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九章 我是東山啊(1 / 1)

劍來 烽火戲諸侯 9910 字 2個月前

崔東山說完了豪言壯語,輕輕點頭,很好很識趣,既然無人反駁,就當你們三座天下答應了此事。

周米粒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護法金字招牌的輕快拍掌。

崔東山沿著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色石磚,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劈裡啪啦相互打架。

崔東山雙腳落地,麵朝竹樓背對小米粒,突然擰腰過身,遞出一拳,見那小米粒犯迷糊,隻好出聲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無敵!”

小米粒趕緊原地打轉好多圈,這才由衷稱讚道:“好拳!”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一臉遺憾道:“不曾想學成了絕世拳法,還是打不倒右護法,罷了罷了,就當平分秋色,下次再戰。”

小米粒撓撓臉,她都還沒出拳,沒儘興哩。

崔東山大搖大擺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趕緊將兩件看家法寶擱在桌上,使勁掏袖子,接連掏出好幾把瓜子,堆在大白鵝身前,餘著好久,餘了好久,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東山嗑起了瓜子,隨口問道:“小米粒,有沒有誰欺負你啊,哪怕你是啞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師兄說啊,小師兄彆的本事沒有,罵街一流,擅長堵大門。”

周米粒雙臂環起,雙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過小腦袋,她嗤笑一聲,“大白鵝你離家太久了吧,如今腦袋可不靈光,隻有我欺負彆人的份兒!”

所以說你們一個個不要總是喜歡遠遊嘛。出門在外,萬一給人欺負了,我都照顧不到你們嘞。

崔東山勾著身子,嗑著瓜子,嘴巴沒閒著,說道:“小米粒,以後山上人越來越多,每個人即便不遠遊,在山上事情也會越來越多,到時候可能就沒那麼能夠陪你聊天了,傷不傷心,生不生氣?”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鵝又說傻話,在啞巴湖當大水怪的時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頭都沒人跟我聊天,我咋個就不傷心?”

崔東山恍然大悟,又說道:“可那些匆匆過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覺是不一樣的。”

周米粒使勁皺起了疏淡微微黃的兩條小眉毛,認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個個數過去,最後小姑娘試探性問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說一句話?”

崔東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須能夠的。”

周米粒小聲說道:“兩句不嫌多啊。”

崔東山笑問道:“啥時候帶我去紅燭鎮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們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說吧。”

隻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裡邊,黑衣小姑娘的膽子能有兩個米粒大。

隻要曉得好人山主在回家路上了,她就敢一個人下山,去紅燭鎮那邊接他。

崔東山點點頭,“麼的問題。”

氣煞老夫氣煞老夫,等會兒再說,不能嚇著小米粒。

既然老廚子已經返回落魄山,幫著梳理脈絡,崔東山比較放心,能做的,其實就是閒來無事,查漏補缺。除了石柔那邊,給長命道友幫著小小收官一場,泓下雲子這兩條小孽障,也要敲打提點一番,至於那個初來駕到的狐國之主沛湘,更是。老廚子對待美人,一貫多情,還是略顯心慈手軟菩薩心腸了,其實正好,好人老廚子來當,惡人就讓他崔東山來做。

崔東山早就與先生坦言,一座山頭,哪怕最終做成同樣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記得牢靠,才能真正記得打念得好。

在這其中,相對比較重要的一件事,則是由他提議長命道友暫領落魄山掌律祖師一職。

事實上,按照一般仙家山頭的儀軌禮製,這已經屬於崔東山行事僭越了,已經不算什麼膽大包天,而是一人挑釁整座祖師堂。彆說是被秋後算賬穿小鞋,直接雙腳砍斷拉倒,丟出去喂騎龍巷左護法。

所以這趟落魄山之行,還真不是崔東山閒逛而已。

陳暖樹一路小跑過來,腰間分門彆類的一串串鑰匙,在輕輕言語聊天。

粉裙小姑娘與崔東山施了個萬福,安安靜靜坐在石桌旁。

陳暖樹確實不會摻和什麼大事,卻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東山與陳暖樹說了些陳靈均在北俱蘆洲那邊的走江情況,倒也不算偷懶,而是遇到了個不小的意外。

陳靈均跟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混得熟了,義字當頭,兩肋插刀,結果為了那個正兒八經斬過雞頭燒過黃紙的好兄弟,倆兄弟果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都給濟瀆最西邊的一座山頭,嬰兒山的雷神宅拘押了起來。

濟瀆中部的龍宮洞天,幫著陳靈均求情的先後兩封書信,都沒能讓那雷神宅放人,委實是氣得不輕,門派損失不大,可丟臉太大了。哪有人將那雷神宅山門口的金字匾額挖去一大半文字的?!

你他娘的就算腦子有病也有個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乾脆一起將匾額偷走,事後追回還能個全須全尾,重選懸掛上就是了,那倆家夥倒好,隻扣去“神宅”那兩個金色大字……

結果逮住了那個罪魁禍首之後,對方理由竟然是“三字全扣了,怕你們打死我,留下個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了”。

以至於那兩封出自龍宮洞天的密信,給了雷神宅天大的麵子,嬰兒山那邊都沒放人,不過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於太過生硬,畢恭畢敬回了兩封信,措辭委婉,隻說那個南薰水殿的貴客、龍亭侯的好友,隻需要稍稍給句道歉言語,咱們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還讓人一路恭送離境。

問題症結就在於那個靠山很硬的家夥,一直擺出那“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認錯麼得”的無賴架勢。

陳暖樹憂心忡忡,問道:“陳靈均鬨脾氣做錯事了?”

