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是故意挑選立冬這一天,渡船靠岸下宗,崔東山在山門口臨時搭建了幾座茅屋,搬出幾張桌子,上下兩宗,人不少了,將近三十號,崔東山就像個掌櫃兼店小二,帶著石湫在灶房那邊忙碌,立冬時節,一碗餃子,一碗補冬湯,又名地根湯,由各色草木根熬製而成,也就是圖個吉利,就近取材,不是什麼仙家物,每張桌上還有一碟碟醬醋佐料,一大盤霜降時分醃的菘菜。
至於酒水,對不住,要喝就自己變出來,咱們下宗如今窮得叮當響。
一張主桌上邊,坐了五人。
上宗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
道號靈椿的落魄山掌律長命。
還有下宗三個暫時官最大的,首任宗主崔東山,管錢的種秋,下宗掌律崔嵬。
崔嵬原本不願落座主桌,想把位置讓給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但是山主大人拉著他的胳膊不鬆手,崔嵬隻得認命。
坐在彆桌的於斜回,看了眼崔嵬,孩子撇撇嘴,呦,都能跟與隱官大人同桌飲酒了。
在劍氣長城那邊不是什麼稀罕事,到了浩然天下,可就不多了。
不過於斜回好像心情轉好幾分,夾了一筷子餃子,再端碗喝了一大口補冬湯。
崔嵬敏銳察覺到嫡傳弟子的這一絲變化,望向年輕隱官,難得笑了笑,陳平安點頭致意,小事。
天底下哪個孩子,不會希望自己的父輩或是師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出門在外有牌麵?
陳平安的那撥嫡傳弟子坐一桌,其實就是比先前渡船多了個曹晴朗。
崔東山最後一個落座,拱手抱拳道:“承襲正朔,庶事草創,人物固乏,夙夜營造……”
陳靈均輕聲問道:“米次席,啥意思?”
米裕反問道:“問我?你啥意思?”
倆活寶大眼瞪小眼。
一旁賈老神仙撫須笑道:“崔宗主的大致意思,說這下宗,是繼承上宗,也就是落魄山香火的正統出身,如今正值籌建初期,人手不多,物資貧乏,故而待客一事,有心無力,難免馬虎幾分,希望各位見諒,自然是咱們崔宗主過於自謙的說法了,隻說桌上這盤醃冬菘,皇宮裡邊的禦廚手藝,不過如此。”
米裕好奇問道:“賈老哥,還進過宮?”
陳靈均咧嘴笑,米大劍仙這個問題問得好。
賈晟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也罷,何況貧道那點過往,說出來隻會貽笑大方。”
陳靈均嘿嘿笑道:“賈老哥年輕那會兒,可是有科舉功名在身的斯文人,是個吃過那啥瓊林宴的進士老爺,還曾出過詩集,後來棄筆從戎,投身邊軍行伍,在沙場上待過好些年,立下不小戰功,按照周首席的說法,都可以得個美諡了,隻是賈老哥等到山下的世道太平了,覲見過皇帝老爺,就什麼都沒要,深藏功與名,雲遊四方了,再後來,就收了登高和九兒兩位高徒,再與咱們老爺一見如故,成了落魄山的供奉仙師。”
賈晟嗬嗬笑道:“被揭了老底,讓米次席見笑了。”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賈供奉,還有這些不俗氣的過往事跡?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賈老神仙連忙雙手持碗,以湯代酒,“貧道哪有臉皮在山主這邊吹噓什麼功業一事,家醜不可外揚。”
由此可見自家山主,是何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好個“不俗氣”!山主這個評論,筋道老練,寥寥三字,勝過花團錦簇的千言萬語。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條山路,依稀可見是那燒香禮敬的神道形製,問道:“我們腳下這座山的前身,是某國五嶽遺址?”
