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黃國以北是寶相國,佛法昌盛,寺廟如雲。
陳平安過在邊境關隘那邊,依舊是加蓋了通關文牒,有事沒事就拿出了翻一翻,手頭這關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筆,以前那份關牒,已經被蓋印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樓那邊。
陳平安依舊頭戴鬥笠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獨自一人尋險探幽,偶爾禦劍淩風,遇見了人間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離著渡船金丹宋蘭樵所在的春露圃,還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間,往往是駝子多見駝子,瘸子多見瘸子。
涉足長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會見到更多的修士,當然也有山澤精怪、潛伏鬼魅。
陳平安一路從銀屏國隨駕城來到寶相國邊境,便見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
不過除了槐黃國玉笏郡出手一次,其餘陳平安就隻是那麼遠觀,居高臨下,在山上俯瞰人間,總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態了。
隻不過依舊練拳不停,在鬼蜮穀之後,陳平安就開始專心練習六步走樁,打算湊足兩百萬拳再說。
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斬妖除魔的一行四人,陳平安原本是想要自己單獨鎮殺群鬼之後,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鐸寺多待幾天,問一問那青紙金字頁經書上的梵文內容,自然是將那梵文拆分開來與僧人多次詢問,字數不多,總計就兩百六十個,刨開那些雷同的文字,想必問起來不難。財帛動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鐸寺那對武人師徒,便是如此。
走過了兩座寶相國南部城池,陳平安發現這邊多行腳僧,麵容枯槁,托缽苦行,化緣四方。
陳平安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單手豎起在身前,輕輕點頭致禮。
寶相國除了僧人多寺廟多香火多,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這天陳平安就在一片黃沙中,遇到了一隊去往北方州城的鏢師,除了裝滿貨物的車馬,還有叮叮咚咚的駝鈴聲,鏢師們一個個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膚黝黑,隻是透著一股英姿颯爽,這樣的女子,其實也好看。
一位騎馬的年輕人瞧見了前邊的白衣書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滿是黃沙塵土,頭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風艱難緩行,步履蹣跚,不斷被車隊落在身後,他放緩馬蹄,彎腰摘下一隻掛在馬鞍旁的水囊,笑問道:“這黃風穀還有百餘裡路,小夫子身上水帶的夠不夠?不夠的話,隻管拿去,不用客氣。”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嘴唇乾裂滲血的年輕鏢師,指了指腰間養劍葫,笑道:“不用了,壺裡有水,竹箱裡還備有水囊。”
年輕人收起水囊掛好,又笑道:“黃風穀夜間極涼,而且如今世道古怪,愈發不太平了,越來越多的臟東西闖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廟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儘量跟上我們,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啞巴湖邊落腳過夜,人多陽氣盛,還好有個照應。此地夜間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絕非危言聳聽,所以小夫子千萬彆落單了,不過也不用太過害怕,黃風穀經常會有高僧大德在此結茅念經,真有那些汙穢東西出沒,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陳平安點點頭,“謝過少俠提醒,我一定會在天黑前走到湖泊那邊。”
寶相國不在銀屏、槐黃在內的十數國版圖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對於精怪鬼魅早已習以為常,北俱蘆洲的東南一帶,精魅與人雜處已經無數年了,所以對付鬼物邪祟一事,寶相國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應對之策。隻不過那位夢粱國“說書先生”撤去雷池大陣後,靈氣從外倒灌入十數國,這等異象,邊境線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會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會順著本能去追逐靈氣,所以才有槐黃國步搖、玉笏兩郡的異象,多是從寶相國這邊流竄進入南方。
