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麻宗祖山名為木衣,山勢高聳,隻是並無奢華建築,修士結茅而已,由於披麻宗修士稀少,更顯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懸掛“法象”匾額、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強能算是一處仙家勝地。
三天前,木衣山就開始封禁,不再待客。
不但如此,鬼蜮穀入口處的牌坊樓也開始戒嚴,曆練之人,可出不可進。
從奈何關集市,到壁畫城,再到搖曳河一帶,以及整座骸骨灘,都沒覺得這有何不合理。
因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經見識過了。
先是壁畫城三幅天官神女圖在同一天,變成白描圖。
相較於之後的天大變故,這還不算什麼,骸骨灘諸多修士還沉浸在三樁福緣已經有主的失落當中,沒過多久,便一個個親眼見識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深夜時分,骸骨灘大地之上,憑空出現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嶽,它以無敵之姿露麵,應該是那位鬼蜮穀京觀城城主高承的法相,以蠻力一舉撐開了天地屏障,當本該乖乖隱匿在陰冥地界的白骨法相現世,與陽間便起了大道衝突,白骨與骸骨灘靈氣摩擦,流光溢彩,綻放出一陣絢爛火花,襯托得那尊白骨法相如遠古火神降臨人世。
那白骨顯然是在追殺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師堂的金色光線,雖然高承被出自的鬼蜮穀一刀一劍拖延,出刀之人,懸停空中,與千丈白骨對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風雷大震,光華暴漲,遠遠一擊,如架長橋,觀其氣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無疑,隻是猶有一劍,聲勢絲毫不遜玉璞境竺泉,一條條璀璨劍氣起於大地,劍光如虹,極快即直。
肩頭歪斜的白骨法相,似乎在鬼蜮穀內猶有另外的牽製,可仍是高高舉起一掌,重重壓下,頓時卷起一座陰煞熏天的厚重雲海,鬼哭狼嚎,雲海好似堆積了十數萬死後不得超生的厲鬼亡魂,苦苦掙紮苦海之中。
雲海朝披麻宗祖師堂那邊迅猛壓去,隨後披麻宗護山大陣開啟,從木衣山中掠出千餘披甲傀儡,一位位身高數丈,披掛符籙鐵甲,渾身金光銀線流轉不定,撞向那雲海,雲海不斷被削薄,可下墜之勢猶在,木衣山中,一撥撥披甲英靈,前赴後繼,最終雲海與數千披麻宗打造出來的山水英靈傀儡相互絞殺,最終雙方玉石俱焚。
與此同時,一條光線從木衣山祖師堂蔓延下山,如雷電遊走,在牌坊樓那邊交織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陣法,然後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靈從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劍,一劍朝那白骨法相的腰部橫掃過去。
京觀城高承的白骨法相一擊不成,鬼蜮穀與骸骨灘的接壤處,又有金身神靈驟然出劍,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劍鋒,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時間整座骸骨灘天搖地動,白骨法相掄臂甩開巨劍,身形下墜,瞬間沒入大地陰影中,應該是退回了鬼蜮穀那座小天地當中。
金身神靈亦是退回陣法當中,那條光線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師堂,凝聚為祠堂內一座青銅蛟龍塑像嘴中所銜的一顆寶珠。
骸骨灘的夜幕,緩緩歸於寂靜。
半山腰處的那座仙家府邸內。
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龐蘭溪,坐在一張石桌旁,使勁看著對麵那個年輕遊俠,後者正在翻看一本從羊腸宮搜刮而來的泛黃兵書。
龐蘭溪雖然歲月小,但是輩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傳,有幾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聲小師叔,至於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隻能喊他小師叔祖了。這三天,府邸內就眼前這個青衫劍客一個客人,龐蘭溪先前來過幾次,出於好奇,該聊的聊過的,該問的也問過了,對方明明很真誠以待,也未故意賣關子兜圈子,可事後龐蘭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沒講到點子上啊。
很難想象,眼前此人,就是當初在壁畫城厚著臉皮跟自己砍價的那個窮酸買畫人。
當時青梅竹馬的她還要自己跑出鋪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顯露黃白物來著,原來他們都給這家夥蒙騙了。
在祖師堂管著戒律的宗門老祖不願泄露天機,隻講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說,不過臨了感慨了一句,這點境界,能夠在鬼蜮穀內,從高承手中逃出生天,這份本事真不小。
龐蘭溪就愈發好奇在鬼蜮穀內,到底發生了什麼,眼前此人又怎麼會招惹到那位京觀城城主了。
陳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國武將撰寫的那部兵書,想起一事,笑問道:“蘭溪,壁畫城八幅壁畫都成了白描圖,騎鹿、掛硯和行雨三位神女圖腳下的鋪子生意,以後怎麼辦?”