崔東山點頭笑道:“先生慧眼如炬,確實是學生先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此山一路搬遷過來,沉得很,山頭是舊北晉國的舊南嶽,山君祠廟和神靈金身都已不在,在那場戰事裡邊給妖族打沒了,還被蠻荒天下狠狠搜刮地皮一通,山中就沒留下半點值錢的天材地寶,所以如今就隻剩下個空架子,想要恢複到昔年的山嶽風采,我除了砸錢再砸錢,彆無他法。”
“這也是那位北晉新帝出手爽快的原因,當時我湊巧路過此山,覺得眼緣不錯,後來就請大泉姚氏幫忙牽線搭橋,禮部尚書李錫齡李大人,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姑父,不辭辛苦,親自陪著我走了趟北晉京城,花了我五十顆穀雨錢,新君大氣,暗示我是否願意包圓了舊五嶽,兩百顆穀雨錢就可以全部買下,我差點心動了。”
跟落魄山當初那條龍舟翻墨差不多,與其花大氣力、砸神仙錢修繕,其實還不如新買一條渡船。對於百廢待興的北晉新朝廷而言,想要恢複山根破碎、水運耗竭的一嶽舊貌,更是個吃錢無數的無底洞,故而不是一般的雞肋。改都不改嶽一事,終究是個死規矩,倒不如封禪新嶽,也算新朝新氣象。關於北晉國新嶽選址一事,不但大伏書院那邊早已報備,還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許可。
這就意味著文廟在這件事上,等於為整個桐葉洲各國,率先開了個口子,既然有了先例,其餘諸國,就變得有禮可循。
“隻是下宗地盤就這麼點大,哪裡裝得下一國五嶽,會顯得臃腫不堪,過於擁擠了。作為購買舊嶽的附加條件,因為價格確實低了點,我還得答應那位新君,咱們下宗在未來百年之內,願意優先接納北晉國的修道胚子,那位皇帝陛下年紀不大,魄力不小,談起買賣來,十分老道,要麼是個天生的生意人,要麼就是有高人傳授了錦囊妙計,反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嘛,磨來磨去,我隻答應一個‘五百年之內,至少給北晉國三到五個祖師堂嫡傳弟子份額’的額外條件,作為交換,除了北晉國未來老州城的修繕和新州城的營建,都交由我們下宗負責,價格公道,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此外給了我們北晉境內所有銀礦的百年開采權,我們出力,北晉朝廷隻管坐著收錢,九一開……”
聽到這裡,陳平安終於插嘴一句,“如此分賬,過分了吧?”
如果是下宗分賬九成,當然是自家過分了,若是下宗隻占一成,就是北晉過分了。
崔東山笑道:“學生也想談成二八開,但是新君精明得很,早有準備,那些六條明裡暗裡的銀礦山脈,大致儲量,北晉戶部都仔細估算過了,即便我們隻占據一成收益,確實還是一筆天文數字的豐厚入賬,先生,我可以在這裡打個包票,下宗不出二十年,就能開成桐葉洲首屈一指的銀莊票號了。”
彆看小這山上的銀莊生意,人族自古逐水沿河而居,那麼天底下還有比流金淌銀的似水財路,更能吸引人?
崔東山當然知道自家先生知道自己的意圖和謀劃。
納蘭玉牒一聽“銀子”、“分錢”這些詞彙,就最容易上心,她趕緊咽下一口餃子,大聲喝彩,小姑娘神采奕奕,兩眼放光。
崔東山轉身,笑著與這個小財迷拱手還禮。
如今小姑娘的師父,可是落魄山掌律,靈椿道友!
陳平安抿了一口補冬湯,崔東山落座後,繼續說道:“我還相中了舊南齊境內的兩座山頭,一座舊中嶽,一座舊西嶽的儲君之山,都還算夠看,隻是如今那兒亂,不比藕斷絲連的北晉,國祚都斷了,新皇帝是個外戚出身,名不正言不順的,被一大幫前朝遺老膈應得不行,朝野上下暗流湧動,沒個三五年功夫,休想安穩。即便我想要趁火打劫,也得擔心會不會沾一褲襠黃泥巴,落個裡外不是人,所以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沒必要,等那邊朝局穩定了再說吧,如今不管是跟誰簽訂的盟約,都有可能隔天就變成一張廢紙。”
大泉王朝的接壤兩國,北晉與南齊,前者好歹是接續國祚,舊南齊京城,由於早年淪為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守地,一國境內,各路山水神靈,城隍土地,都被妖族占據,打碎無數神像金身,故而新君登基,訂立國號,寧肯在一座州城立國稱帝,舉辦典禮,都不樂意去舊京城登基,嫌晦氣,直接廢棄不用,這兩年東拚西湊,再與大泉姚氏借了一大筆外債,還暗中讓出去不少利益,去年末才得以著手重建嶄新京城,要是一個不小心,都會成為大泉姚氏的藩屬國。