這才有了年輕鏢師所謂的世道愈發不太平。
夕陽西下,陳平安不急不緩,走到了那座不知為何被當地百姓稱呼為啞巴湖的碧綠小湖。
已經有數撥人再次聚集,篝火連綿,人人飲酒驅寒。
這天夜裡,從西邊亮起數道劍光,氣勢如虹掠向黃風穀,落在距離啞巴湖數十裡外的大地上,劍光縱橫,伴隨著鬼物哀嚎嘶吼,約莫一炷香後,一條條璀璨劍光便離地遠去。在這期間,鏢師這些會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過路商賈也罷,竟是人人泰然自若,隻管喝酒,熱熱鬨鬨,討論到底是哪家山頭的劍修來此練劍。
劍修已經遠去,夜已深,湖邊依舊少有人早早歇息,竟然還有些頑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劍,相互比拚切磋,胡亂挑起黃沙,嬉笑追逐。
陳平安喝著養劍葫裡邊的寶鏡山深澗水,背靠竹箱坐在湖邊。
瞧見了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獨自離了隊伍,蹲在水邊,想要掬水洗臉,她抬起一隻手,手腕上係掛有一串雪白鈴鐺,當她掀開冪籬一角,陳平安便已經收回了視線,望向那座據說深不見底的啞巴湖,市井傳聞,這座小湖千年不曾乾涸,任你大旱數年,湖麵不降一尺,任你暴雨連綿,湖水不高一寸。
當湖心處出現一絲漣漪,先是有一個小黑粒兒,在那邊探頭探腦,然後迅速沒入水中。那女子依舊仿佛渾然不覺,隻是細心打理著額頭和鬢角青絲,每一次舉手抬腕,便有鈴鐺聲輕輕響起,隻是被湖邊眾人的飲酒作樂喧嘩聲給掩蓋了。
湖麵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巨大漩渦,然後驟然躍出一條長達十數丈的怪魚,通體漆黑如墨,它朝那冪籬女子驀然張嘴,牙齒鋒利如沙場刀陣。
陳平安盤腿而坐,紋絲不動,單手托腮,望向那一人一魚。
啞巴湖八個方向,同時出現八人,各自手持羅盤,瞬間砸入沙麵之下,然後紛紛站定,手指掐訣,腳踩罡步,刹那之間,便有那條銀線如繩索,激射向湖心處,當那條銀色繩索彙集在圓心一點,湖麵之上,瞬間出現一個大放光明的銀色八卦圖陣法,可與月色爭輝。
八人應該師出同門,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從地上羅盤中拽出一條銀線,然後雙指並攏,向湖心上空一點,如漁夫起網捕魚,又飛出八條銀線,打造出一座牢籠,然後八人開始旋轉繞圈,不斷為這座符陣牢籠增加一條條弧線“柵欄”。至於那位單獨與魚怪對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擔心。
睜開一張血盆大口的魚怪在羅盤砸地之際,就已經意識到不對勁,已經迅速合攏大嘴,隻是巨大的慣性,讓它依舊衝向那位已經猛然起身的冪籬女子,結果被那不退反進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躍起,一拳就將魚怪打得墜向湖麵八卦陣中,當那副龐然身軀觸及八卦陣當中的艮卦,魚怪頭頂頓時砸下一座小山頭,砸得魚頭之上,可憐魚怪被一彈向震卦,頓時電光閃爍,呲呲作響,劈裡啪啦的,魚怪蹦跳帶滑行,落入離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燒,就是這樣淒慘,然後魚怪又嘗過了冰錐子從湖中戳出槍戟如林的陣仗,最終變化成一個黑衣小姑娘的模樣,不斷飛奔,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抹臉擦淚,又是躲過火龍又是躲冰錐的,偶爾還要被一條條閃電打得渾身抽搐幾下,直翻白眼。
這一幕幕,看得陳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視,稍稍轉移視線,還閉上一隻眼睛。
見過了不少凶神惡煞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場如何,剛拋頭露麵那會兒,大多一個比一個威風八麵,就說鬼蜮穀,膚膩城範雲蘿的車輦,就連那與銅臭城鬼物對峙的精怪,都有一幫嘍囉幫它扛著一塊大木板,陳平安還真沒見過眼前這麼下場淒涼的可憐蟲。
湖上場景。
看得仙師之外的湖邊眾人,一個個大口喝酒,喝彩不斷,那些個頑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長輩身邊,除了一開始大魚跳出湖麵,張嘴吃人的模樣,有些嚇人,現在倒是一個個都沒怎麼怕。寶相國一帶,最大的熱鬨,就是仙師捉妖,隻要瞧見了,比過年還熱鬨喜慶。
當儘量離著湖麵八卦陣法一尺高度的小女孩,飛奔闖入巽卦當中,立即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圓木砸下,黑衣小姑娘來不及躲避,深呼吸一口氣,雙手舉過頭頂,死死撐住了那根圓木,一臉的鼻涕眼淚,哽咽道:“那串鈴鐺是我的,是我當年送給一個差點死掉的過路書生,他說要進京趕考,身上沒盤纏了,我就送了他,說好了要還我的,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沒還我,嗚嗚嗚,大騙子……”
陳平安信這小姑娘水怪看似荒誕的言語。
這啞巴湖有此水麵不增不減的異象,應該就要歸功於這個真身模樣不太討喜的魚怪小丫頭,這麼多年下來,商賈過客都在此駐紮過夜,從未有過傷亡,其實人也好,鬼也罷,說什麼,任你天花亂墜,很多時候都不如一個事實,一條脈絡。不管怎麼說,這麼多年來,當地百姓和過路商賈,其實應該感激她的庇護才對,無論她的初衷是什麼,都該如此,該念她一份香火情。隻不過仙師降妖捉怪,亦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哪怕在魚怪一露頭的時候,就知道她身上並無煞氣殺心,多半是眼饞那串鈴鐺,加上起了一份戲謔之心,陳平安自然早已看穿那冪籬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寶相國的六境?總之陳平安都沒有出手攔阻。
