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小兩位道士,在長橋一端花了兩顆雪花錢,拿了兩塊仙家橘樹木牌。
張山峰輕聲問道:“師父,你的障眼法到底管不管用?我怎麼覺得好像還是有很多人在瞧咱們?再說了,咱們來自趴地峰,又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情,我當年出門遊曆,可沒誰看出我來自趴地峰,連誤認我是桃山、指玄那些師兄們的山頭,也一次都沒有的。我按照師父的說法,隻說自己是中土龍虎山的外姓天師,就更沒人信了。”
火龍真人微笑道:“想必是你那些師兄們的名頭不大吧。”
張山峰歎了口氣,“我覺得師兄們道法都挺高的。”
火龍真人笑道:“每次慢慢悠悠上山,彆彆扭扭下山,你這也能瞧得出來師兄道法高?”
張山峰使勁點頭,壓低嗓音說道:“我聽山上的師侄們說過幾次,說能夠自己跑出去開峰的師兄師姐,境界高得嚇人。”
火龍真人笑嗬嗬問道:“怎麼個高?”
張山峰搖搖頭,“這可沒個準,有說是金丹地仙的,也有說怎麼都該是龍門境神仙。”
說到這裡,張山峰鄭重其事說道:“師父,雖說咱們趴地峰不許隨便拿境界說事,可師侄們畢竟年紀小,這些個閒聊,是天真天性使然,師父可不許上綱上線,回去之後就逮住人發火,不然我以後還怎麼在趴地峰修行,不都得背後罵我這個小師叔是亂嚼舌頭的長輩?”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
張山峰還是不太放心,“師父,你得給我句準話,不然我覺得懸乎。”
由不得張山峰不緊張兮兮,自打記事起,他就隻見到師父老人家發了一次發火。
一座得以離開趴地峰單獨開山的師兄,有一次與留在趴地峰上修行的另外一位師兄,不知為何起了爭執,興許是道理沒掰扯清楚,就拿境界高低說了句話。
其實被說的那個師兄,自己都沒覺得那是需要上心的言語,不曾想明明已經酣睡兩三年的師父,破天荒從峰頂大雪堆裡震散積雪,然後一閃而逝,離開了趴地峰。
當時還是個不大孩子的張山峰,正與幾位同齡人的小道童,一起忙著打雪仗呢,結果一個個麵麵相覷,然後繼續打雪仗,師父在與不在,都不耽誤他們嬉鬨,畢竟在趴地峰,下雪一事,可稀罕,隻有師父睡著了之後,才有機會碰到,真是比過年還開心。
後來張山峰才聽說那個隻是說錯了一句話的師兄,當天就被驅逐出師門了,那個師兄在趴地峰地界的邊緣地帶,跪了整整一個月,也足足磕頭了一個月,師父都沒回心轉意。其餘師兄,都走上了趴地峰,但是都沒敢說話,就隻是站在趴地峰上,好像他們犯錯,半點不比那個同門師兄弟更小。
張山峰大概是年紀小的緣故,是當時唯一一個敢開口詢問此事的弟子,因為他很好奇師父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當時師父在所有弟子都已經離開趴地峰後,對張山峰隻說了兩句話。
“天底下沒有什麼所謂的無心之語,隻有不小心說出口的有心之言。”
“山下人,無所謂,山上人,很要命,不是要了修道之人的自己性命,就是要了更多山下凡俗夫子的命。”
張山峰還想要為那位師兄求情,火龍真人隻是搖了搖頭,輕輕摸了摸小道士的腦袋,說就這樣吧,既然你那師兄,在山上修行到了路儘頭,不如去山外修修心。
此時此刻的長橋上,老真人隻得親口承諾道:“好,師父就當沒聽說過這回事。”
行走在長橋上,張山峰發現有個眉眼伶俐的黃衣少年,站在不遠處怔怔出神,好像在看他們師徒倆,然後那少年轉頭就跑,一溜煙兒就沒了身影。
張山峰疑惑道:“師父這是?”