崔東山又不是魏檗這樣的五嶽大君,也不是在自家轄境處置山頭,也沒有那位搬山老祖的本命神通,所以這座舊山嶽的搬遷一事,耗費崔東山不少氣力和財力,得先布下一座大陣,囊括整條山脈,再施展佛門的芥子須彌術,最後等於是扛著一座山嶽北歸,所以至少半數山水路程,崔東山都無法禦風,隻能徒步而行。
學那上古地仙,搬徙江河,提挈山嶽。
落地生根之後,再讓那些挑山工、摸魚兒的符籙傀儡,或負責修補縫合山根,或在下宗地界行雲布雨和聚攏水運。
將來搬徙三山來此,下宗就會形成一主兩輔的地上格局。
飽餐一頓過後,崔東山帶路,一行人開始登山遊曆,崔東山幫忙介紹沿途山水景點。
此山前身是五嶽之屬,不可能隻是孤零零一座山頭,而是一整條山脈,諸多山頭峰巒,都被崔東山更換名字了,除了將舊嶽改名為仙都山,未來下宗的祖山,以主峰命名,為青萍峰,山巔還有一處扶搖坪。
至於次峰那邊的山腳,還有條河,附近被崔東山取名為落寶灘。
小陌一聽到“落寶灘”這個地名,就愣了愣,好像察覺到身後小陌的異樣,走在最前邊摔袖子的那隻大白鵝,以心聲笑道:“小陌先生彆多想,與臭牛鼻子的那個落寶灘碧霄洞,兩者並無道法脈絡,我就隻是討個好彩頭。”
在那人族妖族雜處人間、天上有神靈的遠古時代,落寶灘旁碧霄洞,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能讓道時不讓道。
那會兒的天下道人,地仙之流,隻要是遇上那位,都會犯怵幾分。
小陌當然是例外,隻是雙方既沒有切磋道法,也沒有問劍一場,反而聊得不錯,算是比較投緣了,小陌還曾在那碧霄洞外落寶灘,與那青衣道人一同釀酒。
陳靈均走在大白鵝身邊,大袖晃蕩劈裡啪啦。
那個師侄輩的鄭先生說了嘛,這就叫飛龍在天雲雨闐闐,雷雨過時有暗吼。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賈老神仙,笑眯眯開口問道:“二管事,那件瞧著就很值錢的袍子呢,就沒翻出來穿戴在身,曬曬日頭與月光?”
賈老神仙悻悻然心聲答道:“崔仙師一番教誨,貧道始終銘記在心,時常提醒自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原來目盲道士在下船之前,就早早脫下了那身華貴道袍,換上了騎龍巷當代掌櫃的樸素裝束。
“山腳有山腳的道,山腰有山腰的理,不要太死板了,既然當上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總不能太過寒酸了。以後賈老神仙需要跟各路人馬相處,想必難免會碰到幾個勢利眼,可彆因為穿著誤了生意。”
崔東山一直沒有心聲言語,嬉皮笑臉道:“衣物寒酸,可以更換法袍,可要是窮酸氣難褪,就不美了。”
結果崔東山後腦勺挨了先生一巴掌。
陳平安教訓道:“都是要當宗主的人了,誰教你的陰陽怪氣。”
賈老神仙趕緊偷偷咽了咽口水,潤了潤嗓子,正色朗聲道:“山主,崔宗主所言極是,若非將貧道當做了自家人,何必說這些隻是乍一聽逆耳的金玉良言。”
陳平安默然。
掌律長命莞爾一笑。
納蘭玉牒從袖中摸出筆和一枚竹簡,開始記錄文字。
之前年輕山主去騎龍巷邀請賈老神仙出山,答應擔任渡船二管事後,賈晟親自下廚,燒了一桌子佐酒菜,還喊來了趙登高和田酒兒兩個弟子,老神仙破天荒言語不多,隻是敬了幾次酒,敬酒詞,相較於以往的口燦蓮花,也顯得極為平常,隻是謝過山主當年願意收容師徒三人,讓他們有了個落腳地兒,不至於繼續顛沛流離,以及謝過落魄山這些年的厚待,日子過得安穩,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感覺,不是像個家,就是個家了。
最後老道人站起身,持杯禮敬天地四方,說是得謝老天爺開眼,讓自個兒有幸來此,有幸遇見陳山主,有幸遇到落魄山諸位。
眾人繼續一路登高,可惜山中大木仙材,早已被砍伐殆儘,無數富麗堂皇的殿閣道館,毀壞一空,隻留下些許地基痕跡,就連那些崖刻,都沒能逃過一劫,或被妖族術法隨意抹平,到了一處隻比半山腰稍高的澗邊幽徑,就已經高出鳥道,崖畔觀景亭和水邊小榭皆已消失,唯有山外白雲飛鳥緩緩掠過。
白衣少年掬起一捧水,笑道:“先生,此水拿來釀酒煮茶,都是不錯的。這條溪澗,澇潦不泛溢,大旱不乾枯,是山中為數不多的可取之處了。而且越往後,溪澗流水的品秩會越高。”
陳平安笑著點頭,“釀酒煮茶兩事,我勉強都能算登堂入室。”
崔東山傾斜手掌,站起身,“以後我就在這附近立塊石碑,與某人集字而成,要篆刻一篇遊仙詩,就寫……先生,不如你來即興一首?”