不過冪籬女子手上那串鈴鐺,本就是魚怪小姑娘的物件,這一點,還是有些出乎陳平安的意料。
當小姑娘道破真相後,那一拳退敵的冪籬女子站在碧綠小湖邊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殺你,這是牽勾國國師的意思,那邊缺了一個河婆,國師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鎮水運,不全是壞事。不過事先說好,我也不願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親水,塑造金身成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為英靈的那些存在,機會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釘釘就能成功的,沒法子,我們與牽勾國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國師府又給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這麼做,強行將你從啞巴湖擄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我覺得你當年贈送鈴鐺的牽勾國書生,更太厚道,不但沒有還你鈴鐺的意思,還珍藏起來,當了家傳寶,鈴鐺也是他後人贈送的牽勾國國師,為此還得以官升一品,順便幫著祖先要到了一個追贈諡號。你要罵,可以等當成了河婆再使勁罵。這會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繼續吃苦頭。”
黑衣小姑娘還雙手撐著那緩緩下墜的圓木,當她雙腳就要觸及湖麵八卦陣的時候,愈發哀嚎道:“我都快要成為水煮魚了,你們這些就喜歡打打殺殺的大壞蛋!我不跟你們走,我喜歡這兒,這兒是我的家,我哪裡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窩當個什麼河婆,我還小,婆什麼婆!”
冪籬女子歎了口氣,示意其餘八位師門修士不用著急合攏陣法,對那水怪小丫頭循循善誘道:“那我跟你打個商量?我可以幫你跟那位國師大人求個情,那筆神仙錢我就先不掙了,但是你必須跟我返回師門,還是要挪個窩,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師父會怪罪的。我師門附近有一條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鎮,你先瞧瞧人家當水神是個什麼滋味,哪天覺得當河婆也不錯了,我再帶你去登門國師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輕輕點頭。
身為純粹武夫的女子雙手掐訣,念念有詞,竟是也能駕馭靈氣,撤掉了那根巽卦上空的圓柱。
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幾下,雙臂彎曲前後搖晃,然後眼珠子滴溜溜轉。
冪籬女子笑道:“彆想跑啊,不然紅燒魚,清蒸魚,都是有可能的。”
小丫頭抽了抽鼻子,哭喪著臉道:“那你還是打死我吧,離了這裡,我還不如死了算數。”
冪籬女子有些無奈。
其餘仙師似乎也都覺得好玩,一個個都不急於收網抓妖。
驟然之間,從天際極遠處,亮起一抹耀眼劍光,轉瞬即至,禦劍懸停眾人頭頂,是一位身穿淺紫法袍的年輕劍修,發髻間彆有一根斷斷續續有雷電交織的金色簪子,微笑道:“這頭啞巴湖小妖極難捕捉,你們好手段。多少錢,我買了。”
冪籬女子微笑道:“可是金烏宮晉公子?”
年輕劍修笑道:“正是在下。”
女子搖頭歉意道:“這頭妖物不能賣給晉公子。”
年輕劍修皺了皺眉頭,“我出雙倍價錢,我那師娘身邊剛好缺少一個丫鬟。”
女子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道:“抱歉,恕難從命。此物是師門答應牽勾國國師府的,我今夜做不得主。”
那金烏宮宮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傳說以青神山綠竹煉製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殺婢女,身邊除了一人能夠僥幸活成教習老嬤嬤,其餘的,都死絕了,而且還會拋屍於金烏宮之巔的雷雲當中,不得超生。但是金烏宮倒也絕對不算什麼邪門魔修,下山殺妖除魔,亦是不遺餘力,而且一向喜歡揀選難纏的鬼王凶妖。隻是金烏宮的宮主,一位堂堂金丹劍修,偏偏最是畏懼那位大嶽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於金烏宮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宮主多言語半句。
不然這筆買賣,不是完全不可以談。師門和牽勾國國師,想必都不介意賣一個人情給勢力龐大的金烏宮。
年輕劍修一挑眉,“好好講理偏偏不聽,非要我出劍才聽話不成?你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籙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這張本來就不咋的的臉龐,再買下那頭小妖?”