“倒是破天荒沒犯錯。這小子在北俱蘆洲,彆說低頭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遠遊,誰都瞧不見他。”

崔東山擺手笑道:“是那嬰兒山雷神宅管教無方,有錯在先,錯不大,山下江湖的一樁小恩怨,錯殺一人,打傷幾個,打發了一筆神仙錢了事,然後就給陳靈均湊巧撞見了,隻不過沒能救下人,他身邊那‘朋友’又一個沒忍住,率先動手打人,反正一場稀裡糊塗的亂戰,陳靈均他那新朋友給打得灰頭土臉,行凶修士也給跑了,陳靈均就更咽不下這口氣了。至於嬰兒山上的神仙嘛,比較要麵子,何況也沒覺得那個錯就是錯。加上陳靈均是外鄉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規矩,就是錯上加錯了。陳靈均也沒傻到要硬闖山門,第一次道理講不通,第二次吃了閉門羹,最後跟朋友一合計,就合計出那麼個法子來。”

說到這裡,崔東山大笑起來,“不愧是落魄山混過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陳暖樹說道:“有驚無險就好。”

崔東山點頭道:“寄信的兩個朋友,身份都不簡單,我們就放心好了,陳靈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還有朋友在牢裡陪著侃大山,快活著呢。泓下走江,不過是幾個江水正神開路護道,好嘛,咱們陳靈均陳大爺走水,都有大瀆公侯護駕了。”

畢竟寄信的那兩位,如今北俱蘆洲的宗字頭,都是要賣麵子的。

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個幾千年後重見天日的的神位,濟瀆靈源公。

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曾經的大瀆水正李源,如今的濟瀆龍亭侯。官品是靈源公更高,隻不過轄境水域,大致上屬於一東一西,各管各的。

周米粒聽得聚精會神,讚歎不已,“陳靈均很闊以啊,在外邊吃香得很嘞,我就認不得這樣的大瀆朋友。”

隻是不曉得陳靈均有沒有在他們跟前,稍稍提那麼一嘴,說他在家鄉有個好朋友,是啞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

不過小米粒撓撓頭,覺得陳靈均應該不太樂意講這個,沒講也麼得關係,萬一陳靈均的新朋友不太樂意聽,豈不是讓陳靈均沒麵子。

崔東山笑眯眯道:“對對對,小米粒隻認得傻大個君倩、桌兒大劍仙這樣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還有餘米劉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陳暖樹忍住笑,說道:“小米粒幫著左先生搬了條椅子,到霽色峰祖師堂門外,左先生起身後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大聲說了句‘我不答應’,讓左先生好生為難。”

小米粒伸手擋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搖頭晃腦蕩腳丫,“哪裡可凶很大聲,麼得,都麼得。暖樹姐姐可彆胡說。”

陳暖樹覺得實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誇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當時小米粒仰起頭,無聲勝有聲,就像在與那左先生說這張椅子我來搬,這句話就撂這兒了,誰說話都不好使!”(注1)

小米粒使勁擺手,“真麼得這意思,暖樹姐姐瞎說的。”

崔東山驀然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震驚道:“小米粒闊以啊,知不道曉不得那桌兒劍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凶很凶的。連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邊,都從來沒個好臉色。隻說在那啞巴湖大水怪名聲遠播的劍氣長城,桌兒大劍仙,有事沒事就是朝城頭外遞出一劍,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傷無數。就連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怕與他講理,都要躲著他,小米粒你怎麼回事,膽兒咋個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體,皺起眉頭,想了半天,自顧自點頭道:“下次可以答應。”

暖樹嗑瓜子嗑得慢,就將自己身邊的瓜子,輕輕推給大白鵝和小米粒一些。

崔東山與倆小姑娘聊著大天,同時一直分心想些小事。

世間事,重視歸重視,可隻要脈絡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關於大瀆封正靈源公、龍亭侯一事,中土文廟那邊尚未發話,好像就隻是默認而已。

封正大瀆,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

尋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沒資格插手此事,癡人做夢,當然隻有中土文廟才可以。

但是瓜分龍宮洞天的三方勢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劍湖,水龍宗,不約而同都極力促成此事,紛紛出錢出力出人,連那兩座雄偉祠廟都給建造起來了,廢話,靈源公和龍亭侯,可都算他們的半個自家人。哪怕以往關係一般,水運又做不得假,不但可以聚攏一洲水運入瀆,更能夠從大海之中汲取水運,尤其是後者,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難攫取的福緣造化,哪個不想借機分一杯羹,與那兩座公侯祠廟沾沾光?

北俱蘆洲的那位書院山長周密,對此非但沒有排斥,反而手書兩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給文廟,一封寄給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說服文廟認可此事,讓一位文廟副教主或是學宮大祭酒來此封正,封正大瀆,哪怕是一位文廟陪祀聖賢都不太夠。

隻不過信上寫了什麼內容,崔東山又不是文廟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當然不知道具體寫了什麼。隻能依循周密性情和一洲形勢,猜個大概。

事實上,將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兩洲銜接也好,封正濟瀆和齊渡兩條大瀆也罷,都是寶瓶洲逼著中土文廟去默認,不承認又能如何?

其中自家寶瓶洲的那條齊渡,是書簡湖那位老人,負責封正儀式。

雞湯老和尚,和商家範先生,一旁觀禮。

這還隻是擺在台麵上,私底下,還有秘密返回寶瓶洲的李柳,以及與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楊家藥鋪那位青童天君,則讓阮秀幫忙捎帶一塊匾額、讓李柳捎帶一副楹聯,作為大瀆祠廟的上梁禮。

“齊瀆公祠”。

如沐春風,君子繼往開來,當仁不讓為天地立意。

靜心得意,聖賢經世濟民,文以載道開萬世太平。

匾額與楹聯皆集字而成,好似那位齊瀆公親筆手書。

大瀆祠廟內,還懸掛了一塊空白匾額,好像在等人題寫文字。

可能會寫天下迎春。可能會寫我心光明。如今誰知道呢。

崔東山趴在桌上的瓜子殼堆裡,有些百無聊賴,米劍仙怎麼還不來敘舊啊,咱哥倆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陰啊。

玉璞境劍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隻比你高一境的沒出息朋友嗎?

一襲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麼自然。

米裕是真怕那個左大劍仙,準確說來,是敬畏皆有。至於眼前這個“不開口就很俊俏、一開口腦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則是讓米裕心煩,是真煩。

當初在家鄉城頭上,老子醉臥雲霞悠哉悠哉,誰也沒去招惹不是?結果就是這家夥路過了,然後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對本土劍修出劍,他米裕算是討了半個頭彩,畢竟左右沒有真正對他出劍,瞧不起玉璞境的繡花枕頭唄,還能如何,大劍仙嶽青“運氣不錯”,掙著了後邊的剩餘半個。

所以米裕一開始發現崔東山上山後,就去山巔空蕩蕩的舊山神祠逛了遍,不曾想崔東山是真能聊,總躲著不合適,太刻意,何況以後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掙那仙子姐妹們的神仙錢,米裕也挺想拉著這家夥一起。再說了,不打不相識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過米裕覺得自己還得悠著點,林君璧那麼個聰明人兒,光是下了幾場棋,就給崔東山坑得那麼慘,米裕一個臭棋簍子,小心為妙。

陳暖樹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靈光乍現,告辭一聲,陪著暖樹姐姐打掃竹樓去,書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塵趴著,就算她和暖樹姐姐一起偷懶。

崔東山伸手示意米大劍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劍仙,久仰久仰。”

米裕無奈落座,與那白衣少年麵對麵而坐,雙方離著遠些好。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米裕沒好氣道:“我們又不是不認識。”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老子不算劍仙,好歹是劍修。天底下哪個劍修沒點脾氣。

“那咱哥倆就好好認識認識?”