龐蘭溪也有些煩惱,無奈道:“還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說以後肯定沒什麼生意臨門了,壁畫城如今沒了那三份福緣,客人數量一定驟減,我能怎麼辦,便隻好安慰她啊,說了些我從師兄師侄那邊聽來的大道理,不曾想杏子非但不領情,她與我生了悶氣,不理睬我了。陳平安,杏子怎麼這樣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還不高興了。”
陳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龐蘭溪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容更濃,“蘭溪啊,我聽說你太爺爺手上還有幾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圖,而且是你太爺爺最耗時、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
龐蘭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斬釘截鐵道:“隻要你能幫我解惑,我這就給你偷畫去!”
陳平安有些無語,伸手示意已經站起身的龐蘭溪趕緊坐下,“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也不覬覦那幾套廊填本,隻希望你能夠說服你太爺爺再動筆,畫一兩套不遜色太多的硬黃廊填本,我是花錢買,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兩套更好,三套最好。”
龐蘭溪有些懷疑,“就隻是這樣?”
陳平安點點頭。
龐蘭溪還是有些猶豫,“偷有偷的好壞,壞處就是定然挨罵,說不定挨揍一頓都是有的,好處就是一錘子買賣,爽利些。可要是死皮賴臉磨著我太爺爺提筆,真正用心繪畫,可不容易,太爺爺脾氣古怪,咱們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領教過的,他總說畫得越用心,越神似,那麼給世間庸俗男子買了去,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陳平安點點頭,“心誠則靈,沒有這份虔誠打底子,你太爺爺可能就畫不出那份神韻了,不然所謂的丹青聖手,臨摹畫卷,纖毫畢現,有何難?可為何還是你太爺爺一人最得神妙?就因為你太爺爺心境無垢,說不得那八位神女當年都瞧在眼裡呢,心神相通,自然生花妙筆。”
龐蘭溪眨了眨眼睛。
這到底是實誠話,還是馬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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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白發老人,腰間懸筆硯,他轉頭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後者正收起手掌。
白發老人問道:“這娃兒的境界,應該不曉得我們在偷聽吧?”
老祖笑道:“我幫你掩了氣機,應該不知道,不過世間術法無數,未必沒有意外。隻看他能夠逃出鬼蜮穀,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發老人撫須而笑,“不管如何,這番言語,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隨薑尚真進入壁畫秘境之人,“真舍得賣?”
這位龐蘭溪的太爺爺龐山嶺,年輕時候曾有宏願,發誓要畫儘天下壯觀山嶽,隻是後來不知為何在披麻宗這邊落腳紮根了,龐山嶺小聲問道:“咱們再看看?我倒想聽一聽,這外鄉小子會如何為蘭溪指點迷津。”
老祖皺眉不悅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過你,才施展些許神通,再偷聽下去,不符合咱們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龐山嶺瞪眼道:“蘭溪已經丟了騎鹿神女的福緣,若是再在情關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蘭溪的師父,會不會罵你個狗血淋頭!”
老祖嗤笑道:“他罵人的本事是厲害,可我打人的本事比他厲害,他哪次不是罵人一時爽,床上一月躺。”
龐山嶺突然笑道:“回頭我送你一套硬黃本神女圖,當得起妙筆生花四字美譽。”
老祖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微笑道:“就等你這句話了。忒磨蹭,不爽快。”
隻是這位老祖很快就收起神通,龐山嶺疑惑道:“為何?”
