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四章
今年書簡湖的雲樓城,池水城,先後舉辦了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耗錢無數,因為邀請了許多佛道兩家的山上神仙,不是沽名釣譽的那種。
這還是因為兩位舉辦人身份不一般的緣故,分彆是從宮柳島階下囚轉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劉誌茂,和書簡湖駐守將軍關翳然,不然估計最少價格還要翻一番,能夠請動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筆不小的付出。當然,既可以積攢自身功德,又能夠結識劉誌茂與關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門神仙和高德大僧,對於兩場法事都極為用心。
在這其中,有三個始終藏在幕後的身影並不顯眼。但是關翳然這邊的隨軍官吏,對於三人的算賬本事,還是有些佩服。
那三人,分彆名為顧璨,曾掖,馬篤宜。
兩場盛會順利落幕,人人稱頌劉供奉和關將軍的功德無量。
這天夜幕中,與關將軍手下官吏喝過了一場慶功酒,一位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獨自走回住處,是池水城一條僻靜巷弄,他在這邊租賃了一座小宅子,一位高大少年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鬆了口氣,高大少年正是曾掖,一個被青峽島老修士章靨從火坑裡拎出來的幸運兒,後來在青峽島山門那邊當差,那段時日,幫著一位賬房先生打掃房間,後來一起遊曆多國山水,以類似鬼上身的旁門左道,精進修行。
馬篤宜也沒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間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點燃一盞燈火,在打算盤記賬,兩場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花錢如流水,好在那個叫朱斂的佝僂老人,先後送了兩筆穀雨錢過來,一次是朱斂親自趕來,見了他們一趟,笑眯眯的,麵色和善,極好說話,第二次是托付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送來雲樓城,交給他們三人。
馬篤宜身穿清風城許氏的那張符籙狐皮,姿容動人。
顧璨站在門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氣,輕輕敲門,走入屋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馬篤宜對麵,曾掖坐在兩人之間的條凳上。
馬篤宜頭也不抬,“將軍府那邊的官吏,可比我們當年那些州郡官員不貪錢財,除了些許銀耗,幾乎沒有任何中飽私囊。”
顧璨淡然道:“不貪錢財?一是沒膽子,在關將軍眼皮子底下辦事,不敢不用心。二來注定前程遠大,為了銀子丟了仕途,不劃算,自然需要先當大官再賺大錢,沒這點腦子,怎麼能夠成為關將軍的輔佐官吏。不過其中確實有些文官,不為求財,以後也是如此。”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顧璨已經遞過去一杯茶。
自然而然,朝夕相處,就算是馬篤宜都不會再覺得有絲毫彆扭,至於曾掖,早就拿到了顧璨遞去的茶杯。
顧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馬篤宜一口飲儘茶水,揉著手腕,神采飛揚,“總算有閒暇光陰去撿漏了!我接下來要逛遍書簡湖周邊諸國!石毫國,梅釉國,都要去!”
顧璨提醒道:“回頭我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給你,遊覽這些大驪藩屬國,你的大致路線,儘量往有大驪駐軍的大城關隘靠攏,萬一有了麻煩,可以尋求幫助。但是平時的時候,最好不要顯露無事牌,以免遭來許多亡國修士的仇視。”
馬篤宜白眼道:“婆婆媽媽,煩也不煩?需要你教我這些粗淺道理?我可比你更早與陳先生行走江湖!”
