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1 / 1)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001 字 2個月前

寧姚落座後,劉娥趕緊送過來一壺最好的青山神酒水,少女放了酒壺和酒碗就走,沒忘記幫著那位脾氣不太好的年輕人,補上一隻酒碗,少女沒敢多待,至於酒錢不酒錢的,賠錢不賠錢的,彆說是劉娥,就是最緊著店鋪生意的桃板都沒敢說話。少年少女和桃板一起躲在鋪子裡邊,先前二掌櫃與那個外鄉人的對話,用的是外鄉口音,誰也聽不懂,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二掌櫃今天有點奇怪。

再然後,寧姚坐下,他們三個便聽不見那邊的言語了。

寧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當說道:“老大劍仙是說過,沒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沒說誰就一定要死,連都我不覺得自己非要死在這裡,才算對得起寧府和劍氣長城,所以怎麼都輪不到你陳平安。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是喜歡什麼以後的大劍仙陳平安,你能成為劍修是最好,成為不了劍修,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那就當純粹武夫,還有那心氣,願意當讀書人,就當讀書人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劉羨陽卻搖頭,壓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有明白嘛。”

寧姚皺了皺眉頭,轉頭看了眼劍氣長城那邊,“隻不過老大劍仙之前不許我多說,說他會看顧著點你,有意讓你多想一點,不然白瞎了這趟遊曆,死中覓活,並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礪道心並且孕育出劍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彆人給你,幫你,哪怕隻是攙扶一把,指點迷津一兩次,都要少了點意思。”

劉羨陽還是搖頭,“不爽利,半點不爽利。我就知道是這個鳥樣,一個個看似毫無要求,其實恰好就是這些身邊人,最喜歡苛求我家小平安。”

寧姚不理睬劉羨陽,積蓄說道:“有此待遇,彆覺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負擔,老大劍仙看顧過的年輕劍修,萬年以來,不在少數。隻是有些說得上話,更多是隻字不提,劍修自己渾然不覺。其實一開始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意義,沒答應老大劍仙,但是老大劍仙又勸我,說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歸還那隻槐木劍匣。”

陳平安笑道:“我還以為老大劍仙忘了這茬,就跟提親一樣。”

劉羨陽伸出手指,輕輕旋轉桌上那隻白碗,嘀咕道:“反正劍術那麼高,要給晚輩就乾脆多給些,好歹要與身份和劍術匹配。”

桌底下,陳平安一腳使勁踩在劉羨陽腳背上。

劉羨陽伸出並攏雙指,好似掐劍訣,豎在身前,“不疼不疼,王八趴窩!”

寧姚其實不太喜歡說這些,許多念頭,都是在她腦子裡打了一個旋兒,過去就過去了,如同洗劍煉劍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經自然而然串聯起下一個念頭,最終成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又最終往往在劍術劍意劍道上得以顯化,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訴諸於口。

但今天是例外。

寧姚想了想,說道:“老大劍仙如今思慮不多,豈會忘記這些事情。老大劍仙曾經對我親口說過,他什麼都不怕,隻怕欠賬。”

寧姚又補充道:“思慮不多,所思所慮,才能更大。這是劍修該有的心境。劍修出劍,應該是大道直行,劍光明亮。隻是我也擔心自己曆來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麼會犯錯,擔心我說的,不適合你,所以就一直忍著沒講這些。今天劉羨陽與你講清楚了,公道話,私心話,良心話,都講了,我才覺得可以與你說這些。老大劍仙那邊的叮囑,我就不去管了。”

寧姚最後說道:“我反正這麼點想法,不管劍氣長城守不守得住,我們都得一起活著,你我誰都不能死!以後出劍也好,出拳也罷,反正隻會更多,因為你我都不是那種忘性大的人,這一點,你無需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哪怕是老大劍仙和左右,都不用與他們證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麼?將來誰敢在此事上說事,你愛講道理,我曆來不喜歡,隻要被我聽見了,就是與我問劍。”

陳平安笑容燦爛,說道:“這次是真知道了!”

劉羨陽一巴掌拍在桌上,“弟媳婦,這話說得敞亮!不愧是能夠說出‘大道自行,劍光明亮’的寧姚,果然是我當年一眼瞧見就知道會是弟媳婦的寧姚!”