年輕劍修冷笑著補充了一句:“放心,我還是會,買!不過從今往後,我晉樂就記住你們青磬府了。”
冪籬女子心中歎息,總不能因為自己連累整座師門,金烏宮修士一向愛憎分明,並且喜怒無常,一旦不講理之後,那是難纏至極。
她轉頭看了眼那個雙手抱頭騙自己的小姑娘水怪。
在她正要點頭答應的時候,落針可聞的啞巴湖邊上,有一位早早摘了鬥笠在書箱上的文弱書生,一襲白衣,手持折扇,緩緩起身,微笑道:“如果這也算講理,我看還是一開始就不講理的好,強買強賣便是,反正誰本事高誰大爺,不用脫褲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顫,抬起頭,疑惑道:“脫褲子放屁是不對,咱們黃風穀風大夜涼,露腚兒可要涼颼颼,可拉屎又麼得法子嘍,咋個就不要脫褲子啦?”
那白衣書生以折扇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對唉。”
小姑娘眉開眼笑,懸停空中,盤腿而坐,雙手抱胸,“讀書人都愣頭愣腦的。”
隻是一想到那串當好心好意送人當盤纏的鈴鐺,黑衣小姑娘便又開始抽鼻子皺小臉。
都是騙人的,裝的!當年那家夥,還說他這輩子最大的興趣不是當官,是寫一本膾炙人口的誌怪小說呢,到時候一定會寫一篇關於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極長,濃墨重彩,他當時連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啞巴湖大水怪》,當時把她給憧憬的都快要流口水了,還專門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繪得凶神惡煞一些,道行高一些。那讀書人答應得很爽快來著。
怎的如今那串鈴鐺都見著了,卻沒能見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來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數少一些,也沒關係啊。
年輕劍修彎腰前傾,凝視著那個人模狗樣的白衣書生,笑嗬嗬道:“呦,跟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們倆擱這兒唱雙簧呢?”
那一襲雪白長袍猶有塵土的書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懇請金烏宮晉公子高抬貴手。”
又有一抹劍光破空而至,懸停在晉樂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釵子彆在發髻間,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這次曆練,在小師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們沒能斬殺那黃風老祖,知道你這會兒心情不好,可是小師叔祖還在那邊等著你呢,等久了,不好。”
晉樂點了點頭,伸出手指,指指點點,“青磬府對吧,我記住了,你們等我近期登門拜訪便是。”
然後他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額頭汗水的白衣讀書人,與自己對視後,立即停下動作,故意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晉樂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實穿著件法袍吧,是個兒子,就彆跟我裝孫子,敢不敢報上名號和師門?”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陳名好人。”
晉樂臉色陰沉,對身邊中年婦人說道:“師姐,這我可忍不了,就讓我出一劍吧,就一劍。”
那金烏宮女修輕聲提醒道:“小師叔祖興許在看著咱們呢。”
晉樂對那白衣書生冷哼一聲,“趕緊去燒香拜佛,求著以後彆落在我手裡。”
兩位金烏宮劍修一起驟然拔高,就此禦劍遠去,拖曳出兩條極長劍光。
已經聚在冪籬女子身邊的青磬府八位仙師,看到兩道劍光消逝後,都鬆了口氣,隻是一想到那晉樂的登門說法,便俱是相識苦笑。尤其是冪籬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過九人望向那個這會兒正在使勁擦拭額頭的白衣書生,都有些心懷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攤了那金烏宮晉公子的注意力,不然他們九人更是麻煩,說不定今夜就難逃一劫,廝殺一場了。青磬府雖然勢力遜色金烏宮一籌,可還真不至於見著了兩位劍修就得跪地磕頭。
不管怎麼說,這趟下山出門捉妖,委實是流年不利。
將來師門擋住晉樂的登山問劍,以青磬府的底蘊,自然不難,可青磬府從此與金烏宮不對付,是在所難免。
那冪籬女子抱拳笑道:“這位陳公子,我叫毛秋露,來自寶相國東北方桃枝國的青磬府,謝過陳公子的仗義執言。”
那人笑道:“我不是什麼仗義執言,隻是想要與仙師們買下那頭啞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舊雙臂環胸,嚷嚷道:“大水怪!”