顧璨不以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場應酬最累人。”
顧璨離開宅子這間廂房,去了正屋那邊的一側書房,桌上擺放著當年賬房先生從青峽島密庫房賒賬而來的鬼道重器,“下獄”閻羅殿,還有當年青峽島供奉俞檜賣於賬房先生的仿造琉璃閣,相較於那座下獄,這座琉璃閣僅有十二間房間,其中十一頭陰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轉為厲鬼,執念極深。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住客還有約莫半數。
顧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視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峽島之於整座書簡湖,“顧璨”神魂置身其中,願意借助水陸法會和周天大醮離去的鬼魂陰物,有兩百餘,這些存在,多是已經陸陸續續、心願已了的陰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來世,換一種活法。
但是猶有鬼物陰魂選擇留在這座下獄當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對他這個罪魁禍首謾罵詛咒,其中不少,連帶著那個賬房先生也一並惡毒咒罵。
可哪怕如此,顧璨依舊按照與那人的約定,非但沒有隨手將任何一位鬼物打得灰飛煙滅,反而還需要每隔一段時日就要往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丟入神仙錢,讓它們保持一點靈光,不至於淪為厲鬼。
顧璨退出下獄,心神轉入琉璃閣,一件件屋舍依次走過,屋內之內漆黑一片,不見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門口之時,顧璨才可以與它們對視。
此刻,一頭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站在門口,哪怕雙方隻有一尺之隔,她依舊沒有任何動手的意圖。
因為在琉璃閣轉手交由顧璨之前,它們與那位形銷骨立的賬房先生有過一樁約定,將來顧璨進入琉璃閣之內,殺人報仇,沒問題,後果自負,機會隻有一次。
當年十一頭陰物,沒有一個選擇出手,如今其中兩位,已經各有所求,選擇徹底離開人間。一位要求顧璨答應照顧他的家族最少百年,而且必須大富大貴,且無大災殃。顧璨答應了。另外一位要求顧璨贈送給她一位嫡傳弟子,一件法寶,保證那位弟子躋身中五境,並且不許約束弟子的修行,顧璨不可以有任何險惡用心。顧璨也答應下來,隻不過說法寶必須先欠著,但是她那位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顧璨可以暗中幫忙。
還有三位,選擇依附顧璨,擔任鬼將,相當於未來顧璨山頭的末等供奉,將來的修道所需錢財和身份升遷之路,按照以後功勞大小來定。其中一位,正是最早離開仿造琉璃閣,幫著馬篤宜掌眼撿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經不常來琉璃閣修行,隻是安心當起了三人財庫的管事。
顧璨心神退出琉璃閣,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廂房那邊,馬篤宜和曾掖依舊坐在一張桌上。
馬篤宜還在憧憬著此後的山下遊曆,盤算著如今自己的家當和小金庫。
曾掖欲言又止,又不願起身離去。
馬篤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問道:“以後怎麼打算?”
馬篤宜愣了一下,“什麼怎麼打算?”
曾掖猶豫了一下,“聽說珠釵島一部分修士,就要遷往陳先生的家鄉,我也想離開書簡湖。”
馬篤宜皺眉道:“現在不挺好嗎?現在又不是當年的書簡湖,生死不由己,如今書簡湖已經變天,你瞧瞧,那麼多山澤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譜牒仙師,當然了,他們境界高,多是大島主出身,你曾掖這種無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實上你若是願意開這個口,求著顧璨幫你疏通關係、打點門路,說不定幾天後你曾掖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曾掖隻管安心修行,就沒問題,畢竟咱們跟池水城將軍府關係不錯,曾掖,所以在書簡湖,你其實很安穩。”
曾掖低下頭去,“我真的很怕顧璨。”
馬篤宜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
馬篤宜在曾掖離去後,陷入沉思。
顧璨越來越像那個賬房先生了,但是馬篤宜心知肚明,隻是像,僅此而已。
所以其實馬篤宜也怕顧璨。
開設在池水城範家內的將軍府,主將關翳然還在書房挑燈處理政務,敲門聲響起後,關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說道:“進來。”
名叫虞山房的隨軍修士,大大方方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落座,癱靠在椅子上,打了個飽嗝,笑道:“這頓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顧的小王八蛋,年紀不大,喝酒真是一條漢子,勸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兩個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說好了一定要這小子趴桌底下轉圈的,不曾想喝著喝著,咱們三個就開始內訌了。兩大桌子,將近二十號人,最好站著出去的,就隻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還背了好幾人返回住處。”
關翳然問道:“你覺得那個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說道:“以前關於青峽島和這小子的傳聞,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可這一年相處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關翳然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虞山房也懶得計較更多,這粗糙漢子的戎馬生涯,就沒那麼多彎彎腸子,反正有關翳然這位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澤頂著,怕個卵。
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打算與龍泉郡那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關係走近一步,準備幫著他跟我家牽線搭橋,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鬱悶道:“你與我說扯這些做啥?我一做不來賬房先生,二當不來看家護院的走狗,我可與你說好,彆讓我給那董水井當扈從,老子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隨軍修士,那件坑坑窪窪的符籙鐵甲,就是我媳婦,你要敢讓我卸甲去謀個狗屁富貴,可就是那奪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關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財路,漕運自古是水中流淌銀子的,換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隻要國內有那漕運的,主政官員品秩都不低,個個是名聲不顯卻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如今我們大驪朝廷即將開辟出一座新衙門,管著一洲渡船航線和眾多渡口,主官隻比戶部尚書低一品。如今朝廷那邊已經開始爭搶座椅了,我關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來位置最低的那一把,這是我該得的,家族內外,誰都挑不出毛病。”
說到這裡,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歸田,那隻會憋屈死你,我還不了解你?我隻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將你送去那座新衙門,以後你在明處,董水井在暗處,你們相互幫襯,你升官他發財,放心,都乾淨,你就當是我幫忙了,如何?”
虞山房悶悶不樂道:“我不稀罕什麼官不官的,還是算了吧,你把這個機會送給彆人。”
關翳然問道:“你就真想戰死在沙場?”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來的死仗?”
