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事情多,更新很不穩定。下個月就會好很多。)
陳平安看了眼十萬大山那個方向,那片好似被老瞎子從蠻荒天下一刀切走的割據山河,大地之上金光朦朧,那是負責搬山的金甲傀儡映照使然,高處又有秋雲如峰起,溶溶滿太虛。
陳平安想起了昔年藕花福地的那場爭渡,極有可能,在未來百年之內,幾座天下,就會是萬年未有之氣象,大道之上,人人爭渡,共爭機緣。
想起另外一事,陳平安輕聲道:“先生敲打過我了,在某件事上,我比較後知後覺,確實很不應該。”
寧姚好奇問道:“什麼事?”
文聖老先生,舍得敲打你這位得意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提醒我們倆相處的時候,我不該總讓你主動說話。”
大概人與人之間的諸多誤會,可能就是不該說的無心之語,隨便說,該說的有心之語,反而吝嗇不說,兩張嘴皮子關起門來的喃喃自語,卻誤以為對方早已都懂。
寧姚神色古怪。
陳平安問道:“不是這樣的?”
寧姚搖頭說道:“當然不是。”
兩人相處,不管身處何地,哪怕誰都不說什麼,寧姚其實並不會覺得彆扭。再者她還真不是沒話找話,與他聊天,本來就不會覺得乏味。
寧姚忍不住笑道:“先生學生,一個真敢教,一個真敢聽。”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寧姚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主動說道:“哪怕你無所謂,我以後也會多說一點。”
陳平安繼續說道:“之前禮聖在旁邊,我心聲與否沒區彆。在客棧門口那邊,禮聖先生說得直接,歸根結底,是因為把你當成了一個可以平等對話的強者,所以才會顯得不那麼客氣。”
寧姚點頭道:“理解,道理就是那麼個道理。”
所以當時她才沒說話。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對方是勞苦功高的禮聖,所以她的沉默不語,就是最大的禮敬了。
中土文廟的禮聖,白玉京的大掌教,一個禮,一個德,雙方都最能服眾。
“三教祖師的散道,就是你回鄉後抓緊破境的原因所在?”
寧姚直截了當問了接連兩個問題:“那邊怎麼辦?”
寧姚對於散道一事,並不陌生,其實修道之士的兵解,就類似一場散道,不過那是一種練氣士證道無果、勘不破生死關的無奈之舉,兵解之後,一身道法、氣數流轉不定,悉數重歸天地,是不可控的。桐葉宗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曾被左右砍得琉璃稀碎,杜懋彌留之際,就試圖將一部分自身道韻、琉璃金身遺留給玉圭宗。再然後就是托月山大祖這種,能夠駕馭自身氣運,最終反哺一座蠻荒天下,使得家鄉天下妖族修士的破境,好似一場雨後春筍,斐然,綬臣,周清高之流,無一例外,都是龍蛇起陸,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至於寧姚所謂的“那邊”,當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舊天庭。
陳平安蹲下身,伸出手掌抵住城頭,輕輕摩挲,抬頭瞥了眼天幕,說道:“那邊怎麼辦,三教祖師自有打算吧,我隻能肯定不會放任不管。之前我去中土參加文廟議事,期間有過那場極其隱蔽的河畔議事,除了我比較例外,聚攏了一大批十四境修士,不少我都是第一次見到,禮聖負責住持議事,就像……一場大考,考校對象,是三座天下已經站在山巔的大修士,卻沒有任何一位三教祖師現身河畔,但是具體的考評內容,等到議事結束後,好像人人都忘記了,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三教祖師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後來先生帶我去了一趟穗山之巔,親眼見到了至聖先師,當時我就察覺到一點跡象了,而且至聖先師也沒有隱瞞什麼,對我說了句……勉強算是表揚的話,等於默認此事了。”
陳平安猜測那是一場以生死作為考題的問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問心結果,比如……一大幫十四境大修士,聯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願不願意、舍不舍得為人間的芸芸眾生舍生忘死。
陳平安曾經跟畫卷四人有過一場問答,關於救人需殺人,朱斂當年的回答,是不殺不救,因為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萬一”。
當年陳平安也沒多說什麼,其實師兄崔瀺給出了另外一個極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動成為那個一,當然師兄崔瀺極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須是整個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誰的挽天傾,師兄崔瀺才願意成為一。
陳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陸沉偷聽。”
一個心聲隨即響起,“怎麼可能?貧道就不是這樣的人!”