陳平安轉頭笑道:“方才見著了金烏宮劍仙,你咋不自稱大水怪?!”
小丫頭眼珠子一轉,“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說不出話來。你有本事再讓你金烏宮狗屁劍仙回來,看我不說上一說……”
不等黑衣小姑娘說完話。
隻見天幕遠處,出現了一條興許長達千餘丈的青色一線金光,直直激射向黃風穀某地深處。
陳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呦,還是一位金丹境劍修。
看來是金烏宮男女修士嘴中的那位小師叔祖親自出手了?
在這之後,天地恢複清明,那條劍光緩緩消逝。
小丫頭趕緊抱住腦袋,大喊道:“小水怪,我隻是米粒兒小的小水怪……”
那冪籬女子與一位師門老者苦笑道:“若是這人出手,向我們問劍,就大麻煩了。”
老人搖頭,輕聲笑道:“這位劍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風,全然不似這喜好抖摟威風的晉樂,還是很山上人的,目中無塵事,每次悄然下山,隻為殺妖除魔,以此洗劍。這次估計是幫著晉樂他們護道,畢竟此地的黃風老祖可是實打實的老金丹,又擅長遁法,一個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這一劍下去,黃風老祖幾十年內是不敢再露頭專吃僧人了。”
那自稱毛秋露的冪籬女子望向那白衣書生,搖頭笑道:“一來國師府出價購買此妖,價格很高,二來如今惹到了金烏宮晉樂,陳公子你若是接受這燙手芋頭,並不妥當。我們青磬府雖說不如金烏宮強勢,可是因為這頭啞巴湖水怪引起的糾紛,好歹占著理,還不至於對金烏宮太過畏懼。”
陳平安收起折扇彆在腰間,微笑道:“沒事,我這一路往北遠遊,辛苦掙錢就是為了花錢來著,毛仙師隻管開價。而且我是行蹤不定如一葉浮萍的野修,金烏宮想要發火,也得找得著我才行,所以隻要毛仙師願意賣,我就可以買,”
那黑衣小姑娘氣呼呼道:“我才不要賣給你呢,讀書人焉兒壞,我還不如去當跟著那姐姐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當鄰居,說不定還能騙些吃喝。”
陳平安轉頭笑道:“不怕那金烏宮劍仙的劍光了?一旦給那晉大劍仙知曉了你的蹤跡,從來隻有千日做賊的事,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每天提心吊膽,你這大水怪受得了?”
小丫頭皺起來,開始使勁想問題,想事情用不用心,隻需要看她眉頭皺得有多厲害了。
陳平安對望向那撥青磬府仙師,笑道:“開價吧。”
女子望向那位師門長者,後者輕輕點頭。
毛秋露仍是小聲問道:“陳公子當真不怕那金烏宮糾纏不休?”
陳平安點頭道:“我躲著他們金烏宮便是。”
毛秋露有些為難,說道:“可是國師府那邊出價一顆穀雨錢,購買這頭小魚怪,其實平時賣不了這麼高價格,但是勾連著那個河婆神位,所以……”
小丫頭怒道:“啥?才一顆?不是一百顆嗎?!氣死我了!那穿白衣服的讀書人,快點,給這拳頭恁軟的小姑娘一百顆穀雨錢,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漢!”
陳平安懶得搭理這個腦子進水的小水怪,遞出一顆穀雨錢。
那毛秋露滿臉驚訝,無奈道:“陳公子還真買啊?”
就在此時。
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飄然而至,站在坡頂那邊,身後跟著十數位神色木訥的僧侶,年齡懸殊,老少皆有。
人人身前懸掛佛珠,尋常材質,卻是一串串皆是金光流轉,在夜幕中極其矚目。
老僧站定後,沉聲道:“金烏宮劍仙已遠去,這黃風老祖受了重傷,狂性大發,竟是不躲在山根中修養,反要吃人,貧僧師伯已經與它在十數裡外對峙,困不住他太久,你們隨貧僧一起趕緊離開黃風穀地界,速速起身趕路,實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陳平安將那顆穀雨錢輕輕拋給冪籬女子,笑道:“做完買賣,咱們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那顆穀雨錢,攥在手心,的確是一顆千真萬確的穀雨錢。
小水怪急匆匆喊道:“還有那串鈴鐺彆忘了!你也花一顆穀雨錢買下來!”
