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神色頹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雙手,一手越過頭頂,一手放在膝蓋處,“齊靜春以此護道,又如何?如今先生還在低處,這高低之間,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例子。”
說到這裡,崔東山想起某個存在,撇撇嘴,“好吧,杜懋不算,齊靜春還算有那麼點應對之策。可是再往下一點,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仙人,或是元嬰劍修,先生與之捉對廝殺,怎麼辦?”
陳平安轉過身,笑道:“你這是什麼屁話,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應付一個個萬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極端,便從來不是道理。你會不懂?你這輸了不服輸的混賬脾氣,得改改。”
崔東山說道:“心裡服輸,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崔東山收斂神色,說道:“這麼早知道,不好。”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
崔東山雙手撓頭,鬱悶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這句話最能嚇死山巔人了。以無心算有心,才有勝算啊,先生難道不清楚,早年能夠贏過陸沉,有著很大的僥幸?如今若是陸沉再針對先生,稍稍分出心思來,舍得不要臉皮,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輸無疑。”
崔東山停下手上動作,加重語氣道:“必輸無疑!”
陳平安點頭道:“也許吧。”
崔東山歎了口氣,神色複雜。
每一個清晰認知的形成,都是在為自己樹敵。
簡直就是與世為敵。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遠比高樹,更經得起勁風摧折。
陳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擔心這些,人總不能被自己嚇死。泥瓶巷那麼多年,我都走過來了,沒理由越走膽子越小。拳不能白練,人不能白活。”
崔東山點點頭,“先生能這麼想,也還好。”
陳平安緩緩道:“慢慢來吧,走一步算一步,隻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讓我十二子,都穩操勝券,十年後?如果被我活了一百年呢?”
崔東山小聲說道:“若是棋盤還是那縱橫十九道,學生不敢說幾十年之後,還能讓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盤稍稍再大些……”
陳平安目視前方,微笑道:“閉嘴!”
崔東山笑道:“先生不講理的時候,最有風采。”
他這學生,拭目以待。
很期待。
陳平安說出門一趟,也沒管崔東山。
崔東山就留在祖宅這邊蹲在地上,看著那兩個大小的圓,不是研究深意,是純粹無聊。
隻說世間萬千學問,能夠讓崔東山再往細微處去想的,並不多了。
陳平安去了趟爹娘墳頭那邊,燒了許多紙張,其中還有從龍宮洞天那邊買來的,然後蹲在那邊添土。
崔東山踮起腳跟,趴在牆頭上,看著隔壁院子裡邊,這條巷子的風水,那是真好。
宋集薪成了大驪藩王,稚圭就更彆提了,整座老龍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護院家丁。
崔東山爬上牆頭,蹦跳了兩下,抖落塵土。
劍仙曹曦已經從北俱蘆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鎮樓畢竟需要有人鎮場子,隻留下那個修行路上有點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驪行伍摸爬滾打。
關於嫁衣女鬼一事,其實先生不是沒有當下的答案。
隻不過他崔東山故意說得複雜了,為的便是想要確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傾向於哪種學問。
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崔東山現在挺後悔的。
崔東山伸出雙手,十指張開,抖動手腕。
如果沒有這麼一出,其實崔東山挺想與先生聊另外一樁“小事”,一樁需要由無數細微絲線交織而成的學問。
崔東山當然不會傾囊相授,隻會揀選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爛碎瓷片,到底如何拚湊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學問根祗,就在織網。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此舉成本太高,學問太深,門檻太高,就連崔東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憂慮,妖族的大舉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須打造白玉京來與之抗衡的死敵,都難逃徹底覆滅的下場。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出現,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質不同而已。
崔東山也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讓自己誠心誠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將大功告成之際,告訴他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不但如此,還要說清楚到底錯在哪裡對在哪裡,然後他崔東山便可以慷慨行事了,不惜生死。