老祖笑道:“對方不太樂意了,咱們見好就收吧。不然回頭去宗主那邊告我一記刁狀,要吃不了兜著走。鬼蜮穀內鬨出這麼大動靜,好不容易讓那高承主動現出法相,離開老巢,現身骸骨灘,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們還動用了護山大陣,竟是才削去它百年修為,宗主這趟返回山頭,心情一定糟糕至極。”
龐山嶺有些憂心,這兩天鬼蜮穀已經與外界徹底隔絕,雖說祖師堂內的本命燈,都還亮著,這就意味著披麻宗青廬、蘭麝兩鎮的駐守修士,都無傷亡。可是天曉得那個高承會不會一怒之下,乾脆與披麻宗來個魚死網破,骸骨灘與鬼蜮穀對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間打破,龐山嶺怕就怕突然在某一刻,祖師堂那邊就是一盞盞本命燈相繼熄滅的慘淡下場,並且熄滅的速度一定會極快。
到時候最終能夠留下幾盞,誰都不敢保證,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罷,皆無例外,真有大戰拉開序幕,以披麻宗修士的風格,說不得本命燈率先熄滅的,反而就是他們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龐山嶺心中所想,笑著安慰道:“此次高承傷了元氣,必然暴怒不已,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穀內還是有幾個好消息的,先前出劍的,正是白籠城蒲禳,再有神策國武將出身的那位元嬰英靈,一向與京觀城不對付,先前天幕破開之際,我看到它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腳。彆忘了,鬼蜮穀還有那座桃林,那一寺一觀的兩位世外高人,也不會由著高承肆意殺戮。”
龐山嶺微微點頭,“希望如此吧。”
府邸那邊。
龐蘭溪不管了,還是他那青梅竹馬的杏子最要緊,說道:“好吧,你說,不過必須是我覺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爺爺那邊討罵的。”
陳平安先是抬起雙手抱拳,示意外邊的仙師高人莫要得寸進尺了,然後一隻手輕輕放在那本兵書上,手掌輕輕撫過,他是離開鬼蜮穀後,才發現羊腸宮那頭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書籍,大多保養得當,品相不俗,這可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於孤本了,便心情大好,開始為眼前這位少年解惑,輕聲笑道:“蘭溪,你覺得自己躋身金丹境,成為一位凡俗夫子眼中的陸地神仙,難不難?”
龐蘭溪誠懇說道:“陳平安,真不是我自誇啊,金丹容易,元嬰不難。”
陳平安點點頭,龐蘭溪所言,本就是事實,這幾天待在披麻宗這座府邸,通過與眼前少年的閒聊,以及壁畫城金丹修士楊麟在內幾位披麻宗嫡傳的交流,大致知道了龐蘭溪在披麻宗的分量,極有可能,是當做一位未來宗主栽培的,最少也該是一位執掌披麻宗大權之人。
而且龐蘭溪天資卓絕,心思純澈,待人和善,無論是先天根骨還是後天性情,都與披麻宗無比契合。這就是大道奇妙之處,龐蘭溪若是生在了書簡湖,同樣的一個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會高,因為書簡湖反而會不斷消磨龐蘭溪的原本心性,以至於連累他的修為和機緣,可在披麻宗這座木衣山,就是如魚得水,仿佛天作之合。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有些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沒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時運不濟的。
龐蘭溪見陳平安開始發呆,忍不住提醒道:“陳平安,彆犯迷糊啊,一兩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麼就神遊萬裡了?”
陳平安道歉一聲,然後問道:“你是注定可以長壽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卻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有想過這一點嗎?尋常女子,四十歲便會有些白發,甲子歲數,興許就已經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到時候你讓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麵對一位可能還是少年風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樣的龐蘭溪?”