寧姚二話不說,一個心意微動,劍光直落,循著那個心聲起始處,破開層層山水禁製、道道障眼法,直接找到了白玉京三掌教的真身躲藏處,隻見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手忙腳亂從城頭雲海中現身,四處亂竄,一道劍光如影隨形,陸沉一次次縮地山河,使勁揮動道袍袖子,將那道劍光多次打偏,嘴上嚷嚷著“好好好,好一對貧道不惜辛苦撮合當月老牽紅線的神仙道侶,一個文光射星鬥,一個劍氣貫長虹!真是萬年未有的天作之合!”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算了。”
寧姚便收起了那道凝聚不散的淩厲劍光。
十四境大修士蒞臨彆座天下,規矩重重,陸沉當年遊曆驪珠洞天,擺攤算卦,就依循浩然舊例,壓製在飛升境。
如今這座劍氣長城屬於浩然天下的版圖,陸沉再次從青冥天下“衣錦還鄉”,當然仍需遵循禮聖製定的規矩。
隻不過用大玄都觀孫道長某個隻在山巔流傳的說法,白玉京陸老三的十四境,既是誰都打不過,又是誰都打不過。
除了陸沉飄落在城頭,距離陳平安不過幾步路遠,雲海中還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劍修,刑官豪素。
豪素身形落在城頭,站在陸沉一旁,眯眼遠眺蠻荒天下。當年擔任刑官,其實一直在老聾兒的牢獄當中,潛心修道練劍。
豪素一直很奇怪,為何老大劍仙直到最後,始終沒有對他提出任何要求。
陳平安依舊蹲著,對其抱拳致禮,豪素沒有轉頭,隻是對陳平安那個方向傾斜抱拳,當是與劍氣長城隱官的回禮。
隱官與刑官重逢於劍氣長城,看著都很隨意。
陳平安問道:“南光照是被前輩宰掉的?”
豪素點點頭,“代價要比預期小很多,反正沒有被拘押在功德林,陪著劉叉一起釣魚。”
禮聖的意思,豪素斬殺中土飛升境修士南光照,這屬於山上恩怨,是一筆陳年舊賬,原本文廟不會攔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隻是事情發生在文廟議事之後,就犯禁了,文廟酌情考慮,允許豪素在這邊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或是兩位仙人境妖族修士。
於是豪素就繼續留在了浩然天下,禮聖的意見,往往能夠讓人沒有意見。
其實以豪素的脾氣,不是不可以仗劍硬闖,因為道老二會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接引,隻是豪素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再說了招惹誰,都彆招惹禮聖。
陸沉坐在城頭邊緣,雙腿垂下,腳後跟輕輕敲擊城頭,唏噓道:“貧道在白玉京郭城主的地盤那邊,舔著臉求人施舍,才創建了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寒酸書齋,取名為觀千劍齋,看來還是氣魄小了。”
無人理睬。
要是擱在白玉京,哪裡會如此冷場。
瞥了眼南方,陸沉伸手頭上扶了扶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嘖嘖道:“這個黃鸞,真是好眼光,曉得模仿貧道的這頂蓮花冠,可惜就是有點運道不濟,不然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幾句。”
陸沉轉頭望向陳平安,笑嘻嘻道:“見有河川垂釣者,敢問垂綸幾年也?”
陳平安冷笑道:“收竿懸魚簍,腰鐮刈秋韭?”
