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畫城占地相當於一座紅燭鎮的規模,隻是街巷淩亂,寬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樓府邸,除了豆腐塊大小的眾多店鋪,還有許多擺攤的包袱齋,叫賣聲此起彼伏,簡直是像那鄉野村莊的雞鳴犬吠,當然更多還是沉默的行腳商賈,就那麼蹲在路旁,籠袖縮肩,對街上行人不搭理,愛看不看,愛買不買。
關於壁畫城的來源,眾說紛紜,尤其是那一幅幅繪滿牆壁的天庭女官圖,儀態萬千,惹人遐想,選址此地開山的披麻宗,對此諱莫如深。
陳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跟隨同樣是慕名而來的一股浩蕩人流,來到了一堵壁畫前,山壁高達十數丈,壁畫氣勢十足,陳平安站在人群當中,跟著仰頭望去,壁畫內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側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飛動,腳下有朵朵祥雲,腰間係有一塊當世已經不太常見的行囊硯,不知是光線的關係,還是壁畫靈氣蘊藉,隻見神女眼神流轉,宛如活人。
這幅被後世取名為“掛硯”的壁畫神女,色彩以青綠色為主,不過也有恰到好處的瀝粉貼金,如畫龍點睛,使得壁畫厚重而不失仙氣,粗看之下,給人的印象,猶如書中行草,用筆看似簡潔,實則細究之下,無論是衣裙皺褶、佩飾,還是肌膚紋理,甚至還有那睫毛,都可謂極其繁密,如小楷抄經,筆筆合乎法度。
想來那作畫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聖手。
陳平安隻是粗通北俱蘆洲雅言,所以身邊的議論,暫時隻能聽得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畫,數千年以來,已經被各朝各代的有緣人,陸陸續續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緣,而且當五位神女走出壁畫、選擇侍奉主人後,彩繪壁畫就會瞬間褪色,畫卷紋路依舊,隻是變得如同白描,不再絢爛多彩,並且靈氣流散,所以五幅壁畫,被披麻宗邀請流霞洲某個世代交好的宗字頭老祖,以獨門秘術覆蓋畫卷,免得失去靈氣支撐的壁畫被歲月銷蝕殆儘。
來此賞景之的遊客,多是欣賞那位神女傾國傾城的容顏,陳平安當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畫而已,看了還能咋的。
隻不過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塊懸在神女腰間的小巧古硯上,依稀可見兩字古老篆文為“掣電”,之所以認得,還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許多蟲鳥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失傳。
這堵壁畫附近,開設有一間鋪子,專門售賣這幅神女圖的摹本臨本,價格不一,其中以雙鉤廊填硬黃本,最為昂貴,一幅團扇大小的,就敢開價二十顆雪花錢,不過陳平安瞧著確實畫麵精美,不但形似壁畫,還有三兩分神似,陳平安便買了兩幅,打算將來自己留一幅,再送給朱斂一幅。
朱斂說過,收藏一事,最忌諱雜而不精。
鋪子是一對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愛怎麼搭理客人,少年卻尤其伶俐,一瞧陳平安買了幅鋪子裡邊最貴的,就開始給陳平安這位貴客,隆重推薦了一套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廊填硬黃本,以鮮紅木盒擱放,少年說光是這木盒造價,本錢就有好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伸手抹過木盒,木質細膩,靈氣淡卻醇,應該確實是仙家山頭出產。
少年還說其餘兩幅神女圖,此處買不著,客人得多走兩步,在彆家鋪子才可以入手,壁畫城如今猶存三家各自祖傳的鋪子,有老輩們一起訂立的規矩,不許搶了彆家鋪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經被披麻宗遮掩起來的壁畫摹本,三家鋪子都可以賣。
陳平安想了想,說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掛硯”神女圖,然後離開了鋪子。
至於神女機緣什麼的,陳平安想都不想。
聽有客人七嘴八舌說那神女一旦走出畫卷,就會為主人侍奉終生,曆史上那五位畫卷中人,都與主人結成了神仙道侶,然後最少也能雙雙躋身元嬰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資質平平的落魄書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後,一次次出人意料的破境,最終成為北俱蘆洲曆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真是抱得美人歸,山巔神仙也當了,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陳平安當時就聽得手心冒汗,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隻差沒有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壁畫上的神女前輩眼光高一些,千萬彆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後陳平安又去了其餘兩幅壁畫那邊,還是買了最貴的廊填本,樣式相同,臨近店鋪同樣售賣一套五幅神女圖,價格與先前少年所說,一百顆雪花錢,不打折。這兩幅神女天官圖,分彆被命名為“行雨”和“騎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傾斜,遊客依稀可見碗內波光粼粼,一條蛟龍金光熠熠。後者身騎七彩鹿,神女裙帶拖曳,飄然欲仙,這尊神女還背負一把青色無鞘木劍,篆刻有“快哉風”三字。
一路上陳平安夾雜在人流中,多聽多看。
其中一番話,讓陳平安這個財迷上了心,打算親自當一回包袱齋,這趟北俱蘆洲,除了練劍,不妨順便做做買賣,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當中,位置已經幾乎騰空,