龐蘭溪心一緊,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順天時人和,不讓那容貌常駐,一樣變成白發老翁的。”
陳平安搖搖頭道:“你錯了又錯。”
龐蘭溪抬起頭,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且不說到時候你龐蘭溪的老翁皮囊,依舊會神華內斂,光彩流轉,且不去說它。”
陳平安稍作停頓,輕聲問道:“你有設身處地,為你那個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嗎?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無論初衷如何善意,就當真一定是好的嗎?就一定是對的嗎?你有沒有想過,給予對方真正的善意,從來不是我、我們一廂情願的事情?”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緩緩道:“在壁畫城那邊,我當時與你們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客,她既然會讓你追出鋪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歡的好姑娘,先前我在鋪子觀察你們二人,作為一個旁觀之人,我大致看得出來,杏子姑娘是心思細膩卻能夠心境寬闊之人,極其難得了,故而並不會因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飲露的神仙中人,她隻是山腳下常年與錢打交道的商販,與你相處便會自慚形穢,她並未如此。你真的知道,這份心境,有多難得,有多好嗎?”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知道。”
龐蘭溪怔怔無言,嘴唇微動。
陳平安說道:“所以這些年,其實是她在照顧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沒有猜錯,每次你難得下山去鋪子幫忙,你們分彆之際,她一定不會當麵流露出太多的戀戀不舍,你事後還會有些鬱悶,擔心她其實不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對不對?”
龐蘭溪有些眼眶發酸,緊緊抿起嘴唇。
陳平安歎了口氣,取出一壺酒,不是什麼仙釀,而是龍泉郡遠銷大驪京畿的那種家鄉米酒,陳平安輕輕喝上一口,“你從來不曾真正想過她的想法,卻一心覺得我自己該怎麼做,這樣,好嗎?”
龐蘭溪搖頭,“不好,很不好。”
“所以說,這次壁畫城神女圖沒了福緣,鋪子可能會開不下去,你隻是覺得小事,因為對你龐蘭溪而言,自然是小事,一座市井鋪子,一年盈虧能多幾顆小暑錢嗎?我龐蘭溪一年光是從披麻宗祖師堂領取的神仙錢,又是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座恰好開在披麻宗山腳下的鋪子,對於一位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沒了這份營生,哪怕隻是搬去什麼奈何關集市,對於她來說,難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嗎?”
陳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輕柔醇厚,言語內容也如酒一般,緩緩道:“少女想法,大概總是要比同齡少年更長遠的,怎麼說呢,兩者區彆,就像少年郎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隻看高處,少女的心思,卻是一條蜿蜒小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龐蘭溪使勁皺著臉,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畫麵,隻是想一想,便讓這位原本無大憂、無遠慮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裡已經有些淚水打轉。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輕輕歎息。
可謂道心堅韌、看似生了一副鐵石心腸的宮柳島劉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個天大的跟頭。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怕什麼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後你就做得更好一些,為她多想一些。實在不行,覺得自己不擅長琢磨女兒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個最笨的法子,與她說心裡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麵子,在外邊,爭取彆丟一次,可在心儀女子那邊,無需處處事事時時強撐的。”
龐蘭溪點了點頭,擦了把臉,燦爛笑道:“陳平安,你咋知道這麼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點破之後,如摘去障目一葉,龐蘭溪心境複歸澄澈。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龐蘭溪好奇問道:“酒真有那麼好喝?”
陳平安不言語,隻是喝酒。
依舊耐心等待鬼蜮穀那邊的消息。
其實有些事情,陳平安可以與少年說得更加清楚,隻是一旦攤開了說那脈絡,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諱,陳平安不會越過這座雷池。
再者,少年少女情愛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種美好,何必敲碎了細說太多。
龐蘭溪告辭離去,說最少兩套硬黃本神女圖,沒跑了,隻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陳平安在龐蘭溪即將走出院門那邊的時候,突然喊住少年,笑道:“對了,你記住一點,我與你說的這些話,如果真覺得有道理,去做的時候,你還是要多想一想,未必是聽著不錯的道理,就一定適合你。”
龐蘭溪擺擺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會自個兒琢磨的!”