崔東山所謂的某人,大概就是崔瀺了。
這會兒人多,他不好直接喊老王八蛋。
一聽說年輕山主要吟詩。
賈老神仙高聲叫好,陳靈均立即跟上。
納蘭玉牒和小胖子程朝露使勁鼓掌。
陳平安黑著臉。
幸好小米粒沒在這邊。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陌。
是暗示小陌,你心湖之中藏書豐富、翻檢極快,可以代勞此事,幫忙解圍。東拚西湊一首遊仙詩,一筆揭過此事就行了。
本來臉上笑意還有些含蓄的小陌,誤以為自家公子是嫌棄自己不夠捧場,立即懷捧行山杖,抬起雙手,輕輕鼓掌,以示期待。
陳平安率先挪步,隻撂下一句,“先餘著。”
賈老神仙撫須而笑,與一旁小陌輕聲道:“山主定然是胸有成竹了。”
其實陳平安已有腹稿,胡謅幾首打油詩誰不會?隻是有種夫子、學生曹晴朗在場,陳平安終究不好意思獻醜。
小陌開始翻檢心中藏書,青詞綠章遊仙詩,茫茫多,點頭道:“古木參天架雲屋,總真靈跡號仙都。”
賈老神仙略作思量,點頭道:“小陌老弟,巧借丁延陵一詩開篇,頗為應景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微笑道:“吾山拔地三千尺,淩空聳翠一萬年。”
臨近山巔,崔東山以心聲道:“先生,方才山門那邊的座位安排,跟落魄山不太一樣。”
崔東山的安排,很附和浩然規矩,所以顯得不太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早就答應過你了,下宗事務,你自己看著辦,我不會怎麼管的。”
落魄山中,一團和氣,人情氛圍重,修士和武夫的境界都不算什麼,自然也就不太講究什麼主次之分,輩分高低,親疏之彆。
但是陳平安不覺得下宗,就一定要依葫蘆畫瓢,處處事事,悉數照搬上宗。
除非哪天陳平安覺得下宗出了某些問題,才會破例一言堂。
到了山頂的扶搖坪,陳平安取出兩物,交給崔東山,“就當是我提前送出的一份賀禮了,到時候等到慶典,還有一份,另算。”
吳霜降贈送的一副楹聯。
雲紋王朝玉版城的十二飛劍。
白衣少年收入袖中,與先生作揖致謝。
那座從田婉手中得來的洞天,尚未“落地”,崔東山還有環環相扣的山水布局。
陳平安想起一事,與崔東山笑問道:“朱斂的劍術,其實很厲害?”
因為老觀主上次做客落魄山,在山門口那邊停步,隻是喝茶,與朱斂這個出身福地的“家鄉人”閒聊,主動提及了朱斂的劍術,還問朱斂是否會挑選九個劍仙胚子當弟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絕對不會隨隨便便信口開河的。
當年陳平安誤入藕花深處,隻聽說朱斂有武瘋子和貴公子兩個綽號,至多就是老廚子第一次走江湖的時候,是仗劍遠遊,曾經惹下一大堆的脂粉債。
崔東山說道:“朱斂的劍術,當得起‘卓然’二字,是福地丁嬰之前,一座天下曆代劍術的集大成者,就像群山之上,有一峰突兀而起。”
陳平安疑惑道:“那怎麼就從沒見朱斂練劍?”