火龍真人笑道:“以前見過,打過交道。”
那邊李源一頭冷汗,撒腿狂奔,見過你大爺的見過,老子堂堂濟瀆水正,結果當年被你以水法鎮壓在大瀆水底足足個把月。
火龍真人皺了皺眉頭,轉過頭望去。
是一樣施展了障眼法的宗主孫結。
孫結硬著頭皮快步向前,沒法子,若是這位老真人隻是路過水龍宗,他孫結既然得了旨意,不出現也就罷了,可老真人分明是會去龍宮洞天的,要是他孫結還留在祖師堂那邊,就於禮不合了,哪怕給老真人當麵訓斥幾句,總好過自家水龍宗失了禮數。
火龍真人雖然不太樂意多出些應酬,可好歹對方是一宗之主,伸手不打笑臉人,便說道:“貧道隻是與弟子來此遊覽。”
與此同時,以心聲言語明明白白告訴孫結,“孫宗主,我這徒兒不太曉得山下事,煩請遮掩一二。”
孫結頓時心領神會,打了個稽首,開口笑道:“見過真人。”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致意。
張山峰一頭霧水,連怎麼敬稱對方都不曉得,隻好還了對方一個稽首,“晚輩張山峰,見過前輩。”
孫結趕緊又還了一禮。
火龍真人的嫡傳弟子,當得起他這位水龍宗宗主的單獨一禮。
這讓張山峰有些手忙腳亂,隻得又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
火龍真人便有些無奈。
孫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便不再繁文縟節,隻說陪著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龍真人每次下山遊曆,從來獨來獨往,幾乎沒有身邊跟隨弟子的說法。無論是那位不幸兵解離世的太霞元君,還是桃山、指玄這些彆脈開山的諸位弟子,哪怕個個道法通玄,可相傳從來不曾跟隨那個喜好睡覺的老真人,師徒一起雲遊四方。事實上,張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後的後半程,一路南下遠遊到了彆洲,才被自己師父找上門,然後一起遊曆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風餐露宿、饑腸轆轆,都是張山峰獨自一人,說是砥礪道法,其實就是嘗儘辛酸。
孫結將火龍真人和張山峰送到了酒樓那邊,便告辭離去。
這一路都是張山峰與他聊天,應該是擔心他師父不會應酬往來,隻好弟子代勞了。
在孫結剛要轉身的時候,火龍真人這才開口說道:“李源那邊,貧道幫你說句話便是。”
孫結剛要行禮。
火龍真人擺擺手,“免了。”
張山峰在那位挺客氣的前輩走遠了之後,小聲說道:“師父你怎麼也不搭理人家。”
火龍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沒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來的。”
火龍真人有些緬懷神色,自己有沒有朋友?當然有,而且還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隻能一一為朋友們送彆,有些可以當麵道彆,有些不能。
能與不能,其實都是傷感。
這與道法高低無關。
所以身邊這個弟子,能夠認識那個喜歡講道理的陳平安,認識那個喜歡寫山水遊記的徐遠霞,都很好。
而張山峰和陳平安都打心眼敬重那個大髯遊俠,就更好了。
意氣相投,患難與共,喝水猶勝飲酒。
有些稱兄道弟的錦上添花,花團錦簇裡邊藏著刀子。
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來的,送完之後,握拳揮彆,隻說小事。
離著那處“濟瀆避暑”城門還有三十四裡路,張山峰問道:“師父你是怎麼算出陳平安位置的?”
老真人說道:“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隻不過他陳平安與你牽連頗深,例如那枚天師印,還有你現在背著的這把古劍,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後轉手贈送你的機緣,才給了師父一些線索。加上陳平安剛好在北俱蘆洲,若是身處彆洲,為師就更難卜卦了。”
其實還有一樁密事,火龍真人沒有與張山峰挑明,那就是當年在寶瓶洲東南那座村落的巷弄,雙方相逢,老真人作為回禮,贈送了陳平安一份見麵禮,幫助那個孩子在將來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穩當些。畢竟這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不是什麼可以拿來說道的談資。
何況這個弟子覺得自己師父道法不高。
火龍真人沒覺得有半點不對。
貧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嗎?