關翳然猶豫了一下,含蓄說道:“接下來的沙場,一樣凶險,隻是不在馬背上了。我隻告訴你一件事,不涉及什麼機密,隻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就是所有大驪本土之外的駐軍修士,誰都有可能,連同我關翳然在內,隨時隨地,無緣無故,就要暴斃,尤其是那些靠近滅國慘烈的藩屬國境內,越靠近舊國京畿,或者越靠近覆滅的仙家山頭,隨軍修士戰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斷言,陰險刺殺會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聲,“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當官,是對的嘛。憑你那點三腳貓功夫,沒我在,你不得上個茅廁都要擔心屁股給人捅幾刀?”
關翳然氣得抓起一隻青銅鎮紙,砸向那漢子。
虞山房一把抓住,嬉皮笑臉道:“哎呦,謝將軍賞賜。”
虞山房站起身,飛奔向房門那邊。
關翳然坐在原地,沒好氣道:“隻值個二三兩銀子的玩意兒,你也好意思順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轉過頭,一臉嫌棄地拋回青銅鎮紙,罵道:“你一個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就拿這破爛物件擺桌上?!我都要替關老爺子感到臉紅!”
不曾想那關翳然趕緊伸出雙手,接住青銅鎮紙,輕輕嗬了口氣,小心翼翼擺放在桌上,笑眯眯道:“這可是朱熒王朝皇帝的禦書房清供,咱們蘇將軍親自賞給我的,其實老值錢了。”
虞山房剛剛開了門,背對著那位上柱國關氏的未來家主,高高舉起手臂,豎起一根中指,摔上門後大步離去。
關翳然笑著搖了搖頭,當他視線落在桌上,便收斂了笑意。
繼續翻閱一份大驪綠波亭機密諜報,字數極多,這在大驪朝廷極為罕見。
在國師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簡略。
關翳然之所以能夠翻閱這份機密諜報,不是因為他姓關,而是他剛好是大驪在書簡湖的駐軍將軍,需要他的親筆反饋。
這份諜報,出自一位青鸞國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內容牽連卻很大,大到讓關翳然看幾眼文字,就覺得寒氣撲麵。
是關於書簡湖未來大局的詳細策略。
其中就提到了顧璨,當然也有他關翳然。
————
一位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顧璨將桌上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都收起放在腳邊一隻竹箱內。
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彆在腰間,笑著離開書房,打開正屋大門。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兒八經的師父。
傳聞在水牢當中因禍得福、如今有望破開元嬰瓶頸的青峽島劉誌茂。
顧璨開門後,作揖而拜,“弟子顧璨見過師父。”
劉誌茂笑著點頭,“你我師徒之間,無需如此生分。”
兩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額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兩邊懸掛的對聯,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沒有更換,古色古香,“開門後山明水秀可養目。關窗時道德文章即修心。”
劉誌茂坐在主位上,顧璨旁坐一側。
劉誌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點,好在清淨。”
顧璨問道:“師父要不要喝酒?這邊沒有仙家酒釀,一位朋友的糯米酒釀倒是還有不少,不過這等市井酒水,師父未必喝的慣。”
劉誌茂擺擺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顧璨便不再多說什麼,麵帶微笑,正襟危坐。
劉誌茂笑問道:“師父先前與一位宗門供奉走了一趟外邊,如今與大將軍蘇高山算是有點情分,你想不想投軍入伍,謀個武將官身?”
顧璨搖頭笑道:“弟子就不揮霍師父的香火情了。”
劉誌茂也沒有強求,突然感慨道:“顧璨,你如今還沒有十四歲吧?”