“劉羨陽,這碗酒敬你!來得晚了些,總好過不來。”

寧姚一口飲儘碗中酒,收起了酒壺和酒碗在咫尺物當中,起身對陳平安道:“你陪著劉羨陽繼續喝酒,養好傷,再去城頭殺妖。”

劉羨陽與陳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婦能這麼講,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離開家鄉太早,不然誰喊弟媳婦誰喊嫂子都不好說。”

陳平安一肘打在劉羨陽心口。

寧姚笑問道:“泥瓶巷那個喜歡斜眼看人、說些怪話的女子,如何了?”

劉羨陽呲牙咧嘴揉著心口,苦瓜臉道:“說人不揭短,打人不撓臉,這是我們家鄉市井江湖的第一要義。”

寧姚禦劍離去,劍氣如虹。

劉羨陽嘖嘖稱奇道:“扭扭捏捏的陳平安,找了個這麼個乾脆利落的媳婦,咄咄怪事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坐下身,沒有飲酒,雙手籠袖,問道:“醇儒陳氏的學風如何?”

關於醇儒陳氏,除了那本驪珠洞天的老黃曆之外,以及享譽天下的南婆娑洲陳淳安,真正接觸過的潁陰陳氏子弟,就隻有那個名叫陳對的年輕女子,當年陳平安和寧姚,曾經與陳對以及那位龍尾溪陳氏嫡孫陳鬆風,還有風雷園劍修劉灞橋,一起進山,去尋找那棵於書香門第而言意義非凡的墳頭楷樹。

陳平安當年對那外鄉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壞。

劉羨陽不愛喝酒,便要了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攪拌在一起,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三兩口就吃完了陽春麵,然後愣在那邊,看著空碗,片刻後轉頭問道:“這陽春麵收不收錢?”

陳平安搖頭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錢。”

劉羨陽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麼做買賣,你早給人砍死了。”

劉羨陽想起先前陳平安的問題,說道:“在那邊求學,安穩得很,我剛到那邊,就得了幾份重禮,就是翻書風、墨魚那幾樣,後來都寄給你和小鼻涕蟲了。在醇儒陳氏那兒,沒什麼坎坷可言,就是每天聽夫子先生們傳道授業解惑,偶爾出門遊學,都很順遂,我經常會去江畔一個大石崖上看風景,沒辦法,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沒一個地兒像我們家鄉,隻有那水邊的石崖,有點像我們仨當年經常去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與你倒苦水,裝一裝可憐,都沒機會。比起你來,果然還是我的運氣更好些,希望以後繼續保持。”

陳平安鬆了口氣。

劉羨陽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婦似的委屈,我劉羨陽還需要你替我出頭?自己摸一摸良心,打從我們兩個成為朋友,是誰照顧誰?”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你差點被正陽山那頭老畜生打死,後來還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惡氣?”

與劉羨陽說話,真不用計較麵子一事。不要臉這種事情,陳平安覺得自己至多隻有劉羨陽的一半功夫。

劉羨陽依舊一腳踩在長凳上,以筷子敲桌麵,故作高深道:“你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準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計,你一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會兒長得還沒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個,能有機會接近寧姚?你自己說,誰才是你們倆最大的媒人?”

陳平安嗬嗬一笑。

劉羨陽有些憂愁,“不曾想除了家鄉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喝酒,不是與自己未來媳婦的交杯酒。我這兄弟,當得也夠義氣了。也不曉得我的媳婦,如今出生了沒有,等我等得著急不著急。”

陳平安喝著酒,劉羨陽離了家鄉,便沒喝過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陳氏裡邊,多是好人,隻不過一些年輕人該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難免。”

劉羨陽笑道:“我在那邊,也認識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個,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是陳對那婆娘的親弟弟,名叫陳是,人很不錯,如今是儒家賢人了,所以當然不缺書生氣,又是陳氏子弟,當然也有些大少爺氣,山上仙氣,更有,這三種脾氣,有些時候是發一種脾氣,有些時候是兩種,少數時候,是三種脾氣一起發作,攔都攔不住。”

陳平安問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淺,隻知道劉羨陽應該是一位中五境練氣士。

劉羨陽擺擺手,“彆問。不然你要羞憤得抱頭痛哭。”

陳平安無奈道:“關於我的事情,能夠傳到春幡齋那邊,肯定不是開店鋪這些,幾場打架,你不都聽說了?”

劉羨陽問道:“你這會兒是劍修?”