有行人說是壁畫城這邊的神女圖,由於畫工絕美,又有噱頭,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蘆洲的北邊地帶,經常有修士出價極高,在北方宮廷官場頗受歡迎,甚至還有豪閥仙師願意支付五顆小暑錢,購買八幅齊整的一套壁畫城神女圖。
陳平安細細思量一番,一開始覺得有利可圖,繼而覺得不太對勁,認為這等好事,如同地上丟了一串銅錢,稍有家底本錢的修士,都可以撿起來,掙了這份差價。陳平安便多打量了不遠處那撥閒聊遊客,瞧著不像是三座鋪子的托兒,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蘆洲疆域廣闊,骸骨灘位於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何況神女圖此物,賣不賣得出高價,得看是不是對方千金難買心頭好,比較隨緣,多少得看幾分運氣,再就是得看三間鋪子的廊填本套盒,產量如何,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願意掙這份比較吃力的蠅頭小利了。
當然,也有可能鋪子這邊和骸骨灘披麻宗,自有一條固定的銷路,外人不知而已。
掙錢一事。
陳平安走過這麼遠的路,認識的人當中,老龍城孫嘉樹,和龍泉郡的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說已經家大業大的孫嘉樹,隻說陋巷出身而“驟然富貴”的董水井,對於掙錢一事的態度,最讓陳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經日進鬥金之後,與袁縣令、曹督造,還有最近要去拜訪結識的關翳然,這樣的大人物,也會結交,可餛飩鋪子的小錢,他也掙,雖說如今董水井經營鋪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是一種家纏萬貫之後的陶冶情操了,可董水井依舊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半點不含糊。
這才是一個生意人,該有的生意經。
於是陳平安在兩處店鋪,都找到了掌櫃,詢問若是一口氣多買些廊填本,能否給些折扣,一座鋪子直接搖頭,說是任你買光了鋪子存貨,一顆雪花錢都不能少,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另外一間鋪子,當家的是位駝背老嫗,笑眯眯反問客人能夠買下多少隻套裝神女圖,陳平安說鋪子這邊還剩下多少,老嫗說廊填本是精細活,出貨極慢,而且這些廊填本神女圖的主筆畫師,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畫師根本不敢下筆,老客卿從來不願多畫,如果不是披麻宗那邊有規矩,按照這位老畫師的說法,給世間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筆業障,真是掙著糟心銀子。老嫗隨即坦言,鋪子本身又不擔心銷路,存不了多少,如今鋪子這邊就隻剩下三十來套,遲早都能賣光。說到這裡,老嫗便笑了,問陳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於虧錢,天底下有這樣做生意的嗎?
陳平安無可奈何,就憑老嫗這些還算交心的實誠言語,便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了一隻套盒,裡頭五幅神女圖,分彆命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五位神女分彆持蓮燈,撐寶蓋,懷捧一枚白玉靈芝如意,百花繚繞、鳥雀飛旋,最後一位最迥異於尋常,竟是披甲持斤斧,電光熠熠,十分英武。
陳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鋪子,詢問廊填本的存貨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為難,那個少女驀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馬的少年,她搖搖頭,大概是覺得這個外鄉客人過於市儈了些,繼續忙碌自己的生意,麵對在鋪子裡邊魚貫出入的客人,無論老幼,依舊沒個笑臉。
最後少年比較好說話,也可能是臉皮薄,拗不過陳平安在那邊看著他笑,便偷偷領著陳平安到了鋪子後邊屋子,賣了陳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陳平安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結賬後,離開店鋪的時候,便多了一隻包裹,斜挎在身後。
少女以肩頭輕撞少年,調侃道:“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幾句,就點頭答應了。”
少年無奈道:“我隨太爺爺嘛,再說了,我就是來幫你打雜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囑道:“我可不管,鋪子這邊十顆雪花錢的損失,我瞧在眼裡的,回頭你自個兒去你太爺爺那邊找補回來,求著他給我鋪子多畫些。”
少年笑著點頭,“放心,太爺爺最疼我,彆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爺爺高興還來不及。”
少女突然說道:“那你有沒有跟那客人說一聲,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鋪子人多眼雜,他背著這麼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筆小錢,壁畫城附近本來就魚龍混雜,烏煙瘴氣的,最喜歡欺負外鄉人,什麼坑蒙拐騙的勾當都用的出來,你就沒提醒兩句?瞧那與你殺價那模樣,若是你不答應,都快能在咱們鋪子當夥計了,還有那外鄉口音,一看就不是手頭特彆闊綽的,越是如此,就越該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著願者上鉤的脾氣,唯獨在少年這邊,她倒是不吝言語,想必應該也是個臉皮冷、心腸熱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腦袋,愧疚道:“我給忘了!”