崔東山以心聲微笑道:“本命飛劍霞滿天。躋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廝殺六場,中五境尤其是元嬰劍修時,出手最為狠辣,戰功在同境劍修當中,位居第二,最敢舍生忘死,隻因為此地敵對妖族,境界不會太高,哪怕置身於絕境,兄長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躋身玉璞境後,米裕廝殺風格驟然大變,畏畏縮縮,淪為家鄉笑談。事實則是隻因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隻會害得兄長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一樣多半速死於下場大戰,或者學那陶文、周澄之流劍仙,一生難受,生不如死。”

米裕雙手攥拳在桌下,臉色鐵青。

崔東山一手托腮,一手撥弄著瓜子,說道:“可不是我家先生與我說的。”

米裕冷笑道:“隱官大人,絕對不會如此無聊!”

崔東山腦袋一晃,換了一隻手支起腮幫,“對嘛,我比較無聊,才會如此往彆人的心頭傷口倒酒。”

米裕說道:“不待見我就直說!”

崔東山搖頭道:“恰恰相反,不敢說米裕在我心中,算什麼給人冤枉了的英雄豪傑,卻敢說劍修米裕,真真正正是個大活人。”

米裕很憊懶,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較真。

所以哪怕崔東山如此解釋,米裕依舊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況也未必真能打得過,罵又罵不得,那是肯定罵不過的。

加上如今雙方身份,與當年迥異,更讓米裕愈發憋屈。

崔東山笑了笑,“比較尷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資質太好,相較於弟弟,兄長練劍更早,境界更高,那麼米裕到底何時才能真正施展手腳,出劍殺大妖呢?”

崔東山搖搖頭,“沒機會了。如今境界還低,畢竟玉璞境瓶頸哪裡是那麼好打破的,作為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不然如何連同師兄那份,一起掙個夠本不虧再死?憋屈真憋屈,換成我是米劍仙,修心如我這般豁達的,說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鄉劍氣長城,曾與崔東山坦言一句,“憑什麼我要死在這裡”。

崔東山很認可。

而米裕此人,其實崔東山更認可,至於當年那場城頭衝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東山不過是在小事上煽風點火,在大事上順水推舟罷了。再說了,一個人,說幾句氣話又怎麼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戰場上的嶽青是如此,活下來的米裕也是一樣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那個口無遮攔的少年,眼眶通紅,沉聲道:“崔東山,你給老子適可而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就受不了啦?以後等到寶瓶洲世道太平了,換成外人拿此事笑話你米裕,順便笑話整座落魄山收破爛,米大劍仙豈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著偷溜出去,下山跺人,跺得腦袋堆積成山,劍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淩厲劍氣,瞬間攪碎崖外一大片過客白雲。

米裕也忘記了心聲言語。

崔東山眯起眼,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彆嚇著暖樹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劍氣,崔東山隻攔阻一半,崖外白雲碎就碎,竹樓方向那邊則一縷劍氣都無。

米裕深呼吸一口氣,立即收斂劍氣,竟是強壓下滿腔怒火,不過依舊臉色陰沉。不過趕緊轉過頭,看到了二樓那邊並排趴在欄杆上的倆小姑娘,米裕擠出一個笑臉,揮揮手,沙啞笑道:“鬨著玩鬨著玩,忙你們的去。”

崔東山說道:“人心有大不平,便會有難解大心結。你米裕隻有這麼個心結,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隻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個字,每次碰麵,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樂融融。但是。”

崔東山笑了起來,“但是啊,我從來不怕萬一,就是能夠每次打殺萬一。比如,萬一你米裕心結大過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殺此事。”

“一句頂美好的言語,隻要被人在耳邊嘮叨千百遍,就要變得俗不可耐,麵目可憎。”

“那麼同理可得,一個意難平的天大心結,隻要有人在旁多說幾遍,也要難免稍寬幾分。”

崔東山接連三句話。

米裕其實聽完第一句話,就已經知道崔東山的本意,所以已經沒有那麼多“意難平”,第二句話,還覺得挺有道理,結果第三句話,又讓米裕一陣火大,忍不住壓低嗓音罵道:“滾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沒你想的那麼小心眼!”

崔東山笑眯眯道:“當真?”

米裕歎了口氣,“我會注意這個萬一。”

崔東山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白衣少年,“你一直這麼擅長惡心人?”

問出這個問題後,米裕就立即自問自答道:“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學生,不學好的,隻學了些不好的。”

崔東山糾正道:“不是一般學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著愛記賬的大師姐暫時不在家中,小師兄今兒都得可勁兒找補回來。

米裕欲言又止。

崔東山用袖子抹過桌子,將那些瓜子殼都掃入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說道:“不用刻意與我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著的。一家人,親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順眼的,何況你我。你願意相信你的隱官大人,我為我的先生排憂解難,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強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後,還是苦的,先甜後苦最麻煩。”

米裕點點頭,“是個好道理。”

說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與仙子女俠說一說。

崔東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後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的時候,米劍仙大可以與女子言說此理,我隻會在一旁大聲喝彩,拍手叫好,當是第一次聽說這般至理名言。”

米裕歎了口氣,“煩。”

崔東山淡然道:“火燒書頁不停歇,怎一個煩字了得。”

米裕舉起雙手,哭喪著臉道:“崔東山,崔神仙,崔爺爺,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後隻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遠遠的,絕不煩你。”

崔東山抬起手,手腕不動手掌動,輕輕一晃,笑嘻嘻道:“米劍仙彆這樣,我目前隻有蔡京神這麼一個乖孫兒,再多也要心煩。”

竹樓二樓那邊,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兩人是重歸於好了。

小米粒也終於舒展了緊緊皺起的小眉頭,還好還好,餘米沒跟大白鵝打起來,到時候可難拉架。

小米粒雙腳落地,輕聲問道:“暖樹姐姐,他們為什麼要吵架啊?”

陳暖樹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崔先生和餘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憂愁,說了比不說要好呀,不能總憋在心裡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眼睛一亮,咳嗽一聲,問道:“暖樹姐姐,我問你一個難猜極了的謎語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嘍,是我自己想的!”