陳平安隻得搖頭。

劉羨陽再問:“幾境練氣士?”

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羨陽指了指地麵,“那還不蹲下與劉大爺說話?”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好歹還是一位七境武夫。”

劉羨陽一臉錯愕道:“打了個姑娘,你還有臉說?”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是中五境劍修了?”

劉羨陽伸出雙手,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咳嗽幾聲。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除了你那個朋友,醇儒陳氏這一次還有誰來了?”

劉羨陽笑道:“你管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聖嫡傳弟子,潁陰陳氏家主是亞聖一脈的嫡傳,你在醇儒陳氏求學,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脈道統,你說這輩分怎麼算?”

劉羨陽笑道:“巧了,陳氏家主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我剛好認識,經常與老人請教學問。至於咱倆輩分到底該怎麼算,我先問過這位前輩再說。”

陳平安收斂笑意,故作尷尬神色,低頭喝酒的時候,卻聚音成線,與劉羨陽悄然說道:“不要著急返回寶瓶洲,留在南婆娑洲都行,就是不要去寶瓶洲,尤其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千萬彆去。正陽山和清風城的舊賬,拖幾年再說,拖到了劍仙再說,不是上五境劍仙,如何破開正陽山的護山大陣?我計算過,不用點心機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劍修的戰力了,也很難在正陽山那邊討到便宜,正陽山的劍陣,不容小覷,如今又有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已經閉關九年之久,看種種跡象,成功破關的可能性不小,不然雙方風水輪流轉,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一死,正陽山好不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以正陽山多數祖師堂老祖的性情,早就會報複風雷園,絕不會如此容忍黃河的閉關,以及劉灞橋的破境成長。風雷園不是正陽山,後者與大驪朝廷關係緊密,在山下關係這一點上,黃河和劉灞橋,繼承了他們師父李摶景的處世遺風,下山隻走江湖,從不摻和廟堂,所以隻說與大驪宋氏的香火情,風雷園比正陽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師傅雖然是大驪首席供奉,大驪於公於私都會敬重拉攏,所以後來又在舊山嶽地帶,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輕皇帝豈會容忍龍泉劍宗逐漸坐大,最終一家獨大?豈會任由阮師傅招徠一洲之地的絕大部分劍修胚子,至多是以觀湖書院為界線,打造出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一南一北對峙格局,所以正陽山隻要有機會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大驪一定會不遺餘力幫助正陽山,而大驪奇人異士,以便壓勝朱熒王朝的氣運,繼而掣肘龍泉劍宗。”

“正陽山這種門派,哪怕是與你我結仇的,但是不否認,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罷,正陽山修士都極有手腕,彆的不說,隻講那可憐女子,撇開裡邊的恩怨情仇不提,隻看結果,終究是能夠以情困住李摶景,使得李摶景畢生都未能躋身上五境,在這其中,正陽山祖師堂肯定對那女子說了許多重話,能夠傷到李摶景的劍心道心,絕對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負深情那麼簡單,李摶景的眼光與胸襟,絕對不會讓他因此而消沉,所以極有可能是正陽山讓李摶景發現了一個真相,那女子癡情於李摶景,半點不假,恰恰是用情極深,然後那女子最終選擇了師門,或是做了一些讓李摶景無法接受、更無法釋懷的事情,如此一來,才讓李摶景在她死後,依舊憤恨難平數百年。一個家族,家風如何,一座門派,門風如何,看大人物在幾件大事上的取舍,再看他們傳道調教出來的晚輩性情,最後再看底層人氏的利益取舍習慣,高中低皆看,便很難出錯了。當年清風城許氏那婦人,與正陽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卻有相互算計,如今如何,雙方還不是關係穩固的盟友?說到底還是意氣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麵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劍隻要不傷及裡子和根本,正陽山的表麵朋友,依舊是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會讓許多原本對正陽山觀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為正陽山的朋友,甚至願意為正陽山仗義執言。”