陳平安便起身繞著石桌,練習六步走樁。
這一天暮色中,陳平安停下拳樁,轉頭望去。
先前骸骨灘出現白骨法相與金甲神祇的那個方向,有一道身影禦風而來,當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斂聲勢,禦風遠遊之際,往往雷聲震動,動靜極大。隻是躋身上五境後,與天地“合道”,便能夠悄無聲息,甚至連氣機漣漪都近乎沒有。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來的身影,應該是宗主竺泉,玉璞境,結果還是惹出這麼大的動靜,要麼是故意示威,震懾某些潛伏在骸骨灘、蠢蠢欲動的勢力,要麼是在鬼蜮穀,這位披麻宗宗主已經身受重創,導致境界不穩。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後,一個驟然急停,然後如一枝箭矢激射這座半山腰府邸。
小院之內,罡風絮亂,吹拂得陳平安兩袖作響。
正是那位在青廬鎮結茅修行的竺泉。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竺宗主。”
竺泉擺擺手,坐在石桌旁,瞧見了桌上的酒壺,招招手道:“真有誠意,就趕緊請我喝一壺酒解解饞。”
陳平安坐在對麵,取出一壺米酒,“隻是家鄉米酒,不是山上仙釀。”
竺泉揭開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把嘴後,“是淡了些,不過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靜坐在對麵的年輕人,問道:“你與蒲骨頭相熟?你先前在鬼蜮穀的遊曆過程,哪怕是跟楊凝性一起橫衝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曉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可以讓蒲骨頭為你出劍。”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準確說來,還有點過節。在烏鴉嶺那邊,我與膚膩城女鬼起了衝突,是蒲禳攔阻我追殺範雲蘿。後來蒲禳又主動現身找了我一次,我見他青衫仗劍,便問他為何不覬覦我背後的長劍。”
竺泉說著這米酒寡淡,可沒少喝,很快就見了底,將酒壺重重拍在桌上,問道:“那蒲骨頭是咋個說法?”
陳平安笑而不言。
竺泉哎呦一聲,這倆還真是一路貨色?
咋的,穿了青衫,都用那劍,然後就了不起啊?
不過竺泉瞥了眼酒壺,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還是要客氣些,再說了,任何一位外鄉男子,有那薑尚真狗屎在前,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兒一般的大好男兒。何況眼前這個年輕人,先前以“大驪披雲山陳平安”作為開門見山的言語,那樁買賣,竺泉還是相當中意的,披雲山,竺泉自然聽說過,甚至那位大驪北嶽神祇魏檗,她都聽過好幾回了,沒法子,披麻宗在彆洲的財路,就指望著那條跨洲渡船了。而且這個自稱陳平安的第二句話,她也信,年輕人說那牛角山渡口,他占了一半,所以往後五百年披麻宗渡船的所有靠岸停泊,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竺泉覺得這筆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顆銅板的長久買賣,絕對做得!這要傳出去,誰還敢說她這個宗主是個敗家娘們?
可竺泉還是有些氣悶,眼前這家夥太像那自己的死對頭蒲骨頭了,笑道:“其實你是多此一舉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無需給出條件來,隻要是針對北邊的,彆說是京觀城,便是任何一個我不順眼的骨頭架子,我都會出手攔阻,你這會兒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兒顫悠悠了?”