陳暖樹有些好奇,點頭道:“你問。”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呦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來那個謎語,先把她自己開心得不行。

暖樹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問到底是什麼謎語。

周米粒坐在地上,剛要說話,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樹無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這才趕緊說道:“啥東西憋著好,不憋著就不好?!”

然後小姑娘在地上打滾起來。

暖樹揉了揉頭,她知道答案,卻說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錢練拳的時候,難得可以休息兩天,不用去二樓。

周米粒唯一一次沒有一大清早去給裴錢當門神,裴錢覺得太奇怪,就跑去看消極怠工的落魄山右護法,結果暖樹開了門,她們倆就發現小米粒床鋪上,被褥給周米粒的腦袋和雙手撐起來,好像個小山頭,被角卷起,捂得嚴嚴實實。裴錢一問右護法你在做個錘兒嘞,周米粒就悶聲悶氣說你先開門,裴錢一把掀開被子,結果把自己和暖樹給熏得不行,趕緊跑出屋子。隻剩下個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滾。

崖畔石桌,兩兩沉默。

崔東山突然說道:“如果你選擇意氣用事,一劍打爛玉液江水神廟,落魄山今天就沒有餘米了。”

米裕搖頭道:“我又不是傻子。隱官大人一直提起入鄉隨俗,我知道輕重利害。”

崔東山轉過頭。

米裕說道:“好吧,我是個傻子。”

崔東山站起身,繞過半張石桌,輕輕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謝了。”

米裕問道:“謝我做什麼。”

崔東山沒有給出答案,白衣少年郎雙手籠袖,整個人好似一團白雲,望向崖外悠遊白雲。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當年的年輕崔瀺,曾經跟隨老秀才一起遊曆白紙福地,被小說家占據後,不斷擴建。白紙福地可謂浩然天下最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天地之大並無定數,每一位小說家修士都可以提筆寫人寫事,隻要最終不被刪減,就可以幫助福地不斷山河壯大。

崔東山當時看過了福地內的“幾部大書”,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門派武林事,都不太認可,說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門派,都有些缺漏,人心變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門派,歲月流逝,卻一直沒有真正活過來,一些個人心變幻,哪怕稍有轉折,亦是太過生硬。那些個小老天爺角色的成長,心路還算豐富,但是他的所有身邊人,好就是好,與人相處,永遠一團和氣,聰慧就永遠聰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這樣的山上宗門,如此的江湖門派,人心根本經不起推敲,再大,也是個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紙福地,風吹就倒。

“我不說白紙福地全部如何,隻說大多情況如何。天下道理說清楚,得講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邊的朋友,俠義之士,就不會犯錯嗎?山上神仙,就不會不小心殺錯人嗎?一個個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聖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邊之人,相互間就隻因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輩子的朋友?與那人為敵之人,為何皆是大奸大惡之輩,少有活得精彩之人,為何不能在彆處贏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為何隻會與林泉白雲青鬆作伴?下山去時,市井百姓認不得兜裡神仙錢,與掌櫃夥計討要喝一壺劣酒,便不是神仙了?”

“難不成偌大一座譽滿天下的白紙福地,就是為了那數百個小老天爺而存在的?!好大道!”

當時那位小說家的開山老祖,隻是撫須而笑。

倒是身邊位年輕祖師和幾個公認“妙筆生花、才情泉湧”的天才俊彥,給一個外人當麵揭短,臉色都不太好看。隻差沒有來上那麼一句“有本事你寫啊”。

不然按照當時崔瀺的性情,還真我來就我來了。

好教他們知道什麼叫“凡夫俗子厚積薄發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隨便一語天然萬古新”。

所幸當時老秀才趕緊打圓場,先罵了自家弟子一句“紙上得來才覺淺,你懂個屁,小說這等巨著,洋洋灑灑動輒數萬、數十字,不是你平日裡扯幾句詩詞那麼簡單的”。然後幫著那幾位年輕俊彥好好吹噓了一大通,再稍稍指點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聖的親口稱讚和縫補瑕疵,當然敵得過一個年輕弟子的隨口胡謅。那些小說家高人便沒有再與崔瀺計較什麼。

一個文聖首徒的頭銜之外,就隻算個籍籍無名小輩了,懂什麼。

可崔瀺卻未見好就收,當時尚未展露崢嶸的年輕人,還說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臉麵的言語,“我一直覺得語言本身,就始終是一座牢籠。世間文字,才是小說家的生死大敵。因為文字構建起來的語言邊界,就是我們心中所思所想的無形邊界。一天不超脫於此,一天難證大道。”

當時唯有小說家老祖師,輕輕點頭,望向年輕崔瀺的眼神,頗為讚賞。老秀才笑得咧嘴得有半隻簸箕大,倒還算厚道,沒說什麼話。

老祖師斜眼一看,好嘛,便頭也不點了。

再後來,崔瀺名聲鵲起,沒有辜負文聖首徒的身份。再後來,崔瀺名動天下,下出彩雲局,隻是“錦繡三事”之一。最後來,聲名狼藉。

這些浩然天下其實都知道,隻是大多忘記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聖一脈內,經常代師授業。

崔東山一直怔怔望向南方的寶瓶洲中部。

那個人才一直是那崔瀺,不管他後來還算不算文聖首徒,都會是那個“浩然天下錦繡三事”的繡虎崔瀺,是那個絕不願意隻為世道錦上添花的大驪國師。

我不是。

崔東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語,“我就隻是崔東山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東山啊。”

明天永遠屬於少年。(注2)

少年年年有,我始終在其一。

其實崔東山不是沒有想過,想要不在其中,崔瀺當年沒答應,還給了一個崔東山無法拒絕的道理。

崔瀺就是這樣,認真算計起來,永遠將自己都算計其中。

米裕沒有自找麻煩,就隻是枯坐一旁,絕不主動與那白衣少年言語。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將一大片白雲輕輕推遠。

仙人吹噓,雲聚雲散。

然後他轉頭與二樓那邊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讓老廚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趕緊問道:“得多好吃?!”