顧璨點點頭。
劉誌茂沉默片刻,“師父如果破境成功,躋身上五境,作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個請求,這是薑宗主一早就答應下來的。我打算與真境宗開口,割出一座青峽島和素鱗島在內的藩屬島嶼,一並贈送給你。”
顧璨神色自若,並不著急說話。
劉誌茂繼續說道:“師父不全是為了你這個得意弟子考慮,也有私心,還是不希望青峽島一脈的香火就此斷絕,有你在青峽島,祖師堂就不算關門,哪怕最終青峽島沒能留下幾個人,都沒有關係,如此一來,我這個青峽島島主,就可以死心塌地為薑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顧璨問道:“師父需要弟子做什麼?師父儘管開口,弟子不敢說什麼萬死不辭的漂亮話,能夠做到的,一定做到,還會儘量做得好一些。”
劉誌茂一臉欣慰,撫須而笑,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幫著青峽島祖師堂開枝散葉,就這麼簡單。但是醜話說在前頭,除了那個真境宗元嬰供奉李芙蕖,其餘大大小小的供奉,師父我一個都不熟,甚至還有潛在的仇家,薑尚真對我也從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盤接下青峽島祖師堂和幾座藩屬島嶼,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權衡利弊,畢竟天降橫財,銀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師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才會與你顧璨說得如此直白。”
顧璨說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遲三天,就可以給師父一個明確答複。”
劉誌茂點頭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謀而後動,不惜搏命,賭大贏大,這就是我們山澤野修的立身之本。”
顧璨點頭道:“師父教誨,弟子銘記在心。”
說到這裡,顧璨笑道:“早些年,自以為道理都懂,其實都是懂了個屁,是弟子頑劣無知,讓師父看笑話了。”
劉誌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實你當年行徑,看似無法無天,事實上也沒你自己想的那麼不堪,隻要活下來了,所有吃過的大苦頭,就都是一位山澤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顧璨嗯了一聲。
劉誌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質的古書,寶光流轉,霧靄朦朧,書名以四個金色古篆寫就,“截江真經”。
劉誌茂伸出並攏雙指,輕輕將書籍推向那位氣態沉穩的青衫少年,老人沉聲道:“以前師父傳授給你們的道法,是青峽島祖師堂明麵上的根本道法,隻算是旁門左道,唯有這本仙家秘籍,才是師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說句實話,當年師父是真不敢,也不願意將這門道法傳給你,自然是怕你與小泥鰍聯手,打殺了師父。”
劉誌茂推出那本數百年來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後,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時不同往日,我若是躋身了上五境,萬事好說。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間再無劉誌茂,就更不用擔心你小子秋後算賬了。”
顧璨沒有去拿那本價值幾乎等於半個“上五境”的仙家古籍,站起身,再次向劉誌茂作揖而拜。
劉誌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這弟子一拜。
他們這對師徒之間的勾心鬥角,這麼多年來,真不算少了。
今夜這一人贈書、一人拜禮,其實很純粹,隻是世間修行路上最純粹的道法傳承。
今夜過後,師徒間該有的舊賬和算計,興許仍是一件不會少的複雜情形。
顧璨將那本仙家秘笈收入袖中。
劉誌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和其餘幾個師兄,真是一個比一個蠢。”
顧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禍,怨不得彆人。”
劉誌茂想了想,“去拿兩壺酒來,師父與你多閒聊幾句,自飲自酌,不用客氣。”
正屋大門本就沒有關上,月色入屋。
顧璨去灶房那邊,跑了兩趟,拎了兩壺董水井贈送的家鄉酒釀,和兩隻白碗,還有幾碟子佐酒小菜。
劉誌茂倒了一碗酒,撚起一條酥脆的書簡湖小魚乾,咀嚼一番,喝了口酒。
這便是人間滋味。
雖說破境一事,希望極大,薑尚真那邊也會不遺餘力幫他護陣,以便讓真境宗多出一位玉璞境供奉。
但是事無絕對。
仍然有可能這頓明月夜下的市井風味,就是劉誌茂此生在人間的最後一頓宵夜。
劉誌茂笑道:“當年你搗鼓出來一個書簡湖十雄傑,被人熟知的,其實也就你們九個了。估摸著到現在,也沒幾個人,猜出最後一人,竟是咱們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可惜了,將來本該有機會成為一樁更大的美談。”
劉誌茂一隻腳踩在條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撚起幾粒花生米丟入嘴中,伸出一隻手掌,開始計數,“青峽島混世魔王顧璨,素鱗島田湖君,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池水城少城主範彥,黃鸝島呂采桑,鼓鳴島元袁,落難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劉誌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去了兩趟宮柳島,我都沒見她,她第一次在邊界那邊,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歸。第二次越來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闖宮柳島,用暫時丟掉半條命的手段,換來以後的完整一條命。可惜我這個鐵石心腸的師父,依舊懶得看她,她那半條命,算是白白丟掉了。你打算如何處置她?是打是殺?”