沒有嘛。
那就是不高。
到了龍宮洞天入口處,結果一聽說需要掏出兩顆小暑錢,張山峰當時就覺得這水龍宗有些黑心了。
張山峰咬咬牙,從袖子裡磨磨蹭蹭摸出兩顆小暑錢,交給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
過城門的時候,張山峰摸了摸紅漆大門上邊鑲嵌的門釘,不忘轉頭對老真人說道:“師父,要不要也摸摸看?當年陳平安說過好些鄉俗,其中上城頭走百病,過城門摸門釘,都能趕走汙穢晦氣。”
火龍真人笑著搖頭,“為師就算了。”
張山峰過了城門洞,見著了那條長達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的白玉台階,頓時感慨道:“氣派,真氣派,不愧是宗字頭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隻有一條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了,路上還雜草叢生,不過野果子多,張山峰下山遊曆之前,就經常帶著一大幫小道童搜山,次次滿載而歸。
走到了山巔,瞧見了腳下那十六團龍壁,張山峰愈發覺得水龍宗財大氣粗,一想到這座水龍宗的仙家風範,好歹有自己那兩顆小暑錢的貢獻,便有些開心。
火龍真人笑問道:“是不是還是覺得金窩銀窩,依舊不如自家的草窩?”
張山峰點頭道:“那可不。見過了陳平安,就回家!”
十六條雪白蛟龍騰雲駕霧,撞入雲海,去往龍宮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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鳧水島屋子裡邊。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思量許久,取出筆墨,鋪開紙張,開始提筆回信。
蓮藕福地這個名字,不錯的,就這麼命名便是。
這塊福地在缺口補上後,提升為中等福地,那些將來山水神祇祠廟的選址,可以繼續暗中勘察,選取風水寶地,但是落魄山不著急與南苑國皇帝簽訂任何契約,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說,到時候他親自走一趟,在此之前,無論這位皇帝給出多好的條件,朱斂你都先拖著。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準備一份賀禮,他陳平安這一份,必須是件法寶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與真境宗薑尚真暫借,如果朱斂覺得妥當,甚至可以答應他以元嬰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擔任落魄山記名供奉,條件就是一件額外多出的法寶。其餘裴錢他們這些晚輩的賀禮,禮輕些無妨,比如可以讓裴錢抄寫一副喜慶的楹聯即可,當然如果裴錢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劉重潤那邊,朱斂可以喊上盧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龍舟,這是最好的結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須先跟崔東山打聲招呼,等待他的確切回信,雙方才可以動身離開大驪。若是崔東山覺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絕劉重潤,不但如此,還要提醒她對此事徹底死心,話說重些,不打緊,既然雙方成了山上的長久鄰居,有些言語難聽刺耳的真心話,對方聽不聽是一回事,自己說不說又是另外一回事。
寫信到此處,陳平安停筆片刻,才繼續提筆書寫。
若是劉重潤執意要涉險行事,落魄山就收回螯魚背的租借,毀約一事的後果和賠償,落魄山該承擔多少就是多少。
與其以後被珠釵島修士連累得焦頭爛額,被那無妄之災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關係。落魄山想要長遠經營,細水長流,有些取舍,得有了。與其以後注定出現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懟,還不如早做切割,被白跑一趟的珠釵島抱怨一二。若是一旦真正如此僵局,也需要做一些更多的暗中補償,例如與薑尚真和關翳然打聲招呼,讓他們幫著照拂書簡湖珠釵島一二,此事則無需告知劉重潤。落魄山欠下的這兩份不小人情,先欠著,等他陳平安返回寶瓶洲,另有計較。
董水井那邊,落魄山能夠幫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儘量主動幫忙,無需講究利益得失。但是對董水井的任何幫忙,絕對不可以折損池水城駐守將軍關翳然的半點利益,此事需要朱斂仔細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於董水井與袁郡守和曹督造的私人關係,落魄山不可摻和一絲一毫。但是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落魄山可以經常往來,此人值得結交,但是具體火候如何,朱斂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位橫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閣老爺的香火童子,與裴錢早就熟悉,那麼可以稍稍叮囑裴錢幾句,依舊以平常心與那香火小人兒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與這位橫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卻要點到為止,宜淺不宜深,因為對方能夠從一方小土地,一躍成為州城隍,肯定背景極為複雜,如今的落魄山,還是求穩為上,免得被某些大驪廟堂上的神仙打架給波及,如今大驪中樞,定然是雲波詭譎、漩渦密布的危險光景。