崔東山學小米粒雙臂環胸,使勁皺起眉頭。

周米粒揮揮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記得早去早回啊,要是來晚了,記得走山門那邊,我在那兒等你。”

崔東山點點頭,倒退而走,一個後仰,墜入懸崖,不見身影後,又驀然拔高,整個人不停旋轉畫圓圈,如此這般的仙人禦風遠遊……

周米粒哀歎一聲,大白鵝真是孩子氣。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家夥,看樣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廟去了?然後米裕重重歎氣,憤懣不已,你他娘的倒是帶上我啊。

崔東山確實去了玉液江,卻不是去水神廟,而是施展障眼法隱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個倒栽蔥,筆直墜入江水中,然後一路鳧水到了水府門外。

最後少年彎曲手指,輕輕敲門狀,扯開嗓子喊道:“水神娘娘,開門開門,我是東山啊。”

一旁兩個水府看門精怪麵麵相覷,且不說這家夥到底是何方神聖,又怎的悄無聲息,就越過了外麵那道地仙難破的山水禁製,隻說眼前水府大門又沒關閉,那麼你這“東山”,到底在敲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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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龍巷的草頭鋪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幾年,臉上多有笑臉,說句不誇張的,偶爾做夢都能笑醒。連在那倆徒弟那邊,賈晟都少了許多罵聲。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師傅嘛。賈晟覺得真是時來運轉,如今總算過上了神仙該有的神仙日子。

不過老人也暗暗告誡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記一個寄人籬下的道理,有些自己這邊很管用的規矩,得往後挪挪。

比如偶爾心情不佳,踹幾腳趙登高那個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沒問題,可是以往那般習以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於田酒兒這丫頭片子,更是罵都罵不得了,畢竟那個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每次來騎龍巷逛蕩,都要喊一聲酒兒姐姐的。

今兒天氣不錯,草頭鋪子的生意還是很一般,湊合吧,畢竟鋪子這邊,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餘都是牛角山包袱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個叫馬篤宜的姑娘,放在這邊寄賣的,那個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這輩子跋山涉水除魔衛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曉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裝眼瞎……罷了,是真瞎,假裝不知罷了。

老道人雙手負後,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壓歲鋪子,可惜可惜,那位靈椿道友暫時不在。

老道我身為龍門境的老神仙,運轉無上神通,“天眼一開”,那位靈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還是瞧得出來的。

石柔站在櫃台後邊,瞥都懶得瞥一眼賈晟。

這人精兒似的老道,還會做什麼,以前沒去黃湖山結茅修行,沒有瞎貓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時候,就來自己這邊閒著沒事成天瞎扯有的沒的,翻老黃曆擺祖上闊過唄,等到天上掉下個龍門境,好嘛,就立即開始換花樣了,連那石大掌櫃都不樂意喊了,再不說什麼石大掌櫃咱哥倆要相互照應了,一口一個“石老弟”,再顯擺他那龍門境的種種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麼就不曉得直接閉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兒和登高是真可憐,她不願讓他們倆師兄妹難做人,老道人敢登門,她早就要拍算盤罵人,再拿掃帚趕人了。

老道人斜靠鋪子大門,手裡邊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嗬嗬道:“石老弟,靈椿姑娘怎麼今兒不在鋪子啊。”

石柔置若罔聞。

老道人一下子打開折扇,扇動清風,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嘩嘩作響,突然恍然說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鬨了個笑話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隻顧著降妖除魔,差點忘記自己如今,其實已經不知人間寒暑。”

石柔隻是嗬嗬一笑。

老道人神色釋然,重新啪一聲並攏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會如此不自在,畢竟雙方都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可是境界懸殊嘛。

賈晟緩緩而走,點評了幾句各色糕點的香味,撚起其中一塊,就知道石老弟要開口說話了,嗬,石老弟如今就隻能守著鋪子掌櫃這個身份嘍,果不其然,石柔開口說了句我先記賬,月底一起結賬。

賈晟笑道:“石老弟按照雙倍價格算,都是可以的嘛。畢竟糕點這玩意兒,賣了幾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過我那鋪子賣出一件。”

石柔低頭翻開賬本,“用不著。”

賈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臉皮也太薄了,與老哥我還是見外啊。我就算成了龍門境的老神仙又如何,還不是你鋪子隔壁的賈老哥?

賈晟在壓歲鋪子待了得有半個時辰,沒能等到那位靈椿姑娘,這才將那折扇插在後領口處,雙手負後,緩緩踱步回自己鋪子。

結果就“看到”一個白衣少年郎,吊兒郎當坐在櫃台上,賈晟沒有任何凝滯動作,隻見老道人一個伸手換扇彆在腰間,同時一個快步向前,彎腰打了個稽首,驚喜大呼“崔仙師”。

崔東山沒搭理他,隻是讓看著鋪子的酒兒先去隔壁鋪子吃些糕點,賬算在石掌櫃頭上,不用客氣,不然他崔東山就去跟石掌櫃急眼。

至於田酒兒的師兄趙登高,則去了龍泉劍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穀,雙方投緣,趙登高經常找後者請教修行學問。一向不好說話的師傅賈晟,在這件事上,倒是顯得比徒弟還熱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賈晟。私底下還一個勁兒勸說趙登高,說你小子莫要臉薄,得常去那邊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陸地神仙,你小子腦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氣回來,至於鋪子這邊的生意,有你師妹一人照顧就是了。

田酒兒一離開鋪子,崔東山坐在櫃台上,看著那個身材枯瘦卻身穿一件極為寬大道袍的老人,嘖嘖道:“好一位龍門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兩,是身上這件仙家法袍的功勞吧,賈老神仙這不是穿道袍,是穿著一大堆神仙錢啊。呦呦呦,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這是去騎龍巷掃地呢?”

賈晟額頭滿是汗水,乾笑道:“崔仙師說笑了,說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這些年在小鎮鋪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隻要聽了個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來風,都能給老道人翻來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壞處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對於崔先生的風涼話,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風拂麵倍感蔭涼哩。

賈晟本來沒覺得有半點難堪,這點臉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從地上撿起來,彎個腰不費勁啊!

花點小錢,隨便吃幾塊隔壁鋪子的糕點就能找補回來,不曾想靈椿姑娘早不出現晚不出現,這會兒站在了自家草頭鋪子的大門口,一側肩頭靠著門,雙手籠袖笑眯眯。

苦也苦也。

當這賈晟就真的隻是老道士賈晟而已,崔東山都懶得多廢話,以手指輕敲櫃台,開門見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記名供奉,有多緊俏,你清不清楚啊?”

老道士當然清楚啊,當年落魄山祖師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來觀禮了!

再說了,年輕山主跟阮姑娘那點事兒,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沒被豬油蒙了心竅,一清二楚!