陳平安還是不理她。
小丫頭腮幫鼓鼓,這讀書人忒不爽利了。
冪籬女子笑著摘下手腕上那串鈴鐺,交給那位她一直沒能看出是練氣士的白衣書生。
她的那位師門長者,一揮手,以整座湖麵作為八卦的符陣,頓時收攏在一起,將那在銀色符籙大網中渾身抽搐的小丫頭拘押到岸邊,其餘青磬府仙師也紛紛馭回羅盤。
毛秋露笑道:“我們撤去符陣,陳公子可要看好了,千萬彆讓她逃竄入湖水。”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自然。”
符陣瑩光瞬間消散。
陳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那小丫頭的後領,高高提起,她懸在空中,依舊板著臉,雙臂環胸。
山坡那邊,那些走鏢江湖客和過路商賈都已迅速收拾家當,開始在那些僧人的護送下,匆忙夜行趕路。
而那撥青磬府仙師根本沒有言語交流,就自行走入隊伍當中,顯然是要幫著那些寶相國僧人一起護送離開。
陳平安大聲喊道:“那位鏢師!”
一個騎馬來到坡頂的年輕鏢師,轉過頭望去。
隻見那白衣書生除了一手拎著那個小姑娘,手中還多出了一隻酒壺,然後使勁一甩,往他高高拋來一壺酒。
那年輕鏢師隻需坐在馬背上,一伸手就接住了那壺酒。
年輕人收起酒壺,露出笑容,抱拳致謝。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
投緣便飲酒,無需寒暄,莫問姓名。
毛秋露轉頭問道:“陳公子?不一起走?!”
然後這位冪籬女子聽到了一個怎麼都想不到的理由,隻聽那人大大方方笑道:“我換個方向跑路,你們人多,黃風老祖肯定先找你們。”
毛秋露氣得說不出一個字來,轉過身去,背對那人,高高舉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後緩緩朝下。
可那人竟然還好意思說道:“回頭有機會去你們青磬府做客啊。”
冪籬女子收起手勢後,置若罔聞,大步離去。
被人拎在手中的小姑娘搖頭晃腦,幸災樂禍道:“讀書人,你看不出來吧,她對你可是有點好感的,現在是半點都沒有嘍。”
後領一鬆,她雙腳落地。
隻見那白衣書生笑道:“沒瞧出來,你挺有江湖經驗啊。”
黑衣小姑娘雙手負後,瞪大眼睛,使勁看著那人手中的那串鈴鐺。
陳平安將鈴鐺拋給她,然後戴好鬥笠,彎腰側身背起了那隻大竹箱。
小丫頭愣在當場,然後轉了一圈,真沒啥異樣,她伸長脖子,整張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皺在了一起,表明她腦子現在是一團漿糊,問道:“嘛呢,你就這麼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位大水怪當大水怪了是吧?”
陳平安一手推在她額頭上,“滾蛋。”
小丫頭怒道:“嘛呢嘛呢!”
她驀然張大嘴巴,小臉蛋頓時裂開大嘴,露出雪亮的鋒利牙齒,就那麼張大不合攏,“怕不怕?”
陳平安背著竹箱,緩緩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邊不遠處,動靜越來越大了。
黑衣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隨手將那串鈴鐺拋入湖中,然後捏著下巴,開始皺眉想問題,眼睜睜看著那個白衣書生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聲,轉身大搖大擺走向碧綠小湖,然後猛然站定轉頭,結果隻看到那人已經站在了坡頂,腳步不停,就那麼走了。
小丫頭使勁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唉。
一個縱身飛躍,墜入水中,現出真身變作一條魚怪,追著那串不斷下墜的鈴鐺,搖頭擺尾,往湖底遊曳而去。
山坡那邊。
當一襲白衣走出數裡路。
停步不前,他摘下了鬥笠和竹箱。
隻見一位渾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誦經。
身邊黃沙地上,插有一根錫杖,銅環相互劇烈撞擊。
老僧一身鮮血竟是淡金色。
隨著老僧入定誦經,周圍方丈之地,不斷綻放出一朵朵金色蓮花。
老僧四周有一道黃色龍卷風不斷席卷,隱約可見有一襲黃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黃沙龍卷瘋狂衝擊,那些金色蓮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雖然雙眼緊閉,卻仍是一揮袖子,如今老僧隻能依稀感知到身後出現了一位外人,有些著急,沉聲道:“快走!抓緊老僧錫杖,它會助你遠離此地,莫要回頭!”