倒是每次看個小黑炭耍那套瘋魔劍法,就數老廚子最起勁最捧場,溜須拍馬得有點過分了。
崔東山笑道:“大概是老廚子覺得練劍這種事,已經沒什麼意思了吧。”
陳平安感歎道:“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遠有朱斂,近有弟子裴錢,如今身邊還多出一個柴蕪。
崔東山在這扶搖坪沒有久留,很快就告辭離去,領著下宗眾人下山繼續忙碌,如今人人分工明確,事務繁重。
崔東山還拉上了盧白象師徒三人。
下宗一切事務,都是崔東山親力親為,事必躬親。身為上宗的落魄山,就像隻是給了個宗門名額。
陳平安看了眼盧白象師徒三人的背影,好像從渡口相逢到現在跟隨盧白象離開山頂,元寶從頭到尾,她就沒怎麼看曹晴朗。
那就不用猜了啊,肯定是被小米粒這個耳報神說中了,真有其事。
隻是這種事情,外人除了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陳平安眺望鄰近青萍峰的一處山頭,好像那邊被隋右邊收入囊中了,類似扶搖坪的山頂,她取名為掃花台。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
一條風鳶渡船,一次跨洲往返,如果不考慮停泊耗時,每次差不多剛好花費月餘光陰,隻是期間要路過十七處山上渡口,裝卸貨物,肯定會稍有耽擱,所以差不多是兩個月一趟,一年跑三趟,就是足足半年光陰了。當年跟劍氣長城做買賣的跨洲渡船,多是一年往返兩趟倒懸山。
老觀主離開落魄山前,最後隻提了一個要求,讓崔東山和朱斂轉告陳平安。桐葉洲金頂觀的存亡,無所謂,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言下之意,就是落魄山跟金頂觀不管怎麼鬥法,後者不管死多少人,拆了祖師堂都沒關係,但是邵淵然此人不能動,金頂觀的真正道統,不能斷了香火。而金頂觀的道門法統,極為隱晦,可以上溯到“結草為樓,觀星望氣”一脈的樓觀派。
陳平安之前和崔東山的既定謀劃,是下宗選址,占據那個作為鬥身與鬥柄銜接處的“天權”位置,不但要護住太平山,還要徹底打亂金頂觀七現二隱的布局。
等到崔東山選擇此地開宗立派,想必金頂觀的杜含靈,或多或少會鬆口氣。
但是以後雙方就算成為半個鄰居了,就是不知道是杜含靈親自前來道賀,還是派遣那個道觀首席供奉蘆鷹來試探深淺。
米裕找到陳平安,輕聲道:“隱官大人,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
陳平安沒好氣道:“不成熟?那就等熟了再跟我說。”
米裕吃癟不已。
先有彩雀府,後有珠釵島。這兩筆賬,陳平安還沒跟米大劍仙算。
壞我落魄山的風氣。
米裕硬著頭皮說道:“我想讓小陌擔任下宗的首席供奉,我就繼續保留落魄山的次席身份,待在這邊修行,隻要是該出力的地方,絕不會偷懶半分。”
陳平安搖頭道:“此事暫時不行,我與小陌有個約定,他在我身邊擔任死士,是有年限的,如今的供奉身份,就是個障眼法。等到約定期限一到,屆時小陌是走是留,才有個真正的定數。”
米裕說道:“以小陌的脾氣,加上他與落魄山如此投緣,”
陳平安還是搖頭道:“事情是這麼個事情,理卻不是這麼個理。”
米裕心悅誠服,“難怪我到了春幡齋,就隻能在賬房那邊當門神。”
“米裕一直是劍氣長城的米攔腰。”
陳平安又補了一句,“還是我們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如果說裴錢遇到郭竹酒就頭疼,那麼米大劍仙一想到避暑行宮那幫聰明絕頂的年輕劍修,更頭疼。說話實在是太損人了,什麼劍術才情雙絕頂,又立奇功米劍仙,什麼玉璞、花叢兩魁首……
陳平安突然說道:“周首席有沒有邀請你去雲窟福地的花神山,有沒有聽說胭脂圖?”
米裕斬釘截鐵道:“不曾邀請,從無聽說!”
陳平安嗬嗬笑道:“小米粒可不是這麼說的,她不但說你擅長鬥詩,文采碗口大,還信誓旦旦,信心滿滿,揚言要為周首席的花神山胭脂榜評比,略儘綿薄之力。”
米裕一臉無奈,開始裝傻。
米大劍仙前腳才走,陳靈均後腳跟上。
陳靈均試探性說道:“老爺,商量個事唄。”
陳平安笑問道:“因為天資驚人,加上修行刻苦,又要破境了?打算再次走江?”