“再說那當年那姓陶的小女孩,與那清風城許氏家主的兒子,兩人如今性情如何,你要是願意聽,我這會兒就能與你說上十幾件小事,家風熏陶使然,半點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陽山,不再是李摶景在世時的正陽山,也不僅僅是李摶景一兵解、便再無人壓製的正陽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國的更大形勢,你我需要考慮如何掐斷大驪宋氏與正陽山的香火情,如何將正陽山與眾多盟友切割開來,如何在問劍之前,就該捋順正陽山內部三大山頭的利益糾纏,看清楚所有祖師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斷大敵臨頭之際,正陽山的壓箱底手段。先想好這一切,你再出劍,就能夠同樣的出劍,可以讓敵人難受百倍。出劍後,不光是傷在對方體魄上,更是傷在人心上,兩者天壤之彆,修士養傷,閉關而已,說不定還會讓正陽山同仇敵愾,反而幫著他們聚攏人心士氣,可若是出劍精準,傷及一人數人之外,還能夠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個時候,你我哪怕已經痛快出劍,酣暢收劍,正陽山自會人人繼續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繼續出劍,劍劍傷人心。”

劉羨陽笑了起來,看著這個不知不覺就從半個啞巴變成半個絮叨鬼的陳平安,劉羨陽突然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語,“隻要你自己願意活著,不再像我最早認識你的時候那樣,從來沒覺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麼你走出驪珠洞天,就是最對的事情。因為你其實比誰都適合活在亂世中,這樣我就真的放心了。”

陳平安有些著急,怒道:“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劉羨陽笑著點頭,“聽進去了,我又不是聾子。”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劉羨陽打趣問道:“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這個?”

陳平安沒好氣道:“練拳修行都沒閒著,然後隻要閒著沒事,就琢磨這個。”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酒碗,“說了這麼多,口渴了吧。”

陳平安隻是雙手籠袖,不知不覺,便沒了喝酒的想法。

劉羨陽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陽山和清風城為何會如此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劉羨陽反問道:“為何為己損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時一地的利他,隻是一種精巧的偽裝,長遠的為己?”

劉羨陽又問道:“又為何有人為己又為人,願意利他?”

劉羨陽自問自答道:“因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排斥世道,一個親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祿,追求一切實實在在的利益,十分務實,哪怕許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的高不可得之物,其實依舊隻是實在了低處,是一種先天的人心,但正因為低,故而實在且牢固。後者則願意為己的同時,心甘情願去利他,因為務虛,卻虛在了高處,對於世道,有一種後天教化後的親近心,以割舍實物、利益,以實物層麵的損失,換取內心的自我安定,當然也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歸屬感,正因為高且虛,所以最容易讓自己感到失望,虛實打架,總是前者頭破血流居多。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前者堅定認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無法過得好,而後者則相信世道會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簡單,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練氣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實所求之物,不是大道,隻是利益,比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實在之物,練氣士的一層層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寶,可以實化顯化為多少顆神仙錢的機緣,一位位身邊人,在心中都會有個價位。”

最後劉羨陽說道:“我敢斷言,你在離開驪珠洞天之後,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修道人,一定產生過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懷疑,最終對讀書人和修道人兩個大的說法,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陳平安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劉羨陽這一番話,讓陳平安受益匪淺。

不愧是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的讀書人。

劉羨陽舉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裝不下去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劉羨陽繼續以言語心聲說道:“這些話,是有人讓我轉告你的,我自己哪裡會想這些玩意兒,那人說是你聽過之後,心境會輕鬆些,對世道更有希望些,對兩種人都會更理解些。至於那人是誰,陳老先生沒講,也沒讓我告訴你這件事,讓我就當是自己的讀書心得,說給你聽。我估摸著這麼念你好的,又能讓陳老先生幫忙捎話的,應該隻有那位文聖老爺了吧。這位老先生,也是個妙人,有次去醇儒陳氏那邊遊曆,偷偷摸摸見了我,故意說自己是來這邊瞻仰陳氏祠堂的外鄉人,然後與我在江畔石崖那邊,拽著我聊天打屁了一個多時辰,說是聊天,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雞毛蒜皮的客套話,就坐那兒罵了大半個時辰的陳老先生學問如何不夠高,亞聖一脈學問如何不夠好,唾沫四濺,那叫一個起勁,還勸我不如改換門庭,去禮聖一脈求學拉倒,差點就要被我飽以一頓老拳。”

說到這裡,劉羨陽抬起一隻手,然後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按下去,笑道:“那一次我與文聖老先生聊得很投緣啊,見我抬手後,老先生便笑嗬嗬按下我的手,說了句,‘彆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讀書人,給個麵子。’”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

這種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來。

估計當年北俱蘆洲劍修跨洲問劍皚皚洲,先生也是這麼以理服人的。

幸好文聖一脈,大師兄左右,齊先生,哪怕是那位國師崔瀺,都不這樣。

陳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

這次醇儒陳氏遊學,陳淳安親自趕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相信崔東山一定是做了點什麼的。