老龍城範二和孫嘉樹那邊,讓朱斂得閒時候,勞煩親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陳平安登門感謝,在這期間,若是桂花島的那位桂夫人不曾跨洲遠行,朱斂也要主動拜訪,還有那位範家的金丹劍修供奉,馬致老先生,朱斂可以攜帶一壺酒水登門,埋在竹樓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釀,可以挖出兩壇湊成一對,送給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劉誌茂破境躋身玉璞境一事,無需理會,更不用送禮道賀。
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兩地,繼續通過他人之手,暗中收集任何有關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務,又有二十餘件,陳平安都一一寫在這封密信上,絕大多數,都隻是讓朱斂自己看著辦,陳平安隻是提個醒而已,告訴朱斂有這麼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陳平安已成定論的事情,若是朱斂他們三人覺得方向不對,需要繼續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給李柳,因為他
返回寶瓶洲之前,一定會先去趟獅子峰。
最後陳平安沒有單獨寫信給裴錢,隻是在信的後邊,讓她多與她的寶瓶姐姐書信往來,還要幫他這個師父去與陳如初、陳靈均,當然還有周米粒,以及騎龍巷壓歲鋪子當掌櫃的石柔,一一報個平安。再嘮嘮叨叨的,叮囑裴錢在學塾那邊不許頑劣,若是暫時覺得先生教書本事不高,那就與先生夫子們學做人,若是覺得學塾先生們好像為人一般,那就隻與他們學習書上的聖賢道理。
這封家書的末尾,陳平安答應裴錢,他已經點頭答應,在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薦之下,正式擢升啞巴湖大水怪周米粒,為落魄山右護法,並且準許裴錢親自將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筆輕快寫下這句話的時候,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滿臉笑意,眼神溫暖。
寫完這些,陳平安背靠椅子,抱著後腦勺,閉著眼睛,想起了那個據說還是不愛露麵的蓮花小人兒。
不知家鄉那邊,山路台階兩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開,會不會比往年更加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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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金籙道場過後,龍宮洞天便多雨水。
陳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紙傘,繼續出門散步去。
打算散步之後,就將這封信交給李源寄往落魄山。
陳平安走在鳧水島山水毗鄰的那條青石小徑上,突然轉頭望向一處,依稀可見有一艘符舟緩緩而來。
他在龍宮洞天,除了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可沒有什麼熟人。
符舟驟然間快若飛劍,飄落在湖上,安穩靠岸。
陳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這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趕緊駕馭那塊“峻青雨相”玉牌,撤去鳧水島山水禁製。
火龍真人已經撤去了師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張山峰大笑道:“陳平安!”
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麼來了?我還想著逛完了這條濟瀆,就去趴地峰找你來著。”
張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將手中油紙傘遞給張山峰,然後彎腰抱拳道:“晚輩陳平安,拜見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
火龍真人與那年輕人笑著點點頭,從符舟上一落地,鳧水島的雨水就瞬間停歇。
張山峰愣了一下,收起了油紙傘,樂嗬道:“好兆頭,好兆頭!”
然後張山峰比劃了一下陳平安的個頭,疑惑道:“陳平安,個兒竄得這麼快啊?”