不會像當年的那個老秀才,隻說結果,不說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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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大驪軍方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與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嶽魏檗、中嶽晉青兩大山君,先後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龍舟。
劉重潤,盧白象,魏羨,三人走下龍舟。
武將劉洵美和劍修曹峻,沒有下船,一路護送龍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劉洵美還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邊交差。
劉洵美輕聲問道:“那個青衫年輕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與你祖上一樣,都是那條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欄杆上,點頭道:“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在我眼中,比馬苦玄還要有意思。”
劉洵美笑道:“陳平安還是我好朋友關翳然的朋友,去年末在篪兒街那邊,聊到過這位落魄山山主,關翳然自小便是性情穩重的,說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來,關翳然對此人很看重。”
這是曹峻第一次聽說此事,卻沒有絲毫奇怪。
劉洵美有些懷念,“那個意遲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寶溪郡當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過我跟傅玉不算很熟,隻記得小時候,傅玉很喜歡每天跟在我們屁股後邊晃蕩,那會兒,我們篪兒街的同齡人,都不怎麼愛跟意遲巷的孩子混一塊兒,兩撥人,不太玩得到一塊,每年雙方都要約架,狠狠打幾場雪仗,我們次次以少勝多。傅玉比較尷尬,兩頭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乾脆不出門了,關於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隻記得這些了。不過其實意遲巷和篪兒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頭,很熱鬨,長大之後,便沒勁了。偶爾見了麵,誰都是笑臉。”
曹峻笑道:“再過一兩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劉將軍,估摸著也差不多。”
劉洵美無奈道:“真是個不會聊天的。”
曹峻說道:“我要是會聊天,早升官發財了。”
劉洵美搖頭道:“若無實打實的軍功,你這麼不會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會聊天?”
劉洵美趴在欄杆上,“不論我是戰死沙場,還是老死病榻,以後你路過寶瓶洲,記得一定要來上個墳。”
曹峻望向遠方,“誰說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長久?你我之間,誰給誰上墳祭酒,不好說的。”
劉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說點討喜的?”
曹峻想了想,“祝願劉將軍早日榮升巡狩使?”
劉洵美點頭道:“這個好!”
劉洵美笑道:“那我也祝願曹劍仙早日躋身上五境?”
曹峻雙手使勁搓著臉頰,“這個難。”
陳平安隻帶了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接駕”,對於那個一襲紮眼黑袍、懸佩長短劍的曹峻,看得真切,裝作沒看見而已。
魏羨對陳平安點頭致意,陳平安笑著回禮。
唯獨見到了裴錢,魏羨破天荒露出笑容。
這小黑炭,個頭竄得還挺快。
裴錢一路蹦跳到魏羨身邊,大搖大擺繞了魏羨一圈,“哦豁,更黑炭了。”
魏羨繃著臉道:“放肆。”
裴錢怒道:“嘛呢!又跟我擺架子是不是?騙鬼呢你,你家有個屁的金扁擔。”
魏羨說道:“如今我是大驪武宣郎,又當了大官。”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出身於鄉野陋巷,發跡於沙場行伍。
裴錢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著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多大?有她大嗎?”
魏羨不曉得裴錢葫蘆裡賣什麼藥,“有說頭?”
裴錢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腳,抬頭挺胸,“在此!”
裴錢冷哼哼道:“說,你叫什麼名字!”
周米粒緊緊皺著眉頭,踮起腳跟,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方才你喊了我名字了,我是不是應該自稱啞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護法?”
裴錢歎了口氣,這小冬瓜就是笨了點,其它都很好。
魏羨笑著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頭的腦袋,不曾想給裴錢低頭彎腰一挪步,輕巧躲過了,裴錢嘖嘖道:“老魏啊,你老了啊。胡子拉碴的,怎麼找媳婦哦,還是光棍一條吧,沒關係,彆傷心,如今咱們落魄山,彆的不多,就你這樣娶不到媳婦的,最多。鄰居魏檗啊,朱老廚子啊,山腳的鄭大風啊,背井離鄉的小白啊,山頂的老宋啊,元來啊,一個個慘兮兮。”
魏羨笑道:“你不也還沒師娘?”