陳靈均一時語噎。
這次死皮賴臉,跟著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陳靈均當然有些私心,隻是這件事比較難以啟齒。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下宗的護山供奉,你就彆想了,我已經和東山商量過了,打算讓泓下擔任下宗祖山的右護法。”
陳靈均撓撓頭,說曉得了。
小有失落,不過沒什麼,些許憂愁,一頓酒的事情。
下宗的護山供奉人選,除了走江化蛟成功的元嬰境泓下,還有狐國之主沛湘,隻是後者待定。
陳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輕輕晃了晃,笑道:“等你哪天躋身了玉璞境,就讓你當落魄山的左護法,不一樣是護山供奉?官兒還大些。”
陳靈均搖頭晃腦,有些暈乎乎。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這件事,是小米粒鼎力舉薦,裴錢附議讚同,暖樹沒反對。既然你如此服眾,我就答應下來了。”
誰不知道,落魄山的竹樓一脈,在山主這邊,最得寵,說話最管用?
陳靈均恍然,難怪暖樹那個笨丫頭,前不久會莫名其妙主動找到自己,說了幾句傻話,讓他好好修行之類的,不要辜負了自家老爺的厚望什麼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老爺,你放一千一百個心,我肯定早些破境。”
陳平安提醒道:“緩事急辦,是要你不可拖延,急事緩辦,是讓你穩當無錯。”
陳靈均咧嘴一笑,“回頭就讓玉牒記在竹簡上,放在落魄山書桌上,當那座右銘。”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神色溫柔,一個青衣小童雙臂環胸,眉眼飛揚。
這座自家下宗。
崔東山,仙人境。
種秋,遠遊境巔峰武夫。
崔嵬,元嬰境劍修。其嫡傳弟子,劍修於斜回。
曹晴朗,龍門境練氣士,即將成為一位金丹客。
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瓶頸劍修。這個瓶頸還是深不見底,破境一事,依舊遙遙無期。躋身玉璞,難,所以米裕才會在劍氣長城那邊鬨出笑話,如今想要打破玉璞瓶頸,更難。
下宗祖師堂譜牒修士,隋右邊,元嬰境劍修,她會攜手大弟子程朝露,占據一座山頭修行,被她親自取名為掃花台。
於斜回和程朝露,兩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都是各自師承的開山大弟子。
邵坡仙,舊朱熒王朝遺民,出身朱熒獨孤氏,是隱姓埋名的太子殿下,元嬰境劍修。中嶽山君晉青,之所以如此破格禮敬落魄山,在自家山水轄境買賣一事上,與崔東山讓步再與陳平安讓步,最終幾乎等於是送錢給落魄山,正是此理。
婢女蒙瓏,觀海境。是舊朱熒王朝頭等豪閥蒙氏子弟,
石湫,洞府境。
兩頭寄住在“符籙皮囊”當中的地仙鬼物,是一雙生死與共的山上道侶,之前在渡船之上,恪儘職守,沉默寡言。
還有那三位玉芝崗淑儀樓的落難修士,他們暫時算是下宗的客卿身份,玉芝崗想要恢複香火道統,難如登天。如今桐葉洲仙家,看待玉芝崗當年那場宗門覆滅的浩劫,看法如出一轍,差不多就是八個字的蓋棺定論:開門揖盜,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這場聚會,三位舊淑儀樓弟子都沒有露麵。
陳平安也沒有詢問緣由,反正下宗事務,無論大小,都交給崔東山處置了。
此外還有一條銜接上下宗的風鳶渡船。
有大管事,掌律長命,二管事賈晟,賬房先生張嘉貞,小算盤納蘭玉牒。
風鳶渡船接下來繼續一路南下,途徑大泉王朝的桃葉渡,玉圭宗,直到那座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陳平安沒有乘坐渡船出門遠遊,而是帶著小陌,裴錢和曹晴朗,一同禦風南下遊曆,當然不是什麼遊山玩水,不然陳平安就不會撇下郭竹酒,還有趙樹下和趙鸞。