原來如今的陳平安,已經比年輕道士高出約莫一拳了。
事實上,雙方離彆到重返,已經過去好些年了。
陳平安接下來就有些尷尬,他在鳧水島孑然一身,自然什麼都沒有關係,如果隻有張山峰一人,也好說,萬般不客氣,可眼前還站著一位老真人,就有些為難,酒是有,可顯然不合適,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對於煮茶一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更無茶具。
火龍真人打量了一眼年輕人,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煩了吧?”
陳平安苦笑點頭。
在老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張山峰以手肘輕輕敲打陳平安,陳平安還以顏色,你來我往。
火龍真人對此視而不見,緩緩前行,兩個年輕人走在一旁。
老真人又問道:“那麼好的一顆文膽,又與你大道契合,怎的沒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輔,就不至於這般瘸拐登山了。”
張山峰聽到這句話後,立即不再與陳平安“打招呼”。
陳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沒能說服自己的本心。一些個道理,總不能隻是拿來約束他人。”
老真人笑問道:“貧道有些好奇,講了什麼道理,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了一個大致答案,“一個平時遇上了,可以親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殺不得。”
老真人嗯了一聲,“文膽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點道德氣象,潰敗四散,那麼然後呢?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老真人笑道:“喝點小酒,想清楚了,再說不遲。”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裡邊如今都換成了家鄉的糯米酒釀,輕輕喝了一口,遞給張山峰,後者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師父在呢。
老真人繼續說道:“私心這麼重,怎就偏偏殺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貧道看來,那顆文膽你不去碎它,它也會自碎。”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老真人笑了笑,伸出一隻手,“你是不是機關算儘,使出渾身解數,將一身雜亂學問都用上了,才勉強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將自己的某個心念化作心猿,化虛鎖死在心中,將那該死之人視為意馬,拘押在實處的某地?至於如何改錯,那就更複雜了,法家的律法,術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齋戒,儘量與儒家的規矩拚湊在一起,形成一樁樁一件件實實在在的彌補舉措,是也不是?希冀著將來總有一天,你與那人,年複一年的知錯改錯,總能償還給這個世道?錯了一個一,那就彌補更大的一個一,長久以往,總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對也不對?”
陳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緊手中養劍葫。
老真人點了點頭,卻又搖搖頭,唏噓道:“何其難也。”
張山峰已經大氣都不敢喘。
老真人笑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此局問心,關鍵在何處?”
老真人自問自答道:“在於是殺人在先,再殺自己,還是殺己在前,再想殺人。”
陳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豈可不先看對錯是非,再來談其它?”
老真人嗤笑道:“那貧道就要再問你了,為何唯獨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與劍之前,就偏偏殺不得?”
陳平安無言以對。
老真人笑道:“因為你知道,隻要起殺心,便是殺己。殺他之前,你就已死。陳平安,這很難理解嗎?你陳平安太聰明了,對於人心的理解,遠遠超過同齡人,許多冥冥之中的選擇,你完全順乎本心,根本與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沒有關係,那才是你陳平安藏在內心深處,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認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腦子裡轉彎,故而看似渾然不覺,實則真真切切。”
一旁張山峰就覺得特彆難以理解。
還有就是傷心。
年輕道士,本以為這場久彆重逢,隻有好事。
不會有這些糟心事。
張山峰都後悔帶師父一起來這鳧水島了。
火龍真人自顧自搖頭道:“在你陳平安看來,隻要殺了此人,你陳平安的所有人生,從孩子,到少年,再到後來遠遊四方,就都死得一乾二淨了。所有你認識並且認識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經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著一起死了。歸根結底,當真不是你陳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彆人對你心死。”
陳平安站在原地,手中養劍葫輕輕墜地。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笑道:“咱們繼續走走,讓陳平安好好想想,都不著急。”
張山峰都快著急得嗓子眼冒煙了。
隻是老真人對他搖搖頭,張山峰這才攥緊那把陳平安遞過來的油紙傘,陪著師父繼續散步。
走遠了之後,張山峰憂心忡忡,轉頭望去,輕聲問道:“師父,留陳平安一個人在那兒,真沒事嗎?”