陳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氣仗義,這是披麻宗的大宗風範,可我一個客人,一個晚輩,不能不會做人,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話是好話,可我咋就聽著不順耳呢。”
陳平安又取出一壺酒。
竺泉點頭笑道:“話是不順耳,卻瞧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則拿起先前那壺尚未喝完的米酒,緩緩而飲。
竺泉瞥了眼年輕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數,搖搖頭,就又不順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來了。”
竺泉喝完第二壺酒,將空酒壺放在桌上,“蒲骨頭這次是真惹惱了京觀城,接下來不會太好受。隻不過這家夥,反正從來不在意這些。高承也煩他,打吧,不出全力還不行,可往死裡打,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頭,但是京觀城就要傷一些元氣,不打又不行,畢竟高承這次是丟光了麵子,先是殺你不成,還給薑狗賊那張破網拽住了半天,等到高承退回鬼蜮穀,你猜如何,又不舍得將那全是雪花錢的破網扯個稀巴爛,隻能捏著鼻子收起來,哈哈,高承在骸骨灘成名之前,興許做慣了這類勤儉持家的勾當,成名之後,不曾想還有這一天!薑尚真這爛蛆黑心大色胚,竟然這輩子還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覺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
陳平安心中歎了口氣,取出第三壺米酒放在桌上。
竺泉開始喝酒,約莫是覺得再跟人討要酒喝,就說不過去了,也開始小口喝酒,省著點喝。
果然是那位京觀城城主。
鬼蜮穀最強大的英靈。
先前陳平安決意要逃離鬼蜮穀之際,也有一番猜測,將北方所有《放心集》記錄在冊的元嬰鬼物,都仔細篩選了一遍,京觀城高承,自然也有想到,但是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就像白籠城蒲禳,或是桃林那邊過門而不入的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兩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陳平安在黑河之畔說出的那句“證得此果、當有此心”,其實適用範圍不窄,當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間多意外,沒有什麼必然之事。所以陳平安哪怕覺得楊凝性所謂的北方窺探,京觀城高承可能性最小,陳平安恰恰是一個習慣往最壞處設想的人,就直接將高承視為假想敵!
不然陳平安都已經置身於青廬鎮,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幾步路的地方結茅修行,還需要花費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破開天幕離開鬼蜮穀?並且在這之前,他就開始認定青廬鎮藏有京觀城的眼線,還故意多走了一趟銅臭城。這個自救之局,從拋給銅臭城守城校尉鬼將那顆小暑錢,就已經真正開始悄然運轉了。
其實在陳平安內心深處,已經勉強找出了一條伏線,一條脈絡。
在這條線上,會有諸多關鍵的節點,例如懸崖鐵索橋那邊,楊凝性說出自己的感應。
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對岸,佛唱一聲,說了一句看似隨口而言的“回頭是岸”。
進入照理說是鬼蜮穀最安穩的青廬鎮後,反而無法落筆畫符,那種連劍爐立樁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寧,極為罕見。
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畫城的天官神女圖福緣,騎鹿神女走出畫卷,去往搖曳河渡口,化作老嫗試探自己。
壁畫城,可謂是陳平安涉足北俱蘆洲的第一個落腳地方!
楊凝性煉化為芥子的純粹惡念,書生在水邊祠廟曾有無心之言,說他一次都沒有贏過陳平安。
世間事,從來福禍相依。
陳平安對此感觸極深。
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運綿長之中,後果是什麼?
此時此刻,陳平安哪怕已經遠離鬼蜮穀,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後怕。
試想一下,若是在銅臭城當了順風順水的包袱齋,一般情況下,自然是繼續北遊,因為先前一路上風波不斷,卻皆有驚無險,反而處處撿漏,沒有天大的好事臨頭,卻好運連連,這裡掙一點,那裡賺一點,而且騎鹿神女最終與己無關,積霄山雷池與他無關,寶鏡山福緣還是與己無關,他陳平安仿佛就是靠著自己的謹慎,加上“一點點小運氣”,這似乎就是陳平安會覺得最愜意、最無凶險的一種狀態。
陳平安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壺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身後背負的那把長劍,輕輕搖頭,覺得應該不是此物,京觀城高承,雖然是整座披麻宗的宿敵,可曆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認這位鬼蜮穀英靈共主,不論是修為還是胸襟,都不差,可謂鬼中豪傑。所以即便年輕人真背著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於如此垂涎三尺,更不會如此氣急敗壞,竺泉難得在言語之前打腹稿,醞釀了一番措辭後,說道:“你為何會惹來高承的針對,我不問,你更不用主動說,這是你們之間的恩怨。當然,與高承和京觀城的廝殺搏命,曆來就是我們披麻宗修士的分內事,生死無怨,你同樣無需因為此次逃脫,是在我木衣山躲災,就覺得往後一定要摻和一腳,幫個忙還個人情什麼的,沒必要,你我皆無需如此客套。”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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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蜮穀桃林,小玄都觀內。
觀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參天桃樹下,腳邊水霧彌漫,然後如同緩緩攤開了一幅巨大山水畫卷。
當畫卷上出現一位書生走入銅臭城中,去參加如同兒戲的科舉。
手捧拂塵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顫聲道:“師父,這是傳說中的光陰長卷走馬圖?”