隻是這種事情,無需與劉羨陽多說。

隻是與劉羨陽能夠在異鄉相逢,就已經是最高興的事情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走個?”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了。”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我們遊學這撥人,都住在劍仙孫巨源的宅子那邊。我得趕過去了,先前放下東西,就急匆匆去了寧府找你,隻瞧見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嬤嬤,說你多半在這邊喝酒,寧姚應該是那老嬤嬤找來的。”

劉羨陽起身笑道:“不過以後我應該會常去寧府,再拉你常來這邊喝酒,因為連同陳是在內,我那幾個朋友,都不信我認識你,說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氣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認識陳平安,怎麼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難道不是陳平安認識劉羨陽,才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情嗎?”

陳平安起身,笑道:“到時候你隻要幫我酒鋪拉生意,我蹲著喝酒與你說話,都沒問題。”

一個去孫劍仙府邸,一個去寧府,會順路一程,兩人一起離開酒鋪,離開之前,劉羨陽沒忘記撿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

隨後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劉羨陽又伸手挽住陳平安的脖子,使勁勒緊,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陽山的山腳,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時候就會曉得劉大爺的劍術,是怎麼個牛氣。”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邊。

好像今天的二掌櫃,給人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但是還挺開心。

————

倒懸山。

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邵雲岩站在一處園圃內,那根葫蘆藤竟然已經不在。

因為在水經山盧穗與太徽劍宗劉景龍從劍氣長城返回後,來此道彆,邵雲岩就將這件天地至寶交給了盧穗,甚至專門喊上了年輕劍仙劉景龍,讓盧穗將那根一枚枚養劍葫即將成熟的葫蘆藤送往水經山之外,還交代了盧穗每一枚養劍葫的購買之人,再請求劉景龍幫忙一路護送。盧穗自然拒絕,哪怕邵雲岩與她傳道恩師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眷侶,但終究門派有彆,她盧穗又是晚輩,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寶,但是邵雲岩執意如此,不容盧穗拒絕,盧穗隻好戰戰兢兢答應下來,若非身邊站著個劉景龍,盧穗就算答應下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夠活著返回北俱蘆洲,這等仙家至寶,牽扯天數命理極多,玄之又玄,盧穗即便是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一,根本不覺得自己“拿得住”這份道緣。

邵雲岩最後與盧穗笑道:“幫我與你師父說一句話,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雲岩破天荒離開宅邸,逛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

幾位嫡傳弟子,都已經攜帶春幡齋其餘重寶、各種家底,悄然離開了倒懸山。

其中有一位,興許是覺得天高任鳥飛了,試圖聯手外人,一起追殺盧穗和劉景龍。

邵雲岩沒有去管,由著那個人心不足的弟子殺心四起,是相信福禍無門惟人自召,還是相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都無所謂了。

與春幡齋同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園子。

邊境沒有與嚴律、蔣觀澄這些年輕劍修一起去往婆娑洲遊曆,而是獨自留在了這邊。

一位眉心處點梅花妝的婦人,她肌膚白皙,嘴唇殷紅,身穿織工精美近乎繁瑣的衣裙,美豔不可方物。

她才是這座梅花園子的真正主人,隻是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麵。

邊境稱呼她為酡顏夫人,酡顏,是一個美好的名字,美好名字,與美人姿容,真是兩不辜負。

邊境雖然對於男女一事,從無興趣,但是也承認看一眼酡顏夫人,便是賞心悅目。

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浩然天下總計有十位夫人,足可讓山上神仙都會遐想連篇,心神搖曳,為之傾倒。

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為她們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顏夫人與邊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對而坐,她手中把玩著一隻梅花園子剛剛孝敬給她的仿攢竹筆海,以貼黃手藝貼出細竹叢叢的景象,疏密得當,巧奪天工。竹黃全部來自竹海洞天,價值連城。

酡顏夫人笑道:“這麼怕死?”

邊境點頭道:“我其實還好,很想與林君璧一起去城頭看看的,隻是另外那個,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說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虧一簣,下場會很慘。”

邊境問道:“那道新門,到底是誰率先提議開辟出來?倒懸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麼想的?”