裴錢扯了扯嘴角,連嗬三聲。
周米粒跟著嗬嗬嗬。
剛剛跟盧白象、劉重潤寒暄完畢的陳平安,對著兩顆小腦袋,就是一人一顆板栗砸下去。
裴錢是習慣了,曾經站在大竹箱裡邊讓陳平安板栗吃飽的周米粒,便要張嘴咬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周米粒剛要大發神威,便聽到裴錢重重咳嗽一聲,立即紋絲不動。
劉重潤有龍泉劍宗鑄造的一枚劍符,直接禦風離去。
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暫時還藏在龍舟之上,回頭盧白象會請山君魏檗直接運用神通,送往螯魚背,不然水殿如一輛馬車大小,而她又無那傳說中的咫尺物傍身,不是無法以術法搬運水殿,而是太過明顯,渡口人多眼雜,劉重潤小心起見,實在不願節外生枝。
至於那艘名為“翻墨”的龍舟,當然已經是落魄山的家產了,何況整座牛角山都是陳平安與魏檗共有,停泊在這邊,天經地義。
盧白象帶路,領著陳平安走上龍舟這艘龐然大物,高三層,這並不出奇,但是極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一半,能夠載人千餘,若是滿載貨物,當然兩說。落魄山得了這麼大一艘異常堅韌的遠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陳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輕輕跺腳,滿臉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錢和周米粒一聽說從今天起,這麼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東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錢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臉頰,使勁一擰,小姑娘直喊疼,裴錢便嗯了一聲,看來真的不是做夢。周米粒使勁點頭,說不是不是。裴錢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說米粒啊,你真是個小福星嘞,捏疼了麼?周米粒咧嘴笑,說疼個錘兒的疼。裴錢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聲叮囑,咋個又忘了,出門在外,不許隨隨便便讓人知道自己是一頭大水怪,嚇壞了人,總歸是咱們理虧。說得黑衣小姑娘又憂愁又歡喜。
渡船一層一層逛過去,時不時推開沉水數百年猶有木香的屋門,由於渡船裝飾物品當年早已搬空,充為國庫以備戰需,故而如今大小房間,格局相仿,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陳平安卻半點不覺得無聊,最後來到頂樓,站在最大的一間屋子裡邊,不出意外,這就是以後“翻墨”渡船的天字號房間了,陳平安突然收斂了神色,來到視野開闊的觀景台。
打醮山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渡船所有人都是棋子。隻不過有些活了下來,有些死了。至於那個出手擊毀渡船的劍甕先生,到底為何要如此行事,是怎樣的恩怨情仇,才讓他選擇如此決絕行事,好像並不重要。
陳平安在想一個問題,自己如今修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擊石,所以可以暫時忍著。
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經是宗字頭山門,自己已是元嬰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可以為自己的心中積鬱,為春水秋實她們的境遇,說上一說,可以說,卻必然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例如自己與大驪王朝徹底撕破臉皮,與天君謝實結仇,畫卷四人一一戰死,落魄山風雨飄搖,山上所有人,都將淪為寶瓶洲的過街老鼠,陳靈均去了北俱蘆洲便是一個死,陳如初再無法去往龍泉郡城,騎龍巷的鋪子那邊的大驪死士,從護衛變成暗殺,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說死則死,若是落魄山又走了誰,到時候的對錯,算誰的?
他陳平安該如何選擇?
若是陳平安現在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就可以少去諸多麻煩。
一肩挑之,一劍挑之。
但成為劍仙,何其艱難,遙遙無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舊劫難重重。
陳平安也會學小寶瓶和裴錢,還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義小說,很仰慕書上那些英雄俠客的一往無前,毅然決然,將生死置之度外,舍身取義,毫不猶豫。
這個世道不但需要這樣的書上故事,書外也需要有很多這樣的人,所做之事,興許有大小之彆,但是善惡分明。
隻是相較於裴錢那種揀選著大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複翻閱,偶遇武功蓋世的江湖前輩,結識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俠仗義殺那些大魔頭……裴錢喜歡大段大段跳過那些磨礪困苦的篇章,陳平安往往看了個開頭,便困頓不前,那個未來注定擁有種種際遇和眾多機緣的人,往往一開始便會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負血海深仇,然後在書中,他們便一下子長大了。
陳平安會感到不適應。
那些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也許很引人入勝,看得李槐和裴錢神采飛揚,但是陳平安卻很難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紙黑字。
裴錢在屋內問道:“師父,咋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什麼,想到一些往事。”
盧白象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恭喜。”
陳平安說道:“你也得抓緊了。”
盧白象神色有些惆悵,“在猶豫要不要找個機會,跟朱斂打一場。”
陳平安笑道:“我覺得可以,反正不花錢。”
盧白象望向陳平安,“在北俱蘆洲,挨了不少揍?”