顧璨微笑道:“師父良苦用心,故意讓田師姐走投無路,徹底絕望,歸根結底,還是希望我顧璨和未來青峽島,能夠多出一位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劉誌茂嗯了一聲,“對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駕馭手段,其實不差,隻不過就像……”
說到這裡,劉誌茂指了指桌上幾隻菜碟,“光喝酒,少了點佐酒菜,滋味就會差很多。恩威並施,說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你可以學一學我與老兄弟章靨,這可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實證明,比起貪圖省心省力,一刀切,對任何人都施展以王霸之法,以利誘之,一座山頭的香火,絕對不能長久。”
顧璨點頭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當然需要分而誘之,名望,錢財,法寶,修道契機,釣魚是門大學問。”
劉誌茂哈哈大笑,“難怪我在宮柳島,都聽說你小子如今喜歡一個去湖邊釣魚,哪怕收獲不大,也次次再去。”
劉誌茂開心的事情,不是顧璨的這點好似玩笑小事的雞毛蒜皮。
而是顧璨終於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處的交心,而不是脫下了當年那件富貴華美的龍蛻法袍,換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覺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顧璨轉性修心,成了一個菩薩心腸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隻能說明顧璨比起當年,有成長,但不多,還是習慣性把彆人當傻子,到最後,會是什麼下場?一個池水城裝傻扮癡的範彥,無非是找準了他顧璨的心境軟肋,當年就能夠將他顧璨遛狗一般,玩得團團轉。
劉誌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經》,當然可以在離去之時,就隨隨便便收回去。
所以劉誌茂接下來,對顧璨還有一場心性上的考驗。
那個注定不成氣候的田湖君,一個未來撐死了就是尋常元嬰修士的素鱗島島主,不過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無的佐酒菜。
不過這位截江真君不著急。
這才剛開始喝酒。
劉誌茂隨口說道:“範彥很早就是這座池水城的幕後真正主事人,看出來了吧?”
顧璨苦笑道:“師父,我又沒眼瞎。”
劉誌茂笑了笑,“那你看出範彥已經朝中有人了嗎?並非大驪吏部老尚書嫡玄孫的關翳然,也不是那個率先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蘇高山。”
顧璨想了想,“我以後會忍著他一點。”
希望到時候他範彥和他的爹娘都還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貴氣象。
劉誌茂繼續說道:“元袁投了個好胎,父母雙金丹,鼓鳴島的靠山,準確說來是元袁母親的靠山,是朱熒王朝的那位元嬰劍修,結果被一位身份隱晦的白衣少年,和龍泉劍宗阮秀一起追殺萬裡,然後斬殺在邊境線上。照理說鼓鳴島就該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也有。”
顧璨對這個昵稱圓圓的小胖子,談不上多記恨,把精明擺在臉上給人看的家夥,能有多聰明?
鼓鳴島的見風使舵,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手筆,是個人都會。
隻要這家夥彆再招惹自己,讓他當個青峽島貴客,都沒任何問題。
至於元袁在背後嘀嘀咕咕的那些陰陽怪氣言語,那點口水,能有幾斤重?
他顧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語,從小到大,聽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顧璨不會問心殺人了。
最少暫時不會。
而這個“暫時”,可能會極其漫長。
但是顧璨可以等,他有這個耐心。
因為他知道了一個道理,在你隻能夠破壞規矩而無力創建規矩的時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規矩,在這期間,沒吃一次苦頭,隻要不死,就是一種無形的收獲。因為他顧璨可以學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閉門羹,都是關於世間規矩的學問。
劉誌茂說道:“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真是個運氣出奇好。”
韓靖靈先是不顧藩王轄境的百姓死活,跑到書簡湖避難,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交口稱頌的賢王,然後穿龍袍坐龍椅,估計這小子這兩年做夢都能笑醒。另外那個被給予厚望的皇子,韓靖信暴斃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嶺,所以韓靖靈這個新帝坐得很穩當。至於一手將韓靖靈這位兄弟扶到龍椅上的黃鶴也不差,年紀輕輕的禮部侍郎,石毫國新五嶽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著新帝在東跑西跑,禮部尚書還不敢多說一句牢騷,據說到了衙門,尚書大人還要主動倒茶。黃鶴他爹,更是被說成是石毫國廟堂上的立皇帝,沒有黃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顧璨微笑道:“運氣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種。”
黃鶴這個得意忘形的家夥,興許都不用他來動手,遲早就會被韓靖靈那個綿裡藏針的,收拾得很慘。
不過顧璨還是希望黃鶴可以落在自己手裡。
因為這個家夥,是當年唯一一個在他顧璨落魄沉寂後,膽敢登上青峽島要求打開那間屋子房門的人。
顧璨在等機會。
而且這個到手的機會,必須合情合理,合乎規矩。
劉誌茂一個個名字說完之後。
顧璨對每一個人的大致態度,這位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了。
依舊記仇。
但是比起當年的隨心所欲,亂殺一通,如今顧璨條理清晰,不但可以隱忍不發,反而對於如今寄人籬下、與人處處低頭做事的蟄伏處境,似乎非但沒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飴。
很好。
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難艱辛之大困局中,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這就是另一種修行。
劉誌茂從不擔心顧璨明麵上的修行之路,會坎坷不順。
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種不輸宮柳島劉老成的野修!