酡顏夫人說道:“這些你都不用管。舊門新門,就算整座倒懸山都不在了,它們都還在。”

邊境疑惑道:“竟然還真有劍仙是內應,願意幫助我們守門?”

酡顏夫人瞥了眼年輕人,“很奇怪嗎?換成是你,一邊窩囊死人了一萬年,另一邊享受著太平世道,還要笑話那些死人,你心裡邊會痛快?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能忍,幾十年幾百年?脾氣好的,能夠成為劍仙?”

邊境點頭道:“換成是我,加倍奉還。”

鸛雀客棧的那位年輕掌櫃,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邊,他這會兒蹲在客棧門檻,正在逗弄一條過路狗。

陽光和煦,曬得懶人更懶,又是一個無聊的太平世道,安穩日子。

倒懸山之外。

那條蛟龍溝,當然不是真的隻剩下些小魚小蝦,哪怕對於地仙修士而言,依舊是難以逾越的禁地,隻能繞路遠行。

再遠一些,那座對峙矗立有雨師神像和神將塑像的宗門,名為雨龍宗,倒懸山上邊的那座水精宮,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為龐然大物的雨龍宗之外,廣袤無垠的大海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據島嶼,各有各的榮辱興衰。

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的航線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從雨龍宗那兩座高達百餘丈的金身神像腳下豁口,緩緩駛過。

相傳那尊雙手拄劍的金身神將,曾是鎮守天庭南門的遠古神祇,另外那尊麵容模糊、五彩飄帶的神像,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著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被雨龍宗祖師重新塑造出法相後,仿佛依舊職掌著一部分南方水運的運轉。

這個兩神對峙的雨龍宗,一直有個曆史悠久的古老傳統,女子修士挑選神仙道侶,一切都看她們拋下的宗門秘製繡球,上五境修士強行去搶,也搶得到手中,地仙修士都斷然無法憑借神通術法去強取豪奪,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釁整座雨龍宗。

十餘年前,有個福緣深厚的年輕練氣士,乘坐桂花島經過豁口,恰逢雨龍宗仙子丟擲繡球,偏偏是他接住了,被那繡球和彩帶,好似飛升一般,拖拽飄然去往雨龍宗高處。不但如此,這個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再與一位仙子結成了山上道侶,這等天大的機緣,天大的豔福,連那遠在寶瓶洲老龍城都聽說了。

這個名叫傅恪的年輕人,不愧是與雨龍宗有緣之人,原本隻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修士,不曾想修行了雨龍宗祖傳仙法後,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歸,還順利躋身了金丹境,成為雨龍宗曆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輕人到底是在山腳摸爬滾打過的修士,登高之後,待人接物,與雨龍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來到一尊神像腳下,登高望遠,眉眼飛揚,短短十數年,便能夠讓一個囊中羞澀的年輕人,脫胎換骨,成了神仙中人。

有曾經共患難的修士朋友慕名而來,雨龍宗不允許外人登島,傅恪便會主動去接,將他們安置在雨龍宗的藩屬勢力那邊,若是返鄉,就贈送一筆豐厚盤纏,若是不願離去,傅恪就幫著在其它島嶼門派尋一個差事、名分。

有雨龍宗師兄想要去劍氣長城遊曆,結果被師長阻攔,喝悶酒的時候,傅恪也會陪著,話不多說,隻是喝酒。

這些年當中,風光無限的傅恪,偶爾也會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時不時就會想一想昔年的慘淡境遇,想一想當年那艘桂花島上的同行乘客,最終唯有自己,脫穎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在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小疙瘩,那就是很早就聽說當年那桂花島上,在自己離開渡船後,有個同樣出身於寶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龍溝施展神通,最終還沒死,賺了偌大一份名聲。不但如此,那個姓陳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運氣更好,如今不但是劍氣長城,就連倒懸山水精宮那邊,也給雨龍宗傳來了許多關於此人的事跡,這讓傅恪言笑自若、甚至是為文聖一脈、為那年輕人說幾句好話的同時,心中多出了個小念頭,這個陳平安,乾脆就死在劍氣長城好了。

傅恪自然與那人無仇無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舊該如何如何,還會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轉身離去,繼續修行,隻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了元嬰修士,未來雨龍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離著自己更近一步了,說不得將來我傅恪還有那機會,多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作為新眷侶。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遊魚無數,甚至還能養出蛟龍。

天時運轉,水一乾涸,便要悉數曝曬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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