剛剛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東山,緩緩道:“你可是收了個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經很不大氣,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櫃台上,嚇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縮,低頭更彎腰。

崔東山跳下櫃台,繞著那噤若寒蟬的老道人轉圈,罵罵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為人不厚道了!當了龍門境老神仙,就活膩歪啦?老壽星吃砒-霜?你要吃幾斤,給老子一個準話!他娘的老子少你一兩,都算老子跟你一樣不大氣!”

賈晟微微抬起頭,心中惴惴不安,一張老臉委屈萬分,顫聲道:“崔仙師,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隻是我心裡有苦說不出啊,今兒碰到了崔仙師,便是舍了臉皮半點不要,也要鬥膽與你老人家說一說咱們師徒仨那本難念經了。”

說到心酸處,老人揉了揉眼角,隻是沒耽誤嘴上言語,“我家酒兒的體魄,確實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這點‘天材地寶’啊,老道我身為記名供奉,哪裡是個昧良心的人,對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隻恨不在家裡供設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可不是托了咱們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那黃湖山躋身了小小龍門境,理當為落魄山做點實在好事才對,隻是老道我早年雲遊,殺妖降魔,還算心硬,隻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濟,教崔仙師看笑話了,徒弟酒兒的鮮血,老道如何不知好處,隻是怕就怕此舉,有傷人和,以後給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讓酒兒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窩子淺了,不曉得對落魄山感恩,老道身為她的傳道恩師,不但要她定時給出幾斤符泉不說,還要好好教她一番為人處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倆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這賈晟當然是在胡說八道,純屬瞎扯淡。往自個兒頭上戴高帽不說,還要往弟子田酒兒身上潑臟水。

龍門境“老神仙”賈晟,其實就一句真話,怕落魄山山主陳平安覺得此舉有傷人和,讓他賈晟賣好反而不討好。豈不是一樁天大的虧本買賣。

賈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線,就是講點良心,當個人。

其餘耍小聰明和抖機靈啥的,都不至於讓他丟了這隻落魄山記名供奉的神仙飯碗。

事實上,到現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輕山主,怎就法眼一開,相中了他們師徒三人,能讓風餐露宿慣了的他們,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飯。

崔東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給老道人拿來附庸風雅的玉竹折扇,輕輕打開,一邊繞圈行走,一邊扇動清風。

崔仙師不說話,老道人卯足勁說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沒氣魄和沒腦子言語更多了。

崔東山說道:“從今天起,定時定量,讓那酒兒積攢符泉,以後有大用處。隻是記得彆傷了酒兒的大道絲毫。”

老道人小雞啄米,抱拳道:“謹遵崔仙師法旨。既會幫著崔先生積攢符泉,也會惦念著酒兒,哪裡舍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閨女似的。”

這個賈晟,修行含糊,說話是真不含糊。

事實上,正是賈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個不聰明的選擇,才讓落魄山看在眼裡。

那倆徒弟,攤上他這麼個師父,慘是真慘,動輒打罵,什麼難聽的話都能說出口,打起徒弟來,更是半點不輸為了掙錢的殺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賈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師了。比如收了個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邊,還要幫忙掩飾身份。又比如沒有將那田酒兒轉手賣給符籙山頭的譜牒仙師。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兒,天賦異稟,鮮血是那天然適宜修士畫符的“符泉”。

昔年賈晟掙錢也好,假裝道門真人拐騙有錢人的錢袋子也罷,掌心畫那旁門雷符,符泉都會派上用場。

隻不過憑真本事和做樣子坑騙來那點金銀錢財,比起高價賣掉田酒兒,天壤之彆。

崔東山點頭道:“那就這樣。晚輩就不叨擾老神仙修行了。”

崔東山將那把折扇丟還給老道人。

賈晟趕緊雙手接住,如獲至寶一般。

崔東山走向門口那位長命道友,突然轉頭:“一斤符泉,一顆小暑錢。當是我個人與酒兒姑娘買的,跟落魄山不搭邊。”

賈晟立即說道:“要不得這麼多,兩斤符泉,收崔仙師半顆小暑錢,已經是咱這草頭鋪子的昧良心掙錢了。”

崔東山微笑道:“哦?怎麼個昧良心?”

賈晟立即直腰,天可憐見,竟是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老神仙風采了,說道:“所有神仙錢,都歸酒兒所有,我這當師傅的,為酒兒傳道不多,已經愧疚難當,若是酒兒能夠憑此神仙錢,離了沒用師父的攙扶,讓她自己遠行登高幾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東山伸手點了點老道人,“他娘的以後落魄山新收的年輕人,都得先來這邊跟你學說話!”

崔東山屈指一彈數次,每次都有一顆穀雨錢叮咚作響,最後數顆穀雨錢緩緩飄向那老道人,“賞你的,放心收下,當了咱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結果整天穿件破爛瞎逛蕩,不是給外人笑話我們落魄山太落魄嗎?”

賈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換,以後外邊少逛蕩。

崔東山與那長命道友笑道:“靈椿姐姐,走走逛逛?”

長命微笑點頭,她心中還真有幾個小疑問。先前不適合問,如今崔東山自己找上門來,就不用太客氣。

兩人沿著那條騎龍巷拾階而上,期間路過幾間大屋子,如今都是長命道友的家業了。

錢多沒地方花,不然長命都想更換容貌身份,要去偷偷買下西邊的幾座山頭當院子了。

崔東山走到了一處曬穀場邊緣處,低頭看著,笑道:“長命掌律,有問必答。”

長命道友沒有將那掌律祖師太當真,問道:“你身上穿著這件不常見的皮囊,是為了有朝一日,有機會吃掉泥瓶巷那個稚圭……王朱?”

崔東山嗯了一聲。

不過那是最壞的結果。

如今則是最好的結果。

對付蛟龍之屬,崔東山“天生”很擅長。如今在那披雲山林鹿書院,當副山長的那條黃庭國老蛟,就早早領教過。

不過崔東山真正要“壓勝”的,從一開始,就是驪珠洞天的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驪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讓我崔東山親自來。

一個形勢不對,崔東山發起狠來,不但連那王朱,其餘五個小東西,加上那條黃庭國老蛟,以及他那兩個不成氣候的子女,以及黃湖山泓下,紅燭鎮李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遺留機緣和餘孽,我全要吃下!

