遞劍了。
齊狩突然拍了拍嶄新城牆,眯眼笑道:“總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陳家府邸。
一個名為陳緝的少年,閒來無事,在書房翻看一本文人筆記,是遠遊劍修從桐葉洲遺民那邊低價買來的。
屋內默默站著一位貼身侍女,不過她從當年的元嬰境,前不久躋身了玉璞境。
於是一直停滯在元嬰境的陳緝,就收了個玉璞境劍修,作為自己這一世的大弟子。
賜姓陳,名晦。
晦,每個月的最後一天。
寓意她能夠大道高遠,真正做到長生久視,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飛升城,成為某種關鍵時刻的後手。
陳緝,或者說上一世的陳熙,在兵解轉世後,通過秘法補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變化,心性難免隨之變化,所以他不是特彆著急成為飛升城首任城主,隻希望齊狩或者某人,能夠挑起擔子,
至於寧姚就算了,她是肯定不會當什麼城主了。
其實如今的飛升城,不少劍修都會替老劍仙陳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後,陳熙身陷重圍,被兩頭舊王座大妖領著一大幫蠻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終在又斬殺了一頭玉璞境劍修後,不得不兵解離世,那麼陳熙,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曆史上首個刻字兩個的劍修。
陳緝當然無所謂這種事情。
飛升城外的八座藩屬山頭之一,紫府山。
鄧涼站在一塊古老石碑之前,看著那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
從袖中摸出一隻玉匣,很快就會將其徹底煉化,不出意外的話,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頸門檻了。
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緣。
好像這座山頭,已經默默等待鄧涼萬年了。
故而這些年鄧涼就在此結茅修行。
某個名為“不得”的心儀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鄧涼是在嘉春七年進入的五彩天下,擔任了飛升城的首席供奉。
那會兒,齊狩也剛好躋身玉璞境,不過高野侯還是元嬰境。
鄧涼轉身離開,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實在太大,進入這座嶄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丟入幾簍魚而已。
走到一棵樹下,蹲下地上,撿起一片落葉。
落葉他鄉樹。
思念如滿地落葉,看上去片片都一樣,其實都不一樣。
那位代掌櫃說得好,單相思,就像一場上吊,自縊的繩子,就是思念,頭頂那根橫梁,就是那個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願的單相思,都是個陰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嚇人,不害人,隻惱人,隻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經是玉璞境劍修,泉府將昔年劍氣長城的劍坊衣坊丹坊兼並,高野侯就成了飛升城當之無愧的財神爺。
不過高野侯不太插手具體事務,泉府一脈修士,如今真正管錢管事的,多是當年從晏家和納蘭家族中挑選出來的年輕人,其中劍修數量不多,資質一般,不然也不至於來泉府打算盤,約莫是化悲憤為力量,比起一般泉府成員,要更加一門心思鋪在賬本上。
泉府之內,燈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賬房裡邊,有些想念自己的那個妹妹了,不知道在那北俱蘆洲的浮萍劍湖,她修行是否順遂,有無找到心儀的如意郎君。
隻是一想到飛升城就要籌建書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煩心,根本不是錢的問題,所以才麻煩。
夜幕中,最南邊的一座藩屬城池,來了兩個外鄉修士,一個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個黃帽青衫綠竹杖的年輕人。
城門口有個攤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沒什麼關牒可言,不過按照飛升城訂立的規矩,一律訪客,都得在這邊老老實實落座,寫清楚自己的來曆,名字道號,家鄉籍貫,師承山頭,越詳細越好,反正不得少於三百字,多多益善,就算寫上個把時辰,也算本事,字數多了,還能喝上一壺早就備好的酒水,像那北邊的避暑城,就是一壺啞巴湖酒,在這兒,就是晏家釀造的酒水了。
攤子後麵,一條長凳,坐著兩位年輕劍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個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來者何人?”
“聽不懂。”
男子便比劃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詢問從哪兒來的。
若是北邊來的,家鄉就是扶搖洲,不然就是那個名聲爛大街的桐葉洲。
那個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說道:“桐葉洲修士,竇乂。隨從陌生。”
男子忍著心中不適,用蹩腳的桐葉洲雅言問道:“知不知道這裡的規矩?”