劉誌茂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問道:“剩下那些陰物鬼魅,如何處置?此事若是不能說,你便不說。”
顧璨剛剛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後,搖頭道:“沒什麼不能說的,如果他們死而為鬼,唯一的執念就是報仇的話,很簡單,我給他們報仇的機會,師父你應該已經知道了,薑宗主在靠近雲樓城的書簡湖地界,單獨劃出了數座山水氣運連綿成片的島嶼,就是打算交予我顧璨的,到時候我會在那邊打造出一座鬼修山頭,所有陰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錢?我顧璨來給!缺秘籍?我去幫它們找來適合的。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報仇了,隻管打聲招呼。除此之外,諸多要求和心願,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實很多陰物如今都在待價而沽,沒關係,隻要它們願意開口就行。”
劉誌茂突然笑了起來,“如果說當年陳平安一拳或是一劍打死你,對你們兩個而言,會不會都是更加輕鬆的選擇?”
顧璨低下頭去,端起酒碗,手腕懸停,想了想,麵無表情道:“陳平安不是那種人,我也不願意這麼早就死了。”
抬起頭喝酒的時候,少年麵容已經恢複正常。
劉誌茂一笑置之。
事實上,劉誌茂心中翻江倒海。
關於那些島嶼的歸屬,他劉誌茂根本毫不知情!
劉誌茂歎了口氣,如此一來,最後一場對顧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變數了。
不過劉誌茂權衡一番,仍是問道:“你覺得青峽島的出路在何處?不著急,喝過了酒,慢慢想。”
顧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彎腰伸手撚起一條書簡湖遠銷權貴筵席之上的小魚乾,細嚼慢咽之後,緩緩說道:“一,我可以躋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驪靠山,最少也是一位上柱國姓氏的掌權家主。三,通過這座靠山,見過大驪皇帝,先成為他放在書簡湖用來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劉誌茂眼神熠熠,“就沒有第四?”
顧璨笑道:“慢慢來。”
劉誌茂追問道:“你行此舉,對我這個真境宗擔任供奉的傳道恩師,對劃給你島嶼的真境宗薑尚真,豈不皆是忘恩負義?”
顧璨神色從容,轉頭望向屋外,“長夜漫漫,可以吃好幾碗酒,好幾碟菜。今日隻是說此事,自然有忘恩負義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說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況在這言行之間,又有那麼多買賣可以做。說不定哪天我顧璨說死就死了呢。”
劉誌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舉碗次數多,也就隻剩下最後一碗酒了,被他一口飲儘。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
今夜這趟,不虛此行。
不曾想顧璨見劉誌茂已經無酒,碗中無酒壺也無,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壺酒,給老人又倒了一碗。
劉誌茂並未阻攔。
坐下後,顧璨舉起也是最後的一碗酒,對老人說道:“就事論事不論心,我顧璨要感謝師父你老人家,當年將我帶出泥瓶巷,讓我有機會做這麼多事情,還能活到今夜說這麼多話。”
劉誌茂舉起酒碗,與顧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飲儘碗中酒。
劉誌茂站起身,顧璨也隨之起身。
兩人一起來到正屋門檻外,並肩而立,劉誌茂笑道:“年少不作樂,少年不尋歡,辜負好光陰。”
顧璨搖搖頭,說道:“少年飛揚浮動,大好光陰,能有幾時。”
劉誌茂咦了一聲,有些驚訝,轉頭笑道:“看了不少書?”
顧璨點頭道:“山水邸報,山下雜書,什麼都願意看一些。畢竟隻上過幾天學塾,有些遺憾,從泥瓶巷到了書簡湖,其實就都沒怎麼挪窩,想要通過邸報和書籍,多知道一些外邊的天地。”
劉誌茂瞥了眼腰間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東西。”
顧璨取下折扇,遞向老人,眼神清澈道:“若是師父喜歡就拿去。”
讓這件東西露麵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顧璨做好關於一樁取舍的決定了。
劉誌茂擺擺手,“自個兒留著吧。誰送你的?”
顧璨說道:“一個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卻不是他的朋友。
哪怕那個人是劉羨陽。
可顧璨從來沒有將劉羨陽當做什麼朋友。
從小就是,劉羨陽隻是那個人的朋友,哪怕顧璨都要承認,劉羨陽是小鎮家鄉為數不多沒有壞心的……好人。
可是顧璨依舊不會把劉羨陽當朋友。
顧璨很不喜歡劉羨陽那種沒心沒肺的大大咧咧,還喜歡拿他的娘親開玩笑,所以顧璨好幾次一臉鼻涕淚水,追著劉羨陽打架。
往往到最後,劉羨陽就會笑嘻嘻認錯賠禮。
然後滿臉淚痕的小鼻涕蟲,就會病懨懨跟著另外一個人,一起走回泥瓶巷。
走著走著,那個小鼻涕蟲往往就會笑逐顏開,再無憂愁。
所以他顧璨的朋友。
從來隻有一個。
以前是,以後還是,此生至死皆如此。
可是他顧璨這輩子都不會成為那個人那樣的人。
顧璨就是顧璨。
天底下就隻有一個顧璨。
但是他願意改變言行。
而且他學得極好,改得極快。
因為那個人在離彆之際,說過一句話。
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是兩個道理。
劉誌茂最後說道:“顧璨,知道什麼叫家底嗎?”