對於這兩位的打啞謎,寧姚和刑官豪素對此都置若罔聞,兩位劍修都是不喜歡多想的人,恰恰各自身邊都坐著最願意多想的人。
陸沉一本正經道:“陳平安,我當年就說了,你要是好好捯飭捯飭,其實模樣不差的,當時你還一臉懷疑,結果如何,現在總信了吧?”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陸道長當年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陸沉伸手揉著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還是是貧道記錯了?”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希冀神色,問道:“陳平安,啥時候去青冥天下做客啊,到時候貧道可以幫忙領路去白玉京,什麼神霄城,紫氣樓,保管暢通無阻。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白玉京那邊,彆座天下的外鄉人當中,就數你這位隱官最讓人好奇和期待了,最少也是之一,還有飛升城的寧姑娘,蠻荒天下的斐然,當然還有武夫曹慈,以及那個竟然能夠壓勝陳十一的劍修劉材,不過劉材這廝最讓白玉京感興趣的,還是一人能夠擁有兩枚貧道那位師尊親手栽培出來的養劍葫,比你們還是要稍遜一籌。”
如今這一百年,是二掌教餘鬥負責住持白玉京事務,下個百年,就又該輪到陸沉監管青冥天下。
陳平安默不作聲。
夜航船一事,讓陳平安心中安穩幾分。按照自家先生的那個比喻,就算是至聖先師和禮聖,看待那條在海上來去無蹤的夜航船,也像凡俗夫子屋舍裡某隻不易察覺的蚊蠅,這就意味著隻要陳平安足夠小心,行蹤足夠隱秘,就有機會躲過白玉京的視線。再者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機,極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陸沉好像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陳平安,你想啊,咱倆是什麼交情,所以隻要到時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從浩然天下仗劍飛升,一頭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這樣說定了。”
陸沉一臉訝異和心虛,難為情道:“啊?我隻是隨便說說的,你還當真了啊?”
見那陳平安又開始當悶葫蘆,陸沉感慨不已,瞧瞧,跟當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沒啥兩樣嘛,一隻手掌輕輕拍打膝蓋,開始自說自話,“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身處自在窩中,心齋安樂鄉裡。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獨化於玄冥之境,萬物與我為一,繼而離塵埃而返自然……”
陳平安皺眉不言。
陸沉抬起一手,以天地靈氣撚出一片樹葉,鬆開手指後,樹葉懸空,然後飄落,再揮手一劃,樹葉被順帶著改變軌跡,路線不由自主地往陸沉手邊靠攏幾分。
陳平安知道陸沉想要說什麼。
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種拖拽,趨近。而“他物”之中,當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為誘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當年遠古神靈為人族設置的一種極其隱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徑,又是昔年地仙登頂的瓶頸限製。
世間修道之人,腳下道路無數,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脈正統,次一等旁門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門外道,術法萬千,但是擁有純粹二字前綴的登山之人,唯有劍修和武夫,而這兩條道路,恰好都被視為斷頭路,一個極難打破飛升境瓶頸,一個總是止步於十境。
而萬年以來,真正以純粹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的,其實隻有陳清都一人而已。
因為那位經常“寄人籬下”、喜歡嬉戲人間的斬龍之人,走了一條捷徑,是由一道方便法門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門某種宏願神通。
之後是上任隱官的蕭愻,她的合道之路,距離純粹二字就更遙遠了。與蠻荒天下的英靈殿合道,就等於合道地利,她幾乎是主動放棄了劍修的純粹。
再然後是舊王座劉叉的十四境,可惜未能穩固境界,就被陳淳安毅然決然將其打落了一個境界,而這位亞聖一脈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樁怎樣的壯舉,山巔之外的浩然天下練氣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的餘鬥,和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擁有最純正的道統法脈,同時還是劍修,不談借出仙劍太白就等於放棄十四境的孫道長,隻說這位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正因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極,所以哪怕劍術出神入化,唯獨在“純粹劍修”這個說法上邊,吃虧不小。
在斬龍之人“陳清流”和隱官蕭愻之間的阿良,雖說阿良有個繞不過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劍修,最接近陳清都的純粹,所以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後,類似青冥天下那位參加河畔議事的女冠,哪怕根本不是阿良的敵人,甚至與阿良都沒有打過交道,可她同樣會鬆一口氣。
幾座天下的天地再大,更彆談天外更大,可對於十四境劍修而言,哪裡去不得?一個不小心,傳說中的仗劍逆行光陰長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還另有手段,能夠避過三教祖師與禮聖的視線,屆時除了白澤、托月山大祖、老瞎子這撥歲月悠悠、資曆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殺誰不是殺?