陳平安對這撥嫡傳弟子,各有私心與嗬護,但是行事卻不可偏心。
隻因為曹晴朗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自家下宗是從桐葉洲跨洲南遊桐葉洲的過江龍,需要早早與一些桐葉洲地頭蛇混個熟臉,而且之前在周首席的雲窟福地,答應過蒲山雲草堂的黃衣芸,將來會帶著弟子裴錢一起登門做客。
除了那份祈雨篇仙訣,還有學自九真仙館的雲水身,陳平安在離開下宗之前,都已經傳授給曹晴朗和趙鸞,當然還有柴蕪,這個喜歡每天最少喝半斤燒酒的小姑娘,還是讓小陌代為傳授,陳平安真心教不了她。
動身之前,郭竹酒笑嘻嘻問大師姐,希不希望自己同行遠遊。
裴錢說當然願意。
郭竹酒一揮手,那大師姐就當我一起遠遊了。我在家躺著,還能足不出戶,就白走一趟江湖,賺大發了。
裴錢還能如何,隻能是無言以對。
下宗祖師堂掛像一事,先前登山途中,崔東山說了他的想法,打算請一位中土神洲的山上好友,幫忙為自家先生繪製畫像。
是一位與吳道玄齊名的丹青聖手,綽號顧瑕丘。而這兩位都被浩然天下敬稱為畫聖,各有千秋,一個工筆寫實,妙絕浩然,一個妙筆生花,寫意傳神。前者與白也,出身同一個王朝,而且年歲相近,吳老先生在入山修道之前,就早早被譽為“不過弱冠之齡,已窮儘丹青之妙”,皇帝甚至專門下令,非有詔不得畫,理由竟然是“擔心流散神氣,驚擾一國靈鬼”。後者畫技之高,尤其是點睛一事,則被白帝城鄭居中說成是“有蒼生以來未有”。
兩人皆擅長仙佛神鬼,故而中土神洲的寺廟道觀,如果能夠邀請某位丹青聖手繪製壁畫,都是天大的榮幸。
早年那幅掛滿天下文廟的文聖畫像,就是出自吳老先生之手。
老秀才當年十分滿意,如今不太滿意,因為桐葉洲的埋河碧遊宮,還有寶瓶洲的春山書院,兩次遊曆,都沒能被人立即認出來,由此可見,那幅畫像,與真人,像歸像,可到底是欠缺了幾分隻可意會不可畫傳的精氣神啊。
所以老秀才這次回了中土神洲,專門找到那位畫聖,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老秀才唉聲歎氣,眼神幽怨,“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多說什麼了,畢竟當年是我自己找上門求畫像的,怨不得誰,趕緊的,來壺酒,些許芥蒂,咱哥倆拿來泡酒喝,就當是一笑置之了。”
氣得老先生立即歪頭,抬手拍打自己臉頰,“這玩意兒呢?跑哪去了,被某人叼走啦?”
其實崔東山給那個顧老兒,已經送去了自家先生的兩幅畫像。
一幅是先生少年時在那桂花島,一幅是年輕隱官參加文廟議事時。
要是顧老兒敢潦草應付,敢畫得不好,不像,不夠神似,那就彆崔東山不念情分不講舊誼了。
崔東山還有個要求,就是自家先生,必須是青衫背劍之姿。
天朗地清,在那崇山峻嶺之間,山風激蕩,白水急湍,在那滔滔雲海之中,滾滾江河之上,以一襲青衫為首,禦風遠遊,兩隻大袖,獵獵作響。
俯瞰人間,大地山河。
一行人偶爾駐足停步悠遊徒步。
一個河道提舉司的年輕官員,官服老舊,雙手凍瘡,被一個河工模樣的老翁,指著鼻子大罵亂彈琴。
一處歌筵酒宴,曲水流觴,文人雅士們詩詞唱和,就有女子即刻成曲,傳唱不休,纖纖玉手拍按香檀,鶯歌燕舞,升平氣象。
有個隸屬工部料估所的佐官,帶著一份造冊公文,快馬加鞭趕來,翻身下馬後,腳步匆匆,求見主官。門房不放行,官員苦求無用,還挨了一句“滾遠點”,風塵仆仆的官員,就隻好蹲在路邊,眼巴巴望向大門那邊,等著主官喝完酒返回京城,隻求那位世代簪纓出身的主官,今天不要喝醉得大醉酩酊不省人事。
一處風景靈秀之地,水是青絲帶,山如碧玉簪,暮靄沉沉繞深樹,斜陽脈脈下高樓。
山中仙師們忙碌異常,重建祖師堂,還重金聘請了一位精通丹青的道門真人,為新建祖師堂梁柱之上,畫了五條彩龍,暫未點睛,便有“麟甲飛動,欲雨生霧”的崢嶸氣象。