長命說道:“如今反而是負擔了,躋身飛升境會很難。楊老先生,絕對不會為了你特意開啟一次飛升台。”

崔東山搖搖頭,“天下算計,忌諱圓滿。”

長命點點頭,“是我多慮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重新挪步,帶著他心目中已經落魄山掌律的長命道友,一起散步。

長命想起那草頭鋪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勞而獲,確實不是好習慣。時日一久,就真是雲淡風輕了。”

崔東山說道:“不付出,就不會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壞人沒什麼關係。同樣一壺酒,不管原因為何,漲價了還是降價了,喝出來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樣的。”

崔東山轉頭笑道:“長命道友,說一說你與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撿那些可以說的。”

長命娓娓道來。

其實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除了舊主人刑官,沒有任何提及,還有隱官大人的縫衣過程也沒說,其餘的長命就都沒有怎麼隱瞞。

比如縫衣人撚芯的存在,比如老聾兒的收取弟子,還有那些關押在牢獄的妖族,什麼來曆,又是如何與隱官相處和廝殺的。

而崔東山身上那件遺蛻,某種意義上,其實是縫衣人的頭等心頭好。

至於某些修士的皮膚,跟境界高低沒有關係,則天生就適宜拿來當做符紙,縫衣人最擅長此道。清風城狐國用狐皮煉製而成的“符籙美人”,勉強與此沾邊。

縫衣人揀選修士,殺人剝皮,儲存符紙。或自己拿來畫符,或高價賣給魔道修士。

所以縫衣人與那南海獨騎郎、采花賊並列,一起被視為十大歪門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誅之,當然不是理由的。

崔東山聽完之後,緩緩說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縫衣人和劊者。竊取天下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修行彩煉術、打造風流帳的豔屍。被百花福地重金懸賞屍體的采花賊。一輩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陰陽家一脈,卻被陰陽家修士最痛恨的討債鬼。幫人渡過人生難關、卻要用對方三世命運作為代價的渡師……除了鴆仙暫時還沒打過交道,我這輩子都見過,甚至連那數量最為稀少的“十寇候補’賣鏡人,而且是名聲最大的那個,我都在那嬋娟洞天見過,還與他聊過幾句。”

崔東山神色淡然,也與長命道友娓娓道來一些故人故事,“我曾與南海獨騎郎一起禦風海上。我曾站在過客身旁的馬背上。我曾經醉臥風流帳,與那豔屍談論聖賢道理到天明。我曾贈送詩歌給那采花賊。我曾聽過一個年幼瘟神的傷心嗚咽聲。我曾經與那討債鬼斤斤計較算過賬。我曾問那渡師若是渡客再無來生怎麼辦。我曾問那賣鏡人,真能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我又能抬頭看見誰。”

說到這裡,崔東山驀然笑起,眼神明亮幾分,仰頭說道:“我還曾與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過青神山夫人的頭發,阿良信誓旦旦與我說,那可是天底下最適宜拿來煉化為‘情思’與‘慧劍’的了。後來泄露了行蹤,狗日的阿良二話不說撒腿就跑,卻給我施展了定身術,獨自麵對那個殺氣騰騰的青神山夫人。”

“我還是與師弟左右一起遊曆的嬋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蠻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後才繞遠路再去的嬋娟洞天,隻因為一根筋的左右,對此地最不感興趣。所以左右連累我至今還沒有去過百花福地。嬋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將成為神仙眷侶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當時我們師兄弟二人身邊那位仙子,當時都快要急哭了,怎麼就騙不了左右去那裡呢?”

“因為裡邊有座西京城,據說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單相思之苦的人,若能來此燒香許願最靈驗,不但有希望終成眷屬,還能夠白頭偕老。記得那位廟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紈扇,上邊繪有明月,寫有竹枝詞。她名為沉禧。腰肢嫋娜,體態嬋媛。據說是白也還隻是詩仙不是劍仙的時候,攜好友君倩一起遊曆嬋娟洞天,盛情難卻,親筆題寫扇麵。事實上,是當時白也與朋友劉十六身上沒帶錢,進不去嬋娟洞天。白也隻好寫詩賣文,換取過路錢。所以後世嬋娟洞天大門口,才會崖刻‘千萬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師弟君倩的手筆,如今哪個猜得到?最後離開嬋娟洞天的時候,仙子悄悄問左右,那個廟祝長得不是那麼好看,對吧?左右說挺好看的。左右身後的洞天門口那邊,有個姑娘笑得美如彎彎月,左右身邊,有個姑娘便沒那麼開心了。等到左右又說,好不好看跟我有什麼關係?兩個姑娘就又心情顛倒了。”

“仙子走後,我就笑罵師弟你莫不是個癡子,求你開個竅吧。師弟笑答師兄,真當我傻?不曉得那喜歡師兄的仙子,是在旁敲側擊,瞧見廟祝長得好看,擔心師兄見異思遷,所以心裡邊不舒服了?這點粗淺的女兒心思,師弟還是懂的!我當時伸出兩根大拇指,當時師弟左右,笑容很燦爛。”

長命發現與這個崔東山“閒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敵人。

一個經曆越多、攢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來最心狠。

兩人走過泥瓶巷,當他們走過舊學塾時,長命停步問道:“又如何?”

崔東山卻沒有停步,反而加快腳步,大袖卻始終低垂,“說不得,沒得說。”

長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腳步,換了一個輕鬆話題,“先前造訪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麼?”

崔東山說道:“沒做啥啊,隻是拽著水神娘娘的那頭青絲,隨便轉了幾個大圈。”

長命打趣道:“能不能做個人?”

崔東山卻說道:“很難的。相信我。”

長命道友喟歎一聲,“很難不信崔先生。”

崔東山笑道:“朱熒王朝那對餘孽主仆,還有青泥坡那雲子,我就不去當惡人了,趕路不累,與人閒聊最心累。所以勞煩長命掌律幫忙當惡人,反正是你自己說的,不勞而獲不是好習慣。不過注意一件事,那個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彆去畫蛇添足了,整個落魄山都假裝她不存在,就是讓她最心安的相處之道。私底下,你還要多護著點她,反正分寸火候,長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來,會與你講理,至多是氣不過罵你幾句,輪到我,估計先生都不稀罕講理了,會直接動手打人的。”

長命點頭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雲子,暫時龍門境。真身為棋墩山黑蛇,卻非真正意義上的山澤精怪,而是昔年兩位對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線,已有龍鱗雛形。相較於水蛟泓下,因為當年那場棋局,黑棋落子棋盤,殺心極重,使得後來的“雲子”,比尋常山澤蛇蟒,更加天性殘虐,桀驁不馴。

崔東山最後帶著長命去了趟龍須河畔的鋪子。

劉羨陽站起身,雙手叉腰大笑道:“東山老弟啊!”