作為十四境巔峰劍修的陳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繭自縛,選擇合道劍氣長城,不然孑然一身,仗劍遠遊?
尤其是假設陳清都能夠在這條光陰長河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所以當人間一旦出現了某個十五境劍修。
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師都無力阻攔了,一切行事,隨心所欲,出劍與否,全憑喜好,一劍遞出,天翻地覆。
陸沉突然笑道:“陳平安,如果你能夠搶先一步登頂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後問拳白玉京的場景。”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大驪武夫宋長鏡,雙方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十一境武夫,就像暫時隻有一隻腳跨過門檻。
陳平安說道:“那還早得很,何況有沒有那一天還兩說,陸道長不用專門為此期待什麼。”
陸沉笑眯眯道:“陳平安,你的拳法風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場功德林的青白之爭,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聽說了。”
陳平安說道:“你想多了。”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搖頭道:“不,你想少了。”
陳平安問道:“你來這邊做什麼?總不至於是隻為了與我胡扯幾句吧?”
陸沉抬頭笑道:“如今蠻荒三輪月隻剩下兩輪了,貧道就趁早趕來多看一眼,天曉得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哪天就隻剩下一輪月了,是吧?”
陳平安說道:“可能吧。”
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通過一條跨洲渡船,從剛剛遊曆完畢的流霞洲,趕到了雨龍宗遺址的一處渡口,重返故鄉。
一個是越來越後悔沒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陳三秋,一個是酒鋪大掌櫃的疊嶂,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有三件最大的幸運事,小時候幫阿良買酒,認識了寧姚這些朋友,最後就是與陳平安合夥開酒鋪。
其實除了劍氣長城,倒懸山、蛟龍溝和雨龍宗,準確說來都屬於戰場遺址了,倒懸山這方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跟飛升城一樣,都去往彆座天下,但是蛟龍溝和雨龍宗附近,都被文廟臨時打造成渡口,雨龍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宮的女主人,雲簽。
但有意思的事情,是雲簽對外宣稱,自己隻是暫領宗主一職。
當年她帶人遠遊曆練,從桐葉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後遊曆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得以僥幸逃過一劫,為雨龍宗保留了香火。
一處山水渡口,皚皚洲一條名為太羹的跨洲渡船,先前南下,遊仙閣和紅杏山兩撥修士就是乘坐這條過境渡船,老管事今天發現了隊伍中那對年輕修士不敢見人的異樣,疑惑問道:“好端端的一趟遊曆,怎麼跟人茬起來了?難道在劍氣長城那邊碰到仇家了,不能夠吧?”
祝媛苦笑一聲,頗有幾分花容慘淡,她心有餘悸道:“碰到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起了衝突。”
老管事聞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們咋個就不曉得跑嘞?”
賈玄無奈道:“那也得我們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點點頭,深以為然,“遇到了那位主兒,不跑才是正解,站著不動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隨即安慰道:“也彆多想了,給那位隱官親手教訓一通,其實不算丟臉,等你們回了家鄉,還是筆不小的談資,不虧。”
再瞥了眼那對年輕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隻比你們略好幾分。再就是你們都放寬心些,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有一點好,買賣清爽,童叟無欺。”
老管事戴蒿,是遊仙閣與紅杏山的老熟人了。
聽著這個老朋友的寬慰言語,賈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撫須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憶往昔豪言壯舉的某個酒客,“你們是不曉得,當年倒懸山還沒跑路那會兒,在春幡齋裡邊,嗬,真不是我戴蒿在這兒胡亂吹噓,當時氣氛那叫一個凝重,劍拔弩張,滿堂肅殺,咱們這些隻是做些渡船買賣的生意人,哪裡見過這般陣仗,個個噤若寒蟬,然後第一個開口的,就是我了。”
戴蒿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當時到底有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仙?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陳隱官和晏溟、納蘭彩煥兩位元嬰,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試問尋常外人,置身其中,麵對這些個殺人不眨眼的劍修們,誰敢先開口?不是問劍是什麼?”