火龍真人淡然道:“陳平安什麼時候不是一個人了?”
張山峰愕然。
老真人笑道:“不是說陳平安與你不真心,並非如此。隻不過這個小子,從小習慣了如此。”
張山峰問道:“壞事?”
老真人想了想,“能夠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壞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過後,還是如此,便是……。”
張山峰又問了同樣的問題,“壞事?”
不曾想火龍真人搖頭笑道:“更大的好事。隻不過差了那麼一點,他自己沒有想透徹,打不破那瓶頸,才是壞事。這一點,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認,就是天大的災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關即是鬼門關,鬼門關外人徘徊,人鬼一線間。所以常有陰間人陽間鬼,人鬼難分。
凡夫俗子,倒還好說,無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沒有個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濘,就會誤事。
張山峰撓頭道:“師父,彎彎繞繞,我是真聽不明白啊。”
老真人笑道:“因為你不需要明白,人與人,便是一座天地與一座天地的區彆。”
張山峰問道:“師父,你要說彆人私心重,我不好說什麼,可要說陳平安私心重,我覺得不對。”
老真人搖頭道:“又不是什麼貶義的說法,所以不用為他打抱不平。”
張山峰突然停下腳步,說道:“師父,我不走了,我就在這兒看著陳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老真人點頭道:“很好。”
張山峰埋怨道:“好什麼好嘛。”
老真人笑著獨自前行,繞島嶼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老真人也很好奇那個年輕人,最終想出來的答案是什麼。
張山峰蹲在原地,雖然沒有下雨,太過無所事事,便撐起了傘,望向遠處站在水邊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龍真人繼續前行,行走不快。
可鳧水島不過三十餘裡路程,火龍真人依舊走到了陳平安附近,一起遠望湖景,鳧水島無雨,龍宮洞天其它島嶼,卻處處大雨,夜幕雨幕交織在一起,雨落湖澤水相接,愈發讓人視線模糊。
陳平安緩緩開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從未與人說過。”
火龍真人說道:“大可以開口道出,一吐為快。”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我這輩子也算走過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覺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驗,回頭來看,恰恰是過山過水,走得最安穩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鄉差點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位青冥天下的陸掌教,甚至不是什麼被吞劍舟戳爛腹部,更不是各種層出不窮的陰謀和廝殺。讓我最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幾個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劍客。”
火龍真人淡然道:“一個戰戰兢兢看待一座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結果事後才發現,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這個阿良的劍術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括天地,這個孩子在未來人生當中,就會越感到失落,會越發愧疚。與孩子對待一開始就視若神人的齊先生,是截然不同的兩份心境。”
火龍真人說道:“繼續講便是了,貧道聽過就會忘記。你大大方方,趁著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問良心。”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是後來才知道,世間姻緣一事,原來可以被山巔之人牽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歡的姑娘,其實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歡我。我很怕這個。”
說到這裡,陳平安有些笑意,“不過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她不會,因為她是寧姚,千年萬年,就隻有一個寧姚的寧姚。所以沒有萬一,沒有什麼退一萬步說。”
火龍真人笑了起來,“還有呢?”
陳平安說道:“我很怕自己與小鼻涕蟲一樣,成為自己當年最厭惡的那種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為山上人。一開始見識過了劍仙風采,會很仰慕,走遠了天地四方,見多了人間苦難,我反而就越來越抵觸那種一劍削平山嶽、一拳下去城池崩毀的所謂壯舉。但是我後來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這個,我如果修力登頂,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讓那些山上行事隻求痛快之人,半點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龍真人嘖嘖道:“這個說法,倒是貧道這位‘老真人’頭回聽說,有點嚼頭,不錯不錯。”
陳平安笑道:“那場問心局,虧得老真人點破,我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私心。在這之前,我總是故意將世道複雜想得更深更亂,對於自己,會下意識覺得文膽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實這就是一種退避,其實就像老真人所說,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並不可怕,可怕之處,在於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到了已經最糟糕的境地,接下來自己隻要還有心氣提得起,再難也能好轉起來。”
老真人搖頭道:“還不夠。”
“我很記仇,想殺而殺不成的人,有不少,隻能一直忍著。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後,發現自己道理變了,竟然沒了殺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現之前,就有殺人之力!”