老道人點點頭,“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掌教,親自手書一封送來咱們小玄都觀,要為師幫著楊凝性護道一程,好事做到底,為師便繪製了這副畫卷。不過你放心,這隻是真正走馬圖的摹本,代價不會太大,旁人隻能觀看三次,之所以給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觀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細了。”
徐竦震驚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那哥哥在寶鏡山取物,楊凝性自己不過是來鬼蜮穀遊玩一般,何須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開始為師也疑惑,隻是猜測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爭。等你自己看完這幅畫卷,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願錯過畫卷中一個細節。
隻是那楊凝性在銅臭城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堪入目,如果這副畫卷不是走馬圖,徐竦都要覺得師父小題大做,雲霄宮掌教更是瞎操心了。
可當徐竦看到剝落山避暑娘娘被“書生”化作黑煙,一口吞下,而牆頭之上,蹲著那個年輕劍客。
徐竦就有些神色凝重起來。
此後種種。
徐竦看得心驚膽戰,心思起伏不定。
當腳下那幅山水畫卷終於落幕,變成一卷畫軸被師父輕輕握在手中。
老道人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顏道:“若弟子是那個……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楊凝性手上幾回了。”
老道人點點頭,“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穀。”
徐竦想起先前青廬鎮那邊的動靜,以及隨後名副其實的神仙廝殺,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泄氣。
老道人看著這個得意弟子,微笑道:“怎麼,這就覺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為師與你說這個外鄉遊俠,真實年齡,不過二十歲出頭,你是不是還要一頭撞死在桃樹下?”
徐竦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老道人搖頭歎息道:“癡兒。在福緣凶險共存的命懸一線之中,次次搏那萬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紅塵,因果纏身,於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說,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難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麼換成為師,是不是一想到高處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脈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內的飛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訴自己罷了罷了?”
徐竦抬起頭,眼神茫然。
老道人屈指輕扣徐竦額頭,“我們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敵唯有那草木枯榮、人皆生死的規矩牢籠,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榮辱起落,與我何關?在為師看來,興許真正的大道,是爭也不用爭的,隻不過……算了,此言多說無益。”
徐竦退後一步,打了一個稽首,“師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點頭,“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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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每一幅壁畫皆是一扇門扉的仙家秘境內。
隨著八幅壁畫都成為白描圖,這座仙家洞府的靈氣也失去大半,淪為一座洞天不足、福地有餘的尋常秘境,還是一塊風水寶地,隻是再無驚豔之感。
薑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
他以本命物柳葉斬開天幕重返骸骨灘後,沒有就此離開北俱蘆洲,而是悄悄來到了這座秘境。
有些事情,不想個明白,總是心癢癢。
而且躲在地方,一箭雙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擔心與那賀小涼交惡後,後遺症會比較可怕,那個心狠手辣的娘們可是個福緣深厚到嚇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極有可能,隻要他薑尚真是在一般的北俱蘆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禍不至於,可一定會很惡心人就是了,比如薑尚真當下就很擔心自己在骸骨灘或是木衣山隨便一露頭,然後就要死不死遇上了某位雲遊南方的老姑娘,然後對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衷腸,薑尚真是最受不了這類重逢了。
隻是薑尚真躺在這處秘境的花叢中想,坐在被褥錦繡的床榻上想,趴在猶有餘香的梳妝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們定然趴過的高樓欄杆上想,終究還是有些事情沒能想透徹,仿佛眨眼功夫,就約莫得有三天光陰過去了。
想不通,就問嘛。
薑尚真便駕馭本命物,在一處門扉處咄咄咄敲擊不斷。
很快就來了那位熟麵孔的披麻宗老祖,一見到此人,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怒喝道:“薑尚真,還不滾蛋?!咱們披麻宗沒狗屎給你吃!”