顧璨笑道:“請師父指教。”
劉誌茂說道:“不是市井豪紳的腰纏萬貫,良田萬畝,也不是官場上的滿門皆將種,父子同朝會,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雲。”
劉誌茂隻說了一半,依舊沒有給出答案。
顧璨咀嚼一番,點頭道:“懂了,是一戶人家,出了大錯之後,補救得回來,不是那種說沒就沒了。”
劉誌茂遺憾道:“我劉誌茂就沒能做到,遭此劫難過後,到底是讓章靨失望了,哪怕僥幸成了玉璞境,也是譜牒仙師的一條家犬。”
顧璨微笑道:“青峽島還有我顧璨。”
劉誌茂搖搖頭,“是我們書簡湖還有一個顧璨!”
山澤野修,恩怨分明。
哪怕是師徒之間,亦是如此。
劉誌茂一閃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開始閉關。
顧璨一夜未睡。
隻是在小院中緩緩散步。
雖然劉誌茂遮掩了屋內言語動靜,可是老人走出屋後,並未刻意掩飾。
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自然知曉了這位截江真君的到來和離去。
馬篤宜打開窗戶,左右張望之後,以眼神詢問顧璨是不是有麻煩了。
顧璨笑著擺擺手,示意不用她擔心。
至於那個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顧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資質卻是馬篤宜更好,同時曾掖機緣更好,馬篤宜的後天性情顯然更佳。
到最後,則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遠。
所幸死過一次的馬篤宜,根本不在乎這些。
所以顧璨有些時候,有些羨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開竅,也羨慕馬篤宜的無憂無慮。
曾掖輾轉反側,最後昏昏睡去。
顧璨歎了口氣,這個曾掖若是在當年的書簡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那點境界修為,主動還是羊入虎口,骨頭不剩。
通過將軍府那邊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酒宴,顧璨發現了一點端倪。
書簡湖的規矩訂立,那位注定是豪閥出身的年輕將軍關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賬本的,因為顧璨會感到熟悉。
所以說如今的書簡湖,處處都有那位青峽島賬房先生的痕跡了。
顧璨手持折扇,輕輕拍打肩頭,自言自語道:“要學的,還很多。”
他手中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
正反兩麵都有題字。
清風明月。五雷生發。
應該是劉羨陽親筆寫在扇麵上的,是與他顧璨顯擺醇儒陳氏的求學功底呢。
可是顧璨從來都覺得如果劉羨陽和那個人一起去往學塾,劉羨陽就隻有在背後吃灰塵的份。
但是世事,卻讓那個人走江湖,劉羨陽在求學。
所以顧璨一直不太喜歡這樣的世道。
至於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顧璨這一夜都沒有去翻閱。
我顧璨修行,需要著急嗎?
————
拂曉時分,顧璨打開門,坐在外邊的台階上,門神和春聯都是去年年關買來的。
曾經有個鼻涕蟲,揚言要給泥瓶巷某棟宅子掛上他寫的春聯。
那會兒,那個人應該是很開心的,所以使勁揉著鼻涕蟲的腦袋,說今年兩家的春聯紅紙,都他來掏錢。
這不是廢話嗎?
自從那個家夥去了龍窯當學徒之後,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戶人家,門神春聯,哪一次不是他花錢買來送到家裡的?更窮的人,反而是為彆人花錢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
天底下怎麼就會有這種人。
顧璨坐在台階底部,手肘抵住更上邊的台階上,安靜等待對麵那戶人家的開門。
因為那邊有個屁大孩子,臉上常年掛著兩條黏糊的小青龍。
所以顧璨才會選擇在這邊租房子住下。
對麵是一個小戶人家,爹娘都在,做著可以養家糊口的差事,剛剛去學塾沒多久的小家夥,上邊還有個姐姐,長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聽,少女柔柔弱弱的,臉皮還薄,容易臉紅,每次見到他,就要低頭快步走。
顧璨當然不會喜歡這麼一位市井坊間的少女。
對麵大搖大擺走出一位準備去往學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顧璨後,他後撤兩步,站在門檻上,“姓顧的,瞅啥呢,我姐那麼一位大美人,也是你這種窮小子可以眼饞的?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顧璨坐直身體,輕輕以竹扇拍打膝蓋。
那家夥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幾眼,跳下門檻,一溜煙跑到顧璨身邊坐著,伸出手,“給我耍耍。”
顧璨笑問道:“還不滾去之乎者也?”