那根錫杖斜飛出去,向那白衣書生飛掠出去,然後懸停在那人身邊,錫杖環環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書生趕快抓住,逃離這處是非之地。
老僧為了分心駕馭那根錫杖離地救人,已經出現破綻,黃沙龍卷愈發氣勢洶洶,方丈之地的金色蓮花已經所剩無幾。
就在老僧就要徹底被黃沙裹挾、徹底消磨金身之際,耳畔有一個溫醇嗓音輕輕響起,“大師隻管入定說佛法,小子有幸聆聽一二,感激不儘。”
然後那年輕人一步前掠十數丈,同時出聲道:“隨我降妖!”
隻見竹箱自行打開,掠出一根金色縛妖索,如一條金色蛟龍尾隨雪白身形,一起前衝。
縛妖索鑽入黃沙龍卷當中,困住那一襲黃袍。
白衣書生則出拳如雷而已。
隻是拳罡如虹,聲勢驚人,讀書人卻閒庭信步,但是隨便一袖子下去,往往整個衝天龍卷都要被當場打成兩截。
老僧緩緩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雙手合十,低頭卻不是誦經,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淨。可惜無茶,不然上座。”
那一襲白衣與那道龍卷,打得遠去了。
老僧緩緩起身,轉身走到竹箱那邊,抓回那根銅環已然寂靜無聲的錫杖,老僧佛唱一聲,大步離去。
這一天夜幕中。
一位白衣書生背箱持杖,緩緩而行。
腳上掛著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腳踝,所以每走一步,就要拖著那個牛皮糖似的小丫頭滑出一步。
陳平安也不低頭,“你就這麼纏著我?”
身上還纏繞著一個包裹的小姑娘點頭道:“我包裹裡邊這些湖底寶貝,怎麼都不止一顆穀雨錢了。說好了,都送給你,但是你必須幫我找到一個會寫書的讀書人,幫我寫一個我在故事裡很凶、特彆嚇人的精彩故事。”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這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啊。”
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淚鼻涕在那人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帶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麼大,黃沙老祖都給你打殺了,跟著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那個讀書人,寫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戶戶都曉得我是一頭啞巴湖的大水怪。”
陳平安停下腳步,低頭問道:“還不鬆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鬆手,晃了晃腦袋,用自己的臉龐將那人雪白長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後抬起頭,皺著臉道:“就不鬆手。”
陳平安一抬腳,“走你。”
小姑娘被直接摔向那座碧綠小湖,在空中不斷翻滾,拋出一道極長的弧線。
片刻之後。
陳平安轉頭望去。
遠遠跟著一個跟屁蟲,見到了他轉頭,就立即站定,開始抬頭望月。
陳平安歎了口氣,“跟在我身邊,說不定會死的。”
小丫頭屁顛屁顛往前跑,隻是一見到那白衣讀書人皺眉了,就趕緊一個急停,悶悶道:“誰不會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這個,我就是想要誰都知道我,知道了,死就死了。”
陳平安繼續前行。
她便跟在後邊。
期間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著地麵,歪著腦袋,然後驀然張大牙齒鋒利的嘴巴,一口將一條蜥蜴吞下。
站起身後,背著個包裹的小姑娘眉開眼笑,“美味!”
隻是她突然發現那人轉過頭。
她立即繃臉,視線遊移不定,隻是腮幫忍不住動了動。
那人笑了笑,“那就跟著吧,爭取到了春露圃,幫你找個落腳的地方。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啞巴湖,你自己走,我不會管你。”
她飛奔到那人身邊,挺起胸膛,“我會反悔?嗬嗬,我可是大水怪!”