少女瞪眼道:壓低嗓音道:“那還不快去!你一個披麻宗嫡傳弟子,都是快要下山遊曆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道。”
少年哦了一聲,“那鋪子這邊生意咋辦?”
少女氣笑道:“我打小就在這邊,這麼多年,你才下山幫忙幾次,難不成沒你在了,我這鋪子就開不下去?”
少年飛奔出鋪子,找到了那個頭戴鬥笠的外鄉遊俠兒,小聲說了些注意事項。
陳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謝提醒。”
少年擺擺手,就要轉身跑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點頭道:“但說無妨,能說的,我肯定不藏掖。”
陳平安問道:“這八幅神女壁畫,機緣那麼大,這骸骨灘披麻宗為何不圈禁起來?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緣,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難道不是常理嗎?”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沒這麼小氣,與其竊據寶地、獨霸機緣,還不如與那些有緣人結一份善緣。披麻宗祖師堂有一句祖訓,‘我輩大道修行,切忌擔夫爭道。’”
陳平安將這句言語細細咀嚼一番後,感慨道:“披麻宗氣魄甚大!”
少年直樂嗬,彆看少年個兒不高,相貌平平,其實卻是披麻宗祖師堂的內門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華內斂,雖然年齡極小,輩分卻很不低,隻是與壁畫城店鋪的少女自幼熟識,一有機會就下山來搭把手,到了披麻宗山頭,喊他小師叔的白發老修士,不在少數。
再與少年道了聲謝,陳平安就往入口處走去,既然買過了那些神女圖,作為將來在北俱蘆洲開門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虛此行,就不再繼續逛蕩壁畫城,一路上其實看了些大小店鋪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壞且不說,貴是真的貴,估計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兒貨,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慢慢尋找那些躲在街巷深處的老字號,才有機會找著,不然渡船黃掌櫃就不會提這一嘴,隻是陳平安不打算碰運氣,再者壁畫城最拔尖的陰靈傀儡,買了當扈從,陳平安最不需要,所以趕往距離披麻宗山頭六百裡外的搖曳河祠廟。
出了壁畫城,看了眼山頭雲霧繚繞,遮掩高處風景的披麻宗,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太平山。
山腳熙熙攘攘,人滿為患,這座嫡傳三十六、外門一百零八人的仙家府邸,對於一座宗字頭洞府而言,修士實在是少了點,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實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
還是人太少了。
但是將來人一多,陳平安也擔心,擔心會有第二個顧璨出現,哪怕是半個顧璨,陳平安也該頭大。
道家曾有一個俗子憂天的典故,陳平安翻來覆去看過很多遍,越看越覺得回味無窮。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顛了顛包裹,收起思緒,繼續遠遊。
依舊徒步前往。
至於呼吸快慢與腳步深淺,刻意保持在世間尋常五境武夫的氣象。
河神祠廟很好找,隻要走到搖曳河畔,然後一路往北就行,鬼蜮穀位於那座祠廟的東北方,勉強能算順路。
搖曳河河麵極寬,一望無垠,水深河緩,有觀湖之感。
搖曳河上沒有一座橋,據說是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頭上行走,所有多渡口和舟船,陳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腳,喝了碗當地的陰沉茶,一般來說,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這裡的陰沉茶,隨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極為爽口甘冽,多半是搖曳河水運濃鬱的關係。水運鼎盛,又無形中惠澤兩岸,草木豐茂,大叢大叢的蘆葦蕩,初冬時分,依舊綠意蔥蘢,故而多飛禽水鳥棲息。
這一路行來,偶爾能夠看到遊曆修士,身邊跟隨著鐵甲錚錚作響的陰靈扈從,腳步卻極為輕靈,幾乎不濺塵土,如同寶瓶洲藩屬小國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掛的鎧甲極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籙,金線銀線交錯,瑩光流淌,顯然不是凡品,魁梧陰靈幾乎全部覆有麵甲,些許裸露出來的肌膚,呈現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北俱蘆洲的修士,無論境界高低,相較於寶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的那種謹小慎微,多有克製,此地修士,神色旁若無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錢到了這邊,估計會覺得如魚得水。