“剛來,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張紙,翻轉過來,在桌上一抹向前,“照著上邊的條目,一一寫清楚就是了。”
一聽說對方是桐葉洲修士,臉色就不太好,隻是好歹沒怎麼惡言相向,如果不是職責所在,換成彆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於是那個自稱竇乂的男子,便坐在長條凳上,與兩位劍修隔桌對坐,開始提筆書寫。
年輕男子不動聲色,隻是以心聲與身邊女子問道:“這個字,讀乂?”
女子無奈道:“不曉得,也是第一次見著。”
男子忍不住以心聲罵一句,“狗日的讀書人。不愧是桐葉洲那邊來的王八蛋。”
女子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不曾想那個青衫客越寫越起勁,要了一張紙又要一張,還沒完了。
對方每寫完一張,年輕劍修就伸手拿過一張,他娘的好些個生僻字,認得老子,老子不認得它們,文縐縐酸溜溜的,你當自己是咱們那位二掌櫃呢。
那位女子劍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寫得頗有幾分文采呢。
再打量起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樣周正吧,就是多看了幾眼,便愈發順眼幾分。
實在是見那個青衫客寫得太敬業了,看架勢,還能多寫幾張紙,因為方才最後一頁紙,才堪堪寫到這家夥如何在科場屢戰屢敗又如何屢敗屢戰,終於得以金榜題名呢,其實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問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會兒,慢慢寫就是了,酒水不收錢。”
那人一邊提筆寫字,一邊抬頭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麼不喝,反正又不收錢。”
女子聞言嫣然一笑,幫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筆,輕輕擰轉手腕,轉頭邀請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曆,還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湧,擋都擋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輕隨從,便坐在長凳一端,正襟危坐,接過酒碗,再與那女子劍修微笑點頭致謝。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問道:“就不奇怪,我為什麼突然聽得懂你們飛升城的官話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經飛劍傳信城內了。”
原來是那男子劍修問對方喝不喝酒時,故意改用了飛升城官話,而那個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鉤了。
陳平安點點頭,刑官一脈的劍修,很不錯啊。
齊狩老兄可以啊。
都是做過買賣的過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陳平安背後突然響起一個清冷嗓音,“酒好喝嗎?”
大概意思,其實是想問他這麼鬨,好玩嗎?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屬城池和八個山頭都逛遍,才會去飛升城?
那你怎麼不乾脆去玄都觀和歲除宮坐一坐?反正你朋友多。
然後到了飛升城,先在自家酒鋪坐一坐,避暑行宮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宮再看一看?
小陌已經站起身,橫移幾步。
桌對麵那兩位劍修,麵麵相覷,然後趕緊起身。
寧姚怎麼來了?!
然後兩位劍修就看到那個青衫客一個抬腳轉身再起身,笑著朝寧姚伸出手。
寧姚一挑眉頭,什麼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收心。”
寧姚瞪眼道:“毛病!”
那倆劍修,還有一撥禦劍而至的城池駐守劍修,都有點傻眼,這家夥是不是喝多了某個酒鋪的酒水,把腦子喝傻了,敢這麼跟寧姚說話?退一萬步說,就算寧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個二掌櫃知道了,嘖嘖。
陳平安輕輕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複真實麵容,抱拳笑道:“諸位,好久不見。”
那撥遠遠禦劍懸空的劍修,立即飄落在地,人人抱拳沉聲道:“見過隱官!”
也不管什麼寧姚是不是暫領隱官了,反正他們倆是一家人。
再說了,不管對那個年輕隱官觀感如何,是好是壞,但是在擔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這件事上,誰都得認。
一座城池,瞬間劍光四起,與此同時,燈火依次亮起,無比喧鬨,一時間鬨哄哄的,亂糟糟的聲響此起彼伏。
“隱官回了!”“真的假的?”“騙你我就是酒托。”
“狗日的二掌櫃,坐莊捎上我啊。”“二掌櫃,飛升城裡邊有人賣假酒,你這都不管管?我可以幫忙帶路。”
“我早就說了,隱官舍不得咱們這兒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麼好的,來了就彆走了啊。”
也許在飛升城的劍修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早已不是蕭愻,甚至不是寧姚,可能從來都隻是那個獨自站在城頭,那個與整座飛升城揮手作彆的不人不鬼的年輕人,那個叫陳平安的家夥,既是外鄉人,也是家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