陳平安點頭道:“兩位十境武夫先後幫著喂拳,打得我死去活來,羨慕不羨慕?”
盧白象微笑道:“這麼一說,我就心情好多了。”
陳平安說道:“彆忘了,這把狹刀停雪是借你的。”
盧白象玩笑道:“我這不是幫著落魄山找了兩棵好苗子?還夠不上一把刀?”
陳平安不接茬,隻是說道:“元寶元來,名字不錯。”
盧白象問道:“見過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跟他們一見麵,就誇人家名字好,結果那小姑娘,看我眼神,跟早先岑鴛機防賊的眼神,一模一樣。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結果竟然隻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給人誤會。”
盧白象哈哈笑道:“心情大好!”
裴錢正在魏羨旁邊,轉悠來逛蕩去,雙指並攏,不斷朝魏羨使出定身術,魏羨斜靠房門,沒理睬。
陳平安轉頭望去,問道:“先前你信上說岑鴛機練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裴錢好似被施展了定身術,身體僵硬在原地,額頭滲出汗水,隻能給周米粒使眼色。
跟師父說謊,萬萬不成,可跟師父坦白,也不是個事兒啊。
周米粒不愧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大將,立即心領神會,朗聲道:“烏漆嘛黑的大晚上,連個鬼都見不著,岑姐姐不小心就摔倒了唄。”
陳平安哦了一聲。
裴錢雙手繞後,朝身後的周米粒豎起兩根大拇指。
陳平安感慨道:“有了這艘龍舟,與披麻宗和春露圃做生意,落魄山就更有底氣了。不但如此,落魄山也有了更多回旋餘地。”
盧白象說道:“龍舟裝飾可以簡陋,反正聽你的意思,龍舟主要是運轉貨物居多,可是撐起渡船正常運轉的那麼人,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等朱斂回到落魄山,讓他頭疼去。實在不行,崔東山路子廣,就讓他幫著落魄山花錢請人登船做事。”
盧白象這一次沒有落井下石,說道:“我也爭取幫忙物色一些人,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選出一個足夠分量的渡船管事,不然很容易捅婁子。”
陳平安說道:“關於此事,其實我有些想法,但是能不能成,還得等到祖師堂建成才行。”
落魄山祖師堂選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在陳平安從木衣山飛劍傳訊回落魄山後,魏檗便已經開始著手準備,由於落魄山祖師堂不追求規模宏大,倒也花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龍泉郡西邊大山這些年的大興土木,加上幾座郡城連續不斷的破土興工,攢下了諸多經驗。最關鍵的是陳平安提出祖師堂不用專門設置陣法,用他的話說,就是如果落魄山都會被人打破山水大陣,成功登山去拆祖師堂,那麼祖師堂有無陣法庇護,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陳平安說道:“耽誤你很多事情了。”
盧白象笑道:“就當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吧。我那個門派,隻是落魄山的藩屬,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於讓落魄山傷筋動骨。其中分寸,我自會把握。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許多事情,我的手段並不乾淨,隻能保證不過火。”
陳平安說道:“爭取彆給我說閒話的機會。”
盧白象笑了笑。
————
作為山主,陳平安親自燒香祭奠天地四方後,落魄山祖師堂便開始動工。
祖師堂位於落魄山次峰霽色峰上,因為擁有竹樓的主峰這邊,處境有些尷尬,在這座集靈峰之巔,有一座大驪朝廷正統敕封的山神祠。
而且陳平安其實對霽色峰本來就有些格外的親近。
這天在朱斂院子裡邊,鄭大風在和魏檗對弈,崔東山在一旁觀棋。