那次議事,春幡齋大堂裡邊,從劍氣長城趕到倒懸山的劍仙,茫茫多。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鬆花,蒲禾,宋聘,謝稚,酈采,再加上一個東道主的邵雲岩。
還有兩位元嬰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十一位劍仙,兩位元嬰境劍修。
戴蒿感歎道:“我與那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可謂一見如故,談笑風生啊。陳隱官年紀不大,說話處處都是學問。”
賈玄隻得違心附和道:“幫著那場春幡齋議事,開了個好頭,這才有了後邊的進展順利,戴老哥功不可沒。”
戴蒿點點頭,“是啊,咱們這些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也算為後來那場大戰略儘綿薄之力。”
至於真相如何,反正當天在場的渡船管事,這會兒一個都不在,自然是由著戴蒿隨便扯。
事實上戴蒿在起身開口之後,說了些綿裡藏針的“公道”言語,然後就給那個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了一通,結果老人的屁股底下,一張椅子就像戳滿飛劍了,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沒來由感慨一句,“做買賣也好,做事做人也罷,還是都要講一講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倆年輕男女,戴蒿笑道:“吃了虧就長點記性,不然就白吃頓苦頭了。下了山出門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誰也不會慣著誰。”
一個遊仙閣的祖師堂嫡傳,一個泗水紅杏山的仙子,先前來劍氣長城遺址,在渡船上邊,就喜歡眉來眼去的,真當自己是一雙神仙眷侶了?
戴蒿跟著這條太羹渡船一年到頭在外跑江湖,什麼人沒見過,雖說老管事修行不濟,隻是眼光何等老辣,瞧見了那對年輕男女的神色微變。
戴蒿嘖嘖道:“看來是白吃了頓打。”
這倆年輕人,沒有傲骨,傲氣倒是不缺,可能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處處屠狗場,沒那麼多狗血。
世道又處處是屠狗場,遍地灑落狗血。
戴蒿心聲道:“賈老弟,我與祝媛和紅杏山都不熟,就不當那惡人了,在你這邊,倒是願意多嘴提一句,以後再為人護道,行走山下,彆給蠢貨糊一褲襠的黃泥巴,脫褲子容易漏腚,不脫吧,伸手擦拭起來,就是個掏褲襠的不雅動作,到頭來脫和不脫,在外人眼中,都是個笑話。”
賈玄感歎道:“戴老哥話糙理不糙。”
戴蒿撫須而笑,“粗糧養胃,糙話活人。”
在大興土木的雨龍宗祖師堂遺址那邊,雲簽站在山頂,她感慨萬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果真如此,被那個年輕隱官說中了。
如果不是那個年輕人當年的提醒,雨龍宗綿延數千年的香火,就算徹底斷絕在蠻荒天下的那幫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宮的一封密信,紙上隻有兩個字:北遷。
曾經被師姐隨手丟棄,又被雲簽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來。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劍仙邵雲岩的花押,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
當初她成功帶走了六十二位譜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之後在遊曆途中,陸陸續續又收取了十數位弟子,加上從雨龍宗所轄島嶼歸攏起來的修士,滿打滿算依舊不足百人,可這就是如今雨龍宗的所有家底了。
雲簽如今在等一個人,也就是未來的雨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修,納蘭彩煥。
如今納蘭彩煥已經是玉璞境劍仙了。
當年納蘭彩煥提出了一筆買賣,雲簽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何況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雲簽都願意將她奉迎為雨龍宗宗主。
一條即將到達大驪京城的渡船,大驪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飛升境了,戶籍一事,什麼時候我幫你改改?”