陳平安又要了兩碗陰沉茶,倒不是陳平安口渴到了需要牛飲的地步,而是茶攤的規矩就是三碗茶水賣一顆雪花錢,喝不到三碗,也是一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沒那麼著急趕路,就慢慢喝茶,然後十幾張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腳,再往前百餘裡,會有一處古跡,那邊的搖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遠古鐵牛,來曆不明,品秩極高,接近於法寶,既未被搖曳河神沉入河中鎮壓水運,也沒有被骸骨灘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經有位地仙試圖竊走此物,但是下場不太好,河神明明對此視而不見,也未以神通攔阻,搖曳河的河水卻暴虐洶湧,鋪天蓋地,竟是直接將一位金丹地仙給卷入河水,活活溺死,在那之後,這尊重達數十萬斤的鐵牛就再無人膽敢覬覦。
陳平安剛喝完第二碗茶水,不遠處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攤夥計起了爭執,是為了茶攤憑啥四碗茶水就要收兩顆雪花錢的事情。
掌櫃是個憊懶漢子,瞧著自家夥計與客人吵得麵紅耳赤,竟然幸災樂禍,趴在滿是油漬的櫃台那邊獨自小酌,身前擺了碟佐酒菜,是生長於搖曳河畔格外鮮美的水芹菜,年輕夥計也是個犟脾氣的,也不與掌櫃求援,一個人給四個客人圍住,依舊堅持己見,要麼乖乖掏出兩顆雪花錢,要麼就有本事不付賬,反正銀子茶攤這兒是一兩都不收。
一位大髯紫麵的壯漢,身後杵著一尊氣勢驚人的陰靈扈從,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著一隻大箱子。紫麵漢子當場就要翻臉,給一位大大咧咧盤腿坐在長凳上的佩刀婦人勸了句,壯漢便掏出一枚小暑錢,重重拍在桌上,“兩顆雪花錢對吧?那就給老子找錢!”
這明擺著是刁難和惡心茶攤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藝在身的純粹武夫,出門遊曆,一般來說,都是多備些雪花錢,怎麼都不該缺了,而小暑錢,當然也得有些,畢竟此物比雪花錢要更加輕盈,便於攜帶,如果是那擁有小仙塚、玲瓏武庫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這些珍稀寶貝的大山頭仙家嫡傳,則兩說。
至於更加金貴的穀雨錢,甚至不是什麼多多益善,因為用得著穀雨錢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筆交易去的。
結果年輕夥計直接頂了一句,“你咋不掏出顆穀雨錢來?”
紫麵漢子一瞪眼,雙臂環胸,“少廢話,趕緊的,彆耽誤了老子去河神祠燒香!”
那掌櫃漢子終於開口解圍道:“行了,趕緊給客人找錢。”
年輕夥計抓起小暑錢去了櫃台後邊,蹲下身,響起一陣錢磕錢的清脆聲響,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錢,重重摔在桌上,“拿去!”
紫麵漢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後陰靈扈從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花錢,放入身後箱中。
年輕夥計板著臉道:“恕不送客,歡迎彆來。”
紫麵漢子又掏出一顆小暑錢放在桌上,獰笑道:“再來四碗陰沉茶。”
年輕夥計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那個盤腿而坐的婦人扭轉身軀,姿容一般,身段誘人,這一擰,愈發顯得峰巒起伏,她對年輕夥計嬌笑道:“既然是做著開門迎客的買賣,那就脾氣彆太衝,不過姐姐也不怪你,年輕人火氣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賞你了,降降火。”
其餘幾張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還有怪叫連連,有青壯漢子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勁往那婦人身前風光瞥去,恨不得將那兩座山頭用眼神剮下來搬回家中。
年輕夥計惱羞成怒,正要對這個騷狐狸破口大罵,而婦人身邊一位佩劍青年,已經躍躍欲試,以手心悄悄摩挲劍柄,似乎就等著這夥計口無遮攔羞辱婦人。
好在那掌櫃終於放下筷子,對那個年輕夥計開口道:“行了,忘了怎麼教你的了?當麵破人,惹禍最大。茶攤規矩是祖輩傳下來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興,也沒法子,可罵人就算了,沒這麼做生意的。”
然後掌櫃漢子笑望向那撥客人,“生意有生意的規矩,但是就像這位漂亮姐姐說的,開門迎客嘛,所以接下來這四碗陰沉茶,就當是我結識四位好漢,不收錢,如何?”