小家夥白眼道:“那些個之乎者也,又不會長腳跑路,我遲些去,與夫子說肚兒疼。”
顧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黃泥巴,學塾先生才會相信你。”
小家夥想了想,突然破口大罵道:“姓顧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會打我,臟了褲子,回了家,我娘還不得打死我!”
小家夥罵完之後,問道:“姓顧的,你會拽文,再教我兩句,我好跟兩個朋友顯擺學問去。”
顧璨隨口說道:“村東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稚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鞭牛。”
小家夥怒道:“這麼多字?要少一些的,氣勢更足一些的!”
顧璨哦了一聲,隨口胡謅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夥皺起眉頭,“殺氣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過也不是不可以說,隻能與那些跑不過我的人說。”
顧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夥腦袋上,“你這股機靈勁兒,像我小時候。”
顧璨停下笑聲,“這句混賬話,聽過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氣魄。”
小家夥使勁點頭,“趕緊的!”
顧璨一本正經道:“每天床上涼颼颼。”
小家夥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那人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顧璨突然疑惑道:“對了,夫子不會打你?你不經常哭著鼻子回家嗎?說那老夫子是個老王八蛋,最喜歡拿板子揍你們?”
小家夥搖晃肩頭,嬉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咱們學塾換了位新夫子啦,以前那個可惹人厭,讀書好的,從來不打不罵,就專門盯著我們幾個讀書不好,往死裡打,跟咱們偷了他家東西似的,我都想著長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幾斤氣力,就偷偷打他一頓。如今這位嘛,好得很,從不打人,管也不管我們幾個,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呦。”
顧璨笑了笑,“那你是更喜歡如今的教書先生嘍?”
小家夥愣了一下,“姓顧的,你今兒出門的時候,腦袋給門板夾了吧?怎的總問這些個傻問題?換成你去學塾讀書,不喜歡新夫子?如今咱們幾個再鬨,隻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兒讀書,新夫子從來不管,彆說打了,罵都不罵一句,賊好!”
顧璨繼續身體後仰,微笑道:“隻管好學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嗎?那這個天下,需要教書先生做什麼?”
小家夥唉聲歎氣,“姓顧的,你腦子真的壞掉了。其實吧,我以前還是挺想著你跟我姐好的,這會兒,算了吧。我讀書就沒啥出息了,若是將來姐夫再不爭氣些,以後咋辦嘛。”
顧璨笑道:“你怎麼就知道自己讀書沒出息了,我看你就挺機靈啊。”
小家夥耷拉著腦袋,“不光是現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說我這麼頑劣不堪,就隻能一輩子沒出息了,老夫子每罵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數打我最起勁,恨死他了。”
顧璨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長大以後,若是在街巷遇見了那兩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隻是收錢做事,不算教書匠,可若是遇見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聲先生。”
小家夥驀然抬頭,怒氣衝衝道:“憑啥!我就不!”
顧璨抬頭望天,“就憑這位先生,還對你抱有希望。”
小家夥聽得雲裡霧裡,憋了半天,試探性問道:“你也被脾氣極差的夫子狠狠打過?”
顧璨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他脾氣很好。”
小家夥嘖嘖道:“可憐,真可憐,不比我好到哪裡去嘛,嘿,我比你還要好些,老夫子不見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夥站起身,抹了把臉,偷偷往顧璨肩頭一抹,飛奔逃掉。
顧璨轉頭望去,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
顧璨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跡。
站起身,返回宅子,關上門後,彆好折扇在腰間。
很多人都該死,而且以後注定隻會越來越多,可前提是顧璨得先活著,以後用所謂的善舉積攢勢力,輔以駕馭人心的花樣手段,再用規矩殺人,雖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說什麼呢?好事我也做,壞人我也殺,而且殺得你陳平安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顧璨背靠房門。
就是有點傷心。
因為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原來真的死了。
在陳平安心中,在顧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讓顧璨最傷心的另外一種可能。
是自己從來沒有變。
而是陳平安不再是泥瓶巷那個草鞋少年了,是他陳平安變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誰變了。
顧璨。
璨。
那個人無比希望的美玉粲然。
永遠都不會有了。
廂房響起開門聲。
顧璨瞬間摘下折扇,猛然打開,遮掩麵容。
片刻之後,顧璨合攏折扇,笑容燦爛,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著撓撓頭,嗯了一聲。
其實額頭和手心全是汗水。
顧璨走入正屋,讀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