陳靈均在一旁指點江山,告訴鄭大風與魏檗應該如何落子。
這兩天陳靈均腰杆特彆硬,因為他這些年在西邊大山,逛蕩得多了,認識不少在此開辟府邸的修士,其中一座黃湖山的龍門境修士,以前雙方不太熟悉,甚至還相互都看不順眼,因為黃湖山有一座湖泊,裡邊有條巨蟒,而陳靈均與那條黑蛇對此都挺眼饞的,不曾想今年夏秋之交,對方主動示好,一來二去,喝過了酒,前不久那位老龍門境突然開口,說打算將黃湖山轉手賣出,在酒桌上說陳兄弟人脈廣,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遊宴的座上賓,能不能幫著牽線搭橋,找一找合適的賣家。
陳靈均喝著大碗酒,拍胸脯答應下來,隻是下了黃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擔心這是個針對落魄山的陷阱,於是找到了陳平安,說了這事,然後崔東山就說買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們有那麼高的一座披雲山當靠山,怕什麼。陳平安便讓陳靈均去磨細節,神仙錢,金精銅錢,價格都可以談,談得不愉快,就拉上咱們魏大山神一起聊。
陳靈均內心打鼓,迷迷糊糊跑去黃湖山喝酒,畢竟習慣了喝酒談事,最後竟然被他將價格砍到了僅僅十顆穀雨錢。
當時陳靈均都有些發懵,大爺我隨便報個數,就是為了跟你抬價來砍價去的,結果對方好像傻了吧唧杵著不動,硬生生挨了一刀,這算怎麼回事?
陳靈均迷糊上山,下山更迷糊。
而陳平安那邊也沒多說什麼,於是落魄山和黃湖山雙方交換了地契、神仙錢,分彆在龍州刺史府、大驪禮部、戶部勘驗和錄檔,以極快速度就敲定了這樁買賣。
陳平安私底下詢問崔東山,崔東山笑著說老王八蛋難得發發善心,不用擔心是什麼圈套,陳靈均總算幫著落魄山做了點正經事,祖師堂落成後,祖師堂譜牒的功過簿那邊,可以給這條小水蛇記上一功。
所以這會兒陳靈均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加上裴錢、陳如初和周米粒三個小丫頭,都對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錢,帶著周米粒毫不吝嗇的溜須拍馬,如果不是崔東山一次按住陳靈均的腦袋,說陳大爺最近走路有點飄啊。這才稍稍收斂,不然陳靈均還能更飄一些。
這些天,陳平安在清點家當,大部分都需要歸入祖師堂寶庫,必須一一記錄在案,有些則準備在落成儀式上,作為山主贈禮送人。
幫著裴錢喂拳一事,陳平安隻做了一次,就沒下文了。
哪怕嘴上說是以四境對四境,事實上還是以五境與裴錢對峙,結果仍是低估了裴錢的身形,一下子就給裴錢一拳打在了自己麵門上,雖說金身境武夫,不至於受傷,更不至於流血,可陳平安為人師的麵子算是徹底沒了,不等陳平安悄悄提升境界,準備以六境喂拳,不曾想裴錢死活不肯與師父切磋了,她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說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師父打死她算了,絕對不還手,她如果敢還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師門。
這還教個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著腳走到二樓廊道那邊,趴在欄杆那邊,一起看風景。
師徒身後竹樓門口,有兩雙整齊放好的靴子。
院子這邊,雙指撚子的魏檗突然將棋子放回棋罐,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斂所在渡船,已經進入黃庭國地界。”
鄭大風下棋的時候,基本上裴錢她們幾個都離得他遠遠的,一邊脫了鞋摳腳一邊嗑瓜子的人,還是彆湊近了。
鄭大風也不介意魏檗的賴賬,一局棋一顆雪花錢而已,小賭怡情。
崔東山站在一旁,一直攤開雙手,由著裴錢和周米粒掛在上邊蕩秋千。
崔東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來接著下,大風兄弟,如何?”