方圓數百裡之地,正在鑿山采石,還在周邊郡縣那邊出錢與山下俗子花錢購物,拆下許多舊官衙遺址和荒廢宅院的老料木梁,一輛輛裝滿奇花異草、古董珍玩的車駕,從四麵八方,往這座山頭聚攏。
趁著祖師堂這邊眾人散去,一襲青衫帶頭,鬼鬼祟祟,悄然潛入其中。
裴錢曾經路過此地,跟一位在山外市井間買酒喝的老仙師,還聊過幾句。
這座山頭仙家,不曾離開家鄉去往五彩天下,所以死了不少譜牒修士。
陳平安以水法兼符籙,為梁上一條墨龍點睛,幾欲變化而去,如真人之登仙。
再雙指並攏,按住墨龍額頭,輕輕一點,贈予一部分精粹水運,再讓其返回梁柱間。
夜幕中。
在山脈起伏的群山之巔,有一架淩空飛渡的拔步床,大如亭台,滿工手藝,雕鏤繁密,華美異常。
如山下官場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場,有兩撥精怪鬼物出身的佐官胥吏,有清道使節在前鳴鑼開道,示警閒人退讓、兩側肅靜,之後猶有為“車駕”高高豎起兩排孔雀翎障扇和大傘、旗幟。
“道路”前方,有幾道身影驟然停下,稍稍畫弧,落在一處路線之外的山頂。
有女子卷起一冊書,以書冊挑起簾子,她微微蹙眉,低頭望向不遠處的山頭。
那撥外鄉練氣士,瞧著麵生,而且不像是尋常的修道之人。
猶豫一番,她還是不打算節外生枝,放下簾子,告訴扈從繼續趕路便是。
小陌瞧見了那位山神府君娘娘手中書籍,笑道:“是那二十四花信風印譜,出自一位百花福地的某位太上客卿,按照長春宮一封山水邸報的說法,與公子的皕劍仙印譜,都在榜上,不過名次遠遠不如公子的印譜高。”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麼榜單?”
小陌解釋道:“是皚皚洲某個仙府新鮮出爐的一份評比,選出了最近千年以來的最佳印譜,公子的皕劍仙印譜排在第三,好像還將十部印譜一並刊印了,在山上山下銷量極好。”
裴錢小聲道:“做事情真不地道,以後師父要是遊曆皚皚洲,得上門要賬。”
陳平安一笑置之。
既然在此停步了,陳平安就乾脆拉著小陌三個一起生火煮飯。
曹晴朗問道:“先生有想好下宗的名字?”
陳平安點頭道:“有了,是東山想出來的,極好。”
一行人,隻有曹晴朗不喝酒。
哪怕陳平安搬出了先生架子,還是不管用。
很好,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學生,有主見。
再看了看裴錢,酒量不錯,也很好嘛,幾次江湖都沒白走。
因為曹晴朗的不喝酒,陳平安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太徽劍宗的酒桌劉無敵,自己得立即飛劍傳信才行,要提醒劉景龍參加下宗慶典的途中,要在大驪京城那邊停步,為地支一脈的陣師韓晝錦,幫忙指點陣法。至於韓晝錦那邊,幸好自己早就打過招呼了。相信劉景龍到了那座仙家客棧,一定可以乘興而去,不醉不歸。
劉景龍,看來是我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啊。
天邊掛月,山風陣陣,陳平安端著酒碗,抬頭望一輪明月,低頭再仰頭,就喝去了一碗酒,已經想好了,如何為自家仙都山中那條溪澗水揚名,“天上團圓月,人間第二泉”,至於第一第三泉,不曉得,愛誰誰,隨便爭去。
裴錢問道:“師父,下宗的名字是?”
陳平安笑道:“容我賣個關子,晚些告訴你們。”
下宗的名字,崔東山在扶搖坪離去之前,心聲言語,建議取名為青萍劍宗。
不過崔東山沒忘記加一句,先生的名字肯定更好了,就當是學生拋磚引玉。
陳平安覺得很好,已經是最好了,就毫不猶豫舍棄了自己的那幾個備用名字。
劍客酩酊睨醉鄉,道心大天地小,乾坤窄酒杯寬,古今短意氣長。唯我一笑撫青萍,手中三尺劍,不曾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