那人嗯了一聲,“米粒兒大小的大水怪。”
她破天荒有些難為情。
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萬萬不能寫到書裡去的。
在那之後,白衣書生身邊便跟著一個經常嚷著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
小丫頭覺得倍兒有意思。
那人會帶著他一起坐在一條街上的牆頭,看著兩家的門神相互吵架。
是對門對戶的兩家門神,張貼文財神的那戶人家,出了一位任俠仗義的好漢,貼有武財神的,卻出了一位讀書種子,美姿容,在當地縣城素有神童美譽。
當時那個至今還隻知道叫陳好人的讀書人,給她貼了一張名字很難聽的符籙,然後兩人就坐在遠處牆頭上看熱鬨。
此後他們還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給水神之子的場景,瞧著是鑼鼓喧天的大排場,可其實寂靜無聲,那人當時讓出道路,但是山神爺隊伍那邊的一位老嬤嬤,主動遞了他一個喜錢紅包,那人竟然也收了,還很客客氣氣地說了一通恭賀言語,真是丟人現眼,裡邊就一顆雪花錢唉。
後來他們又見到了傳說中的五嶽山君巡遊,金衣神人,身騎白馬,身後是一條長長的尾巴,很是威風了。
還在一座占地很大卻破敗不堪的某位娘娘祠廟旁邊,親眼見到了三位漂亮女子,從祠廟西廊一間帷幔敝損、人跡罕至的地方,姍姍走出,去與一位陽間書生私會,可惜那之後的羞人光景,身邊那個家夥竟然不去看了,連她也不許去偷窺,隻是白天時分,他們再去那邊一瞧,隻見祠廟那處,矗立有三尊彩繪斑駁的美姬泥像,相較之前,各自少了一塊帕巾、一支金釵和一枚手鐲。
更好玩的還是那次他們誤打誤撞,找到一處隱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裡邊有幾個妝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見了他們倆後,一開始還很熱情,隻是當那些山野精怪開口詢問他能否即興吟詩一首的時候,他傻眼了,然後那些家夥就開始趕人,說怎的來了一個俗胚子。他們倆隻好狼狽退出那處府邸,她朝他擠眉弄眼,他倒也沒生氣。
這些都是極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更多還是晝夜趕路、生火煮飯這麼沒勁的事情。
不過有些時候這個怪人也是真的很怪。
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棧道上,望向對麵青山崖壁,不知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當中,然後咚咚咚,就那麼直接出拳鑿穿了整座山頭。還好意思經常說她腦子進水拎不清?大哥彆說二姐啊。
他還會經常在夜宿山巔的時候,一個人走圈,能夠就那麼走一個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隻要有了睡意,就要倒頭睡的,睡得香甜,大清早睜眼一看,經常能夠看到他還在那邊散步逛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經的時候。
有次路過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騷客的集會,暴雨時分,眾人涼亭觀雨如觀瀑,一個個興致頗高,然後那人就嗖一下不見了,不知怎麼做到的,就隻有那座水榭附近沒有了大雨,涼亭裡邊的讀書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看得她躲在水裡,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時間,在溪澗旁邊,他就會一拍酒葫蘆,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飛劍,刮胡子。他有次轉頭對她一笑。她可半點笑不出來,那可是仙人的飛劍!
他也曾經幫著莊稼漢子下地插秧,那會兒,摘了書箱鬥笠,去往田間忙碌,好像特彆開心。
一開始鄉野村夫們還害怕這個讀書人是瞎胡鬨,幫倒忙,不曾想真正上手了,比他們半點不生疏,等到勞作之後,村民們想要邀請他們去吃飯,可他又笑著離開了。
隻不過這些雞毛蒜皮事兒,都不太威風赫赫就是了,讓她覺得半點不過癮,跟著他這麼久,半點沒有闖出名堂來,還是誰都不知道她是一頭啞巴湖大水怪,見著了誰,他都隻會介紹她姓周,然後啥都沒啦。
唯獨一次,她對他稍稍有那麼丁點兒佩服。
一條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樓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葉扁舟。
然後便有白衣人禦劍而至,飄落在在一葉扁舟上,伸出一手撐住樓船,一手持酒壺,仰頭喝酒。
後來他們倆一起坐在一座人間繁華京城的高樓上,俯瞰夜景,燈火輝煌,像那璀璨星河。
他總算說了一句有那麼點書生氣的言語,說那頭頂也星河,腳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無聲大美。
她見他喝了酒,便勸他多說一點。
他便又說月色入高樓,煩,它也來,戀,它也去。
她便有些憂傷,就隻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大小的傷感,其實不是她懷念家鄉了,她這一路走來,半點都不想,隻是當她轉頭看著那個人的側臉,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傷心的事,可能吧。誰知道呢,她隻是一隻年複一年、偷偷看著那些人來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這麼一想,她也有些傷感了。
那人轉過頭,膝上橫著那根行山杖,他抱著酒壺,卻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那一刻。
她覺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陳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