鄭大風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勢已去,隻是崔東山如此說,鄭大風便沒著急說行或不行,多看了幾眼,這才笑道:“什麼彩頭?”
崔東山笑道:“要什麼彩頭,我又不缺錢。”
鄭大風嘖嘖道:“行啊,那咱倆就繼續下。”
裴錢和周米粒這才鬆手落腳。
崔東山坐在魏檗位置上,撚起一顆棋子,輕輕落子。
鄭大風瞥了眼崔東山身後的魏檗,後者笑眯眯道:“再看一會兒,朱斂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濺,忙著幫落魄山坑人呢,不壞他的好事。”
崔東山落子如飛。
鄭大風還真就不信邪了,這都能扳回局勢?同樣落子不慢。
就算對麵這家夥是下出《彩雲譜》的人,鄭大風還真不覺得自己會輸。
最後當然是鄭大風學那魏檗,將棋子放入棋罐,笑嗬嗬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東山根本無所謂,招呼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陳如初,“來,咱們再繼續下,我幫著大風兄弟下棋,你執白,不然太沒懸念。”
陳如初笑著點頭。
她是喜歡下棋的。
不然不會一有空就聚精會神看著魏檗三人下棋。
崔東山沒有起身,隻是換了棋罐位置。
崔東山和陳如初繼續下那盤棋。
魏檗和鄭大風並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點丟臉。”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點。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著下,估摸著還是要輸。”
不等他們走太遠。
陳靈均就高聲道:“怎麼回事,蠢丫頭怎麼就贏了?”
陳如初赧顏道:“是崔先生故意輸給我的。”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怎麼可能。”
裴錢站在陳如初身後,雙手重重按住肩頭,沉聲道:“暖樹!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們落魄山圍棋第一高手了!以後老廚子,鄭大風,魏檗他們下棋之前,都要先給你鞠一躬,以示敬意!”
盧白象在落魄山上,也有自己的宅子。
宅子的名稱、匾額、楹聯等物,落魄山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決定、布置。
陳如初一開始覺得朱斂這個想法,很有人情味兒,很讚同。
但是朱斂自己說了,落魄山缺錢啊,讓這些沒良心的家夥自己掏錢去。
魏羨在盧白象這邊閒坐,喝著小酒,桌上擱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早早備好的,每棟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坐在一旁。
元寶對不苟言笑的魏羨,印象不錯,比起朱斂和鄭大風的觀感,要好多了。
山門那邊。
給魏檗一把直接從渡船扯到落魄山腳的朱斂,背著個包裹的佝僂老人,感慨道:“我這把老骨頭,風塵仆仆,風吹日曬的,真要散架了。”
“彆在這邊跟我們訴苦,沒半點用。”
鄭大風笑道:“我反正已經給某人打得崴腳了,前些天一直是岑姑娘幫著看山門,至於咱們魏山神,好歹是個玉璞境,但也給罵了個狗血淋頭,現在就缺你了。”
朱斂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鄭大風,然後笑道:“你們要是不嚇唬人,我還信,這一開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無憂無慮也。”
魏檗伸出手,“我贏了,一顆雪花錢。”
鄭大風一巴掌拍掉魏檗的手,“先前下棋你輸了,咱倆扯平。”
朱斂哈哈大笑,“果真如此,一詐便知。”
魏檗笑道:“彆信,這家夥一開始就知道了。不然咱們又輸一陣。”
鄭大風斜眼道:“要你說?”
朱斂抹了把嘴,“這趟遠遊,見識多多,回頭讓魏檗拿兩壺好酒來,容我慢慢與你們說道說道。”
鄭大風立即來勁了,想起一事,小聲問道:“如何?”