陳平安思量片刻,才說道:“還有我這個人,從來膽子最小,小時候怕鬼,爹娘死後,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隻是換了一種逃避。我最要好的劉羨陽,就知道我在當龍窯學徒的時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個既未練拳更未修行的歲月裡,其實就已經開始竭力去捕捉人身這座小天地的任何蛛絲馬跡,對於四季流轉、節氣更迭的微妙,早就開始嘗試著去勾連天地、人身兩座天地了,所以劉羨陽那會兒才會說我是貧苦丫鬟命,卻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離開家鄉後,才開始小心謹慎,為了給爹娘翻案和報仇,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偽裝自己,我要在鄰裡街坊那邊當個懂事感恩的孩子,讓所有人覺得,我是一個最少不會給他們惹來任何麻煩的存在,我不會去偷去搶,我絕對不會成為泥瓶巷附近的惹禍精,不會成為老人嘴中的災殃秧子,因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護,我就注定要活不下去,哪怕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才剛剛懂事,我就學會了如何去討好身邊所有人。我會經常對著已經不用煮藥的藥罐子發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須還要學會掌握火候,所以我會偷偷打掃街巷的冬日積雪,因為我知道,做了一次幾次,沒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幾十次,總會有人看到的。我會幫著老人挑水,幫同齡人去爬樹摘下紙鳶,紅白喜事會幫點小忙,彆人的農活,我能幫著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讓他們覺得泥瓶巷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孩子,是聰明,是已經想到了這些,才去做那麼多事情,而隻是那個孩子,應該是真的‘人好’。在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這些,習慣成自然,當了學徒,還是這樣,以至於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蘆洲的這座鳧水島,我都會忍不住去想,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真是好人嗎?先前在一座城隍廟旁觀夜審,城隍爺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其實讓我很心虛。書簡湖的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還有前不久龍宮洞天的金籙道場一事,李源說天人感應、鬼神相通,我聽到了,其實更加心虛。”
火龍真人耐心聽完這個年輕人的絮絮叨叨之後,問道:“陳平安,那麼你有覺得天經地義的人或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這輩子隻會喜歡寧姚,我一定要齊先生看過更多的山河風景,我要成為阿良那樣的劍客!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真正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隻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後見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便可以酣暢出拳出劍皆無錯。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時就拿來用,無用時就束之高閣,世間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強者願意尊他人。”
陳平安停頓片刻,緩緩道:“我還希望世間所有泥瓶巷長大的陳平安,可以不用算計這麼多,就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
火龍真人問道:“那麼最後,貧道問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陳平安,到底是什麼人?”
陳平安搖搖頭,“好像沒有答案。”
老真人笑問道:“那你還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時是個頭?”
還是個老問題。
兜兜轉轉,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鳧水島,重新回來。
但是彆小瞧了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歸真。
求真。
陳平安雙手籠袖,怔怔看著遠方,沉默許久,微笑著說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語。
火龍真人聽過後,點了點頭,沒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在敷衍應付,陳平安這般聰明人,想要欺人,太簡單了,自欺才難。
於是老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噓,心想果然文聖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與自己一般好啊。
火龍真人問道:“第三件本命物,暫時可有想法?”
陳平安點頭道:“有。”
火龍真人問道:“需要貧道搭把手幫個忙?”
陳平安笑道:“需要。”
火龍真人點點頭,“好說。”
很乾脆利落,在先前那場捫心叩關之後,這是一番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的問答。
老真人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去吧,與山峰敘敘舊,貧道先留在這邊賞賞景。”
陳平安告辭離去。
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龍真人微微歎息。
想起陳平安先前那個答複。
好一個“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