在槐黃縣衙署戶房那邊,稚圭的籍貫還是婢女身份的賤籍,州府乃至大驪禮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順,搖頭道:“不用改啊,拿來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好像還是當年的泥瓶巷主仆,挑水曬衣,洗菜做飯,大手大腳花錢,添置家當,等到屋內物件多到實在擺不下了,她就隨手賤賣出去,然後成了她的私房錢。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麼時候你有想法了,與我說一聲。”
他看了眼她的側臉,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運,被中土文廟一分為二,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總掌九洲陸地水運。
此外四海水運,又被一分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鎮,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轄境,任何單獨的一座水域,依舊可謂是廣袤無垠,遼闊無邊。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順勢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廟新編撰的神靈譜牒從一品,與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卻隻是東海水君,如果是那場大戰之前的稚圭,會覺得文廟如此作為,簡直就是故意羞辱她。但是現在的稚圭,就隻是冷笑幾聲,然後她沒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納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廚子最近給小米粒做了個棉布小挎包,用來裝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對小挎包的喜愛,半點不輸給那條金扁擔,喜新不厭舊嘛。
今兒一個鯉魚打挺,起床後,小米粒落地一跺腳,又睡過頭了,抄起一把鏡子,指著鏡麵,說,咋回事,又睡懶覺,嗯?!還有臉笑?下不為例啊!再睡懶覺,我可就要請客吃酸菜魚了啊,你怕不怕?!
陳靈均還是三天兩頭往騎龍巷跑,忙著找賈老哥侃大山。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車軲轆話反複說,竟然誰也沒個膩歪的。跟小鎮“差不多歲數”的孩子,狹路相逢。陳靈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搖晃,跳起來出拳嚇唬人。
小啞巴跟掌櫃石柔看了不少書,專程去了趟紅燭鎮,扛了一大麻袋的書回鋪子。掌櫃石柔就笑問你有錢?小啞巴搖搖頭,直接說麼的錢。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個掌櫃,說是老廚子要我幫忙買的,錢以後補上。
這也行?
小啞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擔著,實在不行就還回去,反正書上也沒少掉一個字。
呦,有師父的人就是不一樣,很橫嘛。
哈。
朱斂有次陪著陳靈均一起下山來騎龍巷,小啞巴給了他幾本書,說是幫老廚子你買的,道謝就不用了,隻是彆忘了記得去紅燭鎮那邊結賬。
朱斂眼睛一亮,隨手翻了幾頁,咳嗽幾聲,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氣,你竟然幫我買這樣的書?”
小啞巴就伸出手,不要就還我。老廚子已經將幾本書收入袖中。
陳靈均唉聲歎氣,跟老廚子抱怨,說當初我就不建議小啞巴下山,在鋪子這邊當差,容易學壞了。
十萬大山,弟子和看門狗都不在,暫時隻剩下老瞎子獨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襲青衫,斬龍之人,如今化名陳清流。
陳清流笑問道:“聽說前輩破天荒收了個開門弟子。”
老瞎子點點頭。
陳清流站在崖畔,沒來由說道:“我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釣魚掛蚯蚓,是可以露出鉤尖的。”
老瞎子沒好氣道:“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
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睜開眼,然後看到了一個腰懸袋子的年輕人,後者是當之無愧的的步罡踏鬥,淩空蹈虛,以一顆顆星辰作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遠古五嶽,司職五行運轉。
於玄看了眼那隻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裡邊裝了多少張符籙,數百萬,千萬?
今天陳靈均閒來無事,與賈老哥嘮嗑完畢,就在小鎮獨自逛蕩,最後走了一趟自家老爺的泥瓶巷,看看有無蟊賊,就禦風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無意間低頭一瞧,發現來了幾個生麵孔的人物,瞧著像是修道之人,不過貌似境界一般。
隻見那條龍須河畔,有個中年僧人站在水邊,小鎮裡邊一間學塾外,有個老夫子站在窗外,還有一位少年道童,從東邊大門騎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