朱斂拍了拍包裹。
鄭大風點頭道:“咱哥倆真是一等一的讀書人,活到老讀到老。”
魏檗揉著額頭。
陳平安獨自站在竹樓二樓那邊,知道朱斂到了,隻不過不用刻意去接。
披雲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劍宗的兩封信,齊景龍一封,白首一封,齊景龍在信上說一百顆穀雨錢都花完了,買了一把恨劍山的仿劍,以及三郎廟精心鑄造的兩副寶甲,價格都不便宜,但這三樣東西肯定不差,太貴重,所以會讓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寫得簡明扼要,依舊是齊景龍的一貫風格,信的末尾,是威脅如果等到自己三場問劍成功,結果雲上城徐杏酒又背著竹箱登山拜訪,那就讓陳平安自己掂量著辦。
白首那封信的字裡行間,透著一股幸災樂禍,說姓劉的讓人大開眼界,明明問劍在即,卻還是先後跑了恨劍山和三郎廟,把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的幾位老人,給愁得都要揪斷胡子了。在恨劍山那邊,結果遇到了那位水經山的盧仙子,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麼,不曉得是不是姓劉的道貌岸然,對姑娘家家毛手毛腳還是咋的,反正把盧仙子給惱得眼眶紅紅,驚倒了一大片人。在三郎廟那邊,竟然又有紅顏知己蹦出來了,好像還是在三郎廟挺有牌麵的一個女人,反正從頭到尾都跟著他們倆,眼神能吃人,姓劉的挑了兩樣重寶,談妥了價格就跑路。
陳平安在廊道從這一頭走到那一端,緩緩而行,以此往複。
不料朱斂未到,魏檗先來。
拿了一封飛劍傳訊的密信過來,是披雲山那邊剛收到的,寫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陳平安看了信後,歎了口氣,有這麼巧嗎?
走到一樓那邊,取出一副畫卷,丟入一顆金精銅錢。
隋右邊從畫卷中走出。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隋右邊淡然道:“殺人不成反被殺,就這麼回事。以後我會在書簡湖真境宗繼續修行。”
隋右邊哪怕在畫卷中死後複生,身上還帶著濃鬱的殺氣。
由此可見,她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與人仇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門,還是下山曆練結的仇。
陳平安也不願細問什麼,笑道:“剛好落魄山祖師堂馬上就可以上梁,然後就是正式的掛像敬香。朱斂,盧白象和魏羨,如今都在山上。”
隋右邊點點頭,環顧四周,“這就是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你可以自己隨便逛。”
隋右邊默不作聲,走出屋外,站在崖畔那邊,舉目遠眺。
陳平安沒跟著,就坐在小竹椅上。
站在小路上的朱斂和鄭大風,這才過來坐在一旁。
鄭大風感慨道:“才發現這裡風景好啊。”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斂搖搖頭,“遠不如少爺辛苦。”
鄭大風碎碎念叨:“你們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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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霽色峰祖師堂上梁之後。
一些客人都已經陸陸續續趕到龍泉郡。
挑選了一個黃辰吉日,這天山主陳平安,帶頭掛像敬香。
此次落魄山正式創立山門,並沒有大張旗鼓,並未邀請許多原本可以邀請上山的人。例如老龍城範家、孫家。
還有一些消息靈通的,是很想來,卻不敢擅自登山叨擾,比如黃庭國兩位水神。
還有很多朋友,是不適合出現在他人視野當中,隻能將遺憾放在心頭。
故而此次前來觀禮道賀之人,都是近水樓台的關係,比如北嶽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副山主。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以及兩位嫡傳弟子,金丹修士董穀,龍門境劍修徐小橋。
熬魚背珠釵島劉重潤。
這些是客人。
此外,便是落魄山這座新興山頭的自己人。
祖師堂,懸掛三幅畫像。
一位老秀才,掛在居中位置。
齊靜春。
崔城。
三幅掛像的香火牌位上,隻寫姓名,不寫任何其餘文字。
山主陳平安。
大弟子裴錢。
學生崔東山。
學生曹晴朗。
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岑鴛機,元寶,元來。
落魄山護山供奉,周米粒。
正式供奉,鄭大風。
種秋。
“玉璞境野修”周肥。
記名供奉,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
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龐蘭溪。
最靠近三幅掛像的年輕山主,獨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個腳穿草鞋、麵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襲青衫,頭彆玉簪,身材修長,雙手持香,背對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