崔東山大搖大擺道:“羨陽老哥啊!”

劉羨陽高高抬起手掌,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給劉羨陽握住手,然後以眼神詢問一事。這位靈椿姐姐?嗯?

崔東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換個姑娘。

劉羨陽哀歎一聲,與那長命抱拳道:“見過靈椿姑娘。”

長命道友微笑點頭,覺得還是與此人客氣且生疏些,於是抱拳還禮道:“見過劉先生。”

她已經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後鋪子這邊,有事也要少來。沒事絕對不來。

於是長命告辭離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邊忙正事。

劉羨陽和崔東山坐在小竹椅上,劉羨陽小聲提醒道:“老弟悠著點,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們大驪太後娘娘坐過的椅子,金貴著呢,坐趴下了,親兄弟明算賬,賠得起嗎你?”

崔東山挑了挑眉頭,瞧了瞧劉羨陽那張竹椅,笑而不語。

劉羨陽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風流了不是?那張椅子,早給我師父偷藏起來了。”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

了不得!不愧是羨陽老哥!

這話要是給那老古板阮邛聽見了,真會動手往死裡揍他劉羨陽吧?

崔東山陪著劉羨陽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陳靈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言語。

最後崔東山說道:“羨陽羨陽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陽而開。”

劉羨陽笑道:“你不說,還真沒覺得,隻記得姚老頭早年說過,那陽羨土,是一種燒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著,當年陳平安跟著姚老頭進山找土,吃了不少苦頭的。”

崔東山卻突然笑眯眯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與你有緣。那麼羨陽、賒月呢?”

劉羨陽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勢,聽語氣,已經與那位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位賒月姑娘,長得如何?”

崔東山卻答非所問,“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蠻荒天下,在那桐葉洲卻幾乎不殺人,隻找人。”

劉羨陽一拍膝蓋道:“好姑娘,真是個癡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羨陽哥哥不就坐這兒了嗎?找啥找!”

趕緊轉身遞過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東山拿了瓜子,又給劉羨陽抓走些,“好歹給羨陽老弟留點。”

崔東山嗑著瓜子,彎腰望向遠方,隨口問道:“信不信姻緣,怕不怕紅線?”

劉羨陽也嗑著瓜子,笑道:“我隻看姑娘好不好。”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少說了個字。”

劉羨陽點頭道:“一個字當兩個字說嘛,省點力氣。”

隻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東山一拍膝蓋,“羨陽老哥,真不是我誇你,機智得可怕啊!”

劉羨陽一臉靦腆道:“換成可愛,可愛好些。討個好兆頭,才能找個好媳婦。”

崔東山嗑完了瓜子,說回家吃飯去了。

劉羨陽擺擺手,示意自己就不跟著去蹭吃蹭喝了。

崔東山起身,剛走沒幾步。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賒月尋找之人,是不是劍修劉材?”

崔東山緩緩轉頭,“是也不是。很難說清楚。”

劉羨陽又問道:“離我多遠?崔先生能不能讓我遠遠見上劉材一眼?”

崔東山搖頭道:“彆摻和。”

劉羨陽再問道:“是我目前根本沒辦法摻和,還隻是我摻和了代價比較大?”

崔東山笑道:“兩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劉羨陽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崔東山沒有禦風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後坐在了那座石拱橋上。

橋下已經不再懸掛老劍條。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籠袖。

那賒月尋找之人,確實正是劉材。

一個與先生已經遠在天邊、卻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個崔東山早年隻是以防萬一便比較心懷戒備的人。不是當時就覺得那個人有古怪,而是那個人的傳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機會,崔東山就會不露痕跡地詢問一些桐葉洲遊曆舊事。

加上先生對那個偶然相逢於遠遊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較願意多聊幾句的,所以崔東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麼崔東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當年,在先生進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經與未來的劉材見麵了。

不但見麵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並且是雙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發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夠成為大亂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哪怕隻是想一想,哪怕身為局外人,又過去這麼多年,哪怕他是半個崔瀺,都會感到背脊發涼,心驚悚然!

當年。

先生大致說,“要餘一點,不能事事求全占儘。”

那人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先讓你躲個一。成為那個一。

等你成為一,再來以一殺一。

先生陳平安,與那昔年陸抬未來的劉材,其實兩人就是麵對麵在說此事啊。

這就是真正的算計。

當年驪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蘆,你鄒子還不夠?!有完沒完?!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橋上,卻驟然間收力,變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輕輕拂過橋麵。

崔東山以心聲言語道:“李希聖,來還債!先生氣運,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沒有收下你那塊桃符,你就該……”

其實崔東山是準備撒潑打滾耍無賴了。

道理不能這麼講,隻是不得不這麼講。

崔瀺那個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遠,老王八蛋偏要覺得殺就殺,讓那劉材試試看好了。

崔東山哪裡願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隻在捉對廝殺,半點不難,問題在於那個鄒子如此精心設局,牽扯隻會更大,可不是什麼書簡湖問心局!

李希聖微笑現身,坐在崔東山身邊,然後輕輕點頭,“我去與鄒子論道,當然沒有問題,卻不會為了陳平安。不過你就這麼看不起陳平安?當學生的都信不過先生,不太妥當吧。”

崔東山病懨懨道:“我身在局中,當然不如你心穩。”

李希聖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那你有沒有覺得,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到了劉材是誰?當然了,是將那萬一去猜測的。”

崔東山搖頭道:“我先生腦子又沒病。”

心存小小算計。

打算與李希聖討個言出法隨的大大吉言。

昔年繡虎崔瀺,不過是代師授業。

而曾經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師收徒。

李希聖卻沒有讓崔東山得逞,隻是笑道:“有無此心,是否得一。那個一,是那麼好躲的嗎,又是那麼好殺的?我師父都不覺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覺得你我在旁觀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說。”

李希聖一揮手,將那金色過山鯽與金色小螃蟹一並丟入水中,隻是它們即將落水之時,卻驀然出現在了遠處大瀆之中。

李希聖微笑道:“化蛟去。”

崔東山可憐兮兮望向水中。

李希聖淡然道:“風雪夜歸人。”

崔東山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等到李希聖身形消逝,去那大瀆。

崔東山麵無表情站起身,禦風重返落魄山,見到了那個在大門口等著的小米粒,崔東山袖子甩得飛起。

不管還要再等多少年,終究有個風雪夜歸人。

去他娘的什麼鄒子什麼一不一的,老子是東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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