薑尚真坐在一處欄杆上,俯瞰那位暴脾氣的老家夥,嬉皮笑臉道:“彆介啊,有話好好說,我如今可是你們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廢話了,就要開打。
薑尚真趕緊舉起雙手,一本正經說道:“我有事找你們宗主竺泉,當然還有那個待在你們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讓他們來這邊聊聊。”
老祖已經馭出本命物,看架勢,不像是舒展筋骨那麼簡單。
薑尚真雙手輕輕拍擊欄杆,無奈道:“這裡可是你們披麻宗的一處珍貴家業,打來打去,還不是你們的損失?”
老祖冷笑不已,當那塊本命木牌出現後,四周已經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緩緩而動,金光不斷凝聚於眼眸中。
薑尚真就怕北俱蘆洲修士玩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乾了再說。
若是當年,薑尚真還真就吃這一套,當時薑尚真還隻是一位金丹境,卻敢自稱主動惹事的本領第一,打架罵人的功夫第一,見機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詡為三魁首。可這趟北俱蘆洲之行,薑尚真是沒打算重出江湖的。
薑尚真瞥了眼高處,鬆了口氣。
秘境高空的一處雲海中,再次出現宗主竺泉的繡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隻是落地瞬間,就恢複正常身材。
竺泉身邊還有那個陳平安。
兩人出現在這座高聳閣樓的頂層廊道中。
竺泉讓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
老祖罵罵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薑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欄杆,“小泉兒,都說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相當於十年沒見麵了,想不想我?我知道的,一定是半點都不想的,對不對?”
竺泉懶得正眼看他一下,對陳平安說道:“放心,一有麻煩,我就會趕過來。宰掉這個色胚,我比踏平京觀城還要來勁。”
薑尚真不以為意,斜靠欄杆,以手作扇,輕輕扇風,笑眯眯道:“小泉兒真是一如當年,十分活潑可愛了。”
竺泉一閃而逝,由那雲海返回木衣山。
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薑尚真大袖一揮,從袖中出現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寶,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雲海大門,與其餘八扇壁畫小門。
然後雲海那邊,傳來竺泉嗓音模糊的一聲“薑尚真你找砍不是”,然後雲海震動不已,估計是竺泉開始在木衣山那邊砸門了。
薑尚真又揮了揮袖子,不斷有件件光彩流轉炫目的法寶飛掠出袖,將那雲海大門徹底堵死,然後高聲發誓道:“我如果在這裡行凶,一出門就給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自己拎一壺酒,朝薑尚真拋出一壺酒,說道:“謝了。”
薑尚真再無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誰對你出手了嗎?”
陳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嗎?”
薑尚真破天荒沒有任何玩笑言語,隻是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跳起,坐在欄杆上,薑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這麼問,我就真的確定了。”
薑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納悶了,我通過各種門路,查詢過你的過往,照理說,你與她是不會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對。”
陳平安先說了一句題外話,“竺宗主先前跟我說,白籠城蒲禳向高承出劍後,回了她一句‘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說得真是太好了。”
薑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幫微動,咕咚作響,好似漱口一般,然後一仰頭,一口咽下。
薑尚真又仰頭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著急吞入腹中。
不過是丟了一張價值七八十顆穀雨錢的破網在那鬼蜮穀,但是從頭到尾看了這麼場好戲,半點不虧。
跟我薑尚真談錢不錢的,是羞辱我嗎?
“之所以跟賀小涼牽連不清。”
陳平安麵無表情,緩緩道:“是陸沉那個王八蛋坑了我。”
薑尚真一口酒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