婦人掩嘴嬌笑,花枝亂顫。
紫麵漢子點點頭,收起那顆小暑錢,白喝了新上桌的四碗陰沉茶,這才起身離去。
婦人還不忘轉身,拋了個媚眼給年輕夥計。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瞥了眼桌上其中一隻還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還沾著些不易察覺的胭脂。
掌櫃漢子笑著搖搖頭,繞出櫃台,搶在年輕夥計之前,將那隻白碗隨手一丟,拋入搖曳河水當中。
陳平安喝完了茶水,將一枚雪花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
從壁畫城至此過河渡口,出現岔路,小路臨河,大路稍稍遠離河畔,這裡頭也有講究,此地河神是個喜靜不喜鬨的性子,而骸骨灘那條大路,每天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據說是容易叨擾到河神老爺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錢,打造了兩條道路供人趕路,喜歡賞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畢竟搖曳河的風景再好,到底還隻是一條平緩大河而已,先前從壁畫城行來,尋常遊客,那股新鮮勁兒也就過去,坑坑窪窪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車馬平穩,而且大路兩側還有些路邊擺攤的小包袱齋,畢竟在壁畫城那邊擺攤,還是要交出一筆錢的,不多,就一顆雪花錢,可蚊子腿也是肉。
結果當陳平安沿著河畔小路行去十數裡,陳平安依稀聽到遠處一大叢蘆葦蕩當中,一陣有氣無力的叫罵聲傳來,走出相互攙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攤掰腕子較勁的客人,其中那位婦人腹部驟然響起打雷聲,嬌柔喘氣道:“哎呦喂,我的親娘唉,又來了。”婦人轉身一路踉蹌小跑向蘆葦蕩深處,不忘提醒道:“讓你那尊剛買的傀儡滾遠點,這荒郊野嶺的,沒給野漢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兒,難道還給一頭陰物占了便宜去?”
陳平安目不斜視,加快步伐。
那個紫麵漢子瞥了眼陳平安。
身邊那個佩劍青年小聲道:“這麼巧,又碰上了,該不會是茶攤那邊合夥搗鼓出來的仙人跳吧?先前見財起意,這會兒打算趁虛而入?”
一位管家模樣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絞痛不已的肚子,點頭道:“小心為妙。”
紫麵大漢臉色陰沉,“沒想到這骸骨灘真是無法無天,一個做那不長腳生意的茶攤,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無奈道:“骸骨灘曆來就多奇人異士,咱們就當吃一塹長一智吧,多想想接下來的路途該怎麼走,真要是茶攤那邊謀財害命,到達河神祠廟之前的這段路程,難走。”
青年望向那個鬥笠年輕人的背影,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那咱們先下手為強?總好過給他們探查了虛實,然後在某個地方咱們來個甕中捉鱉,說不定殺雞儆猴,對方反而不敢隨便下手。”
紫麵漢子覺得在理,灰衣老人還想要再謀劃謀劃,漢子已經對青年劍客沉聲道:“那你去試試深淺,記得手腳乾淨點,最好彆丟河裡,真要著了道,咱們還得靠著那位河神老爺庇護,這一拋屍河中,說不定就要頂撞了這條河的河神,這麼大蘆葦蕩,彆浪費了。”
佩劍青年笑著點頭,然後笑嗬嗬道:“瞧著像是位過了煉體境的純粹武夫,若萬一是個深藏不露的,有一顆英雄膽,不說陰溝裡翻船,可想要拿下問話,很棘手。”
紫麵漢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後者默默點頭。
兩人先後向前掠去。
片刻之後,紫麵漢子揉著又開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見兩人原路返回,問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搖頭道:“一下子就跑沒影了,比兔子還快,不過也有可能是見機不妙,隱匿在了蘆葦蕩中,隨便一趴,難找。”
大髯紫麵的漢子臉色陰沉,環顧四周,“那就沒轍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邊,跟那下藥的掌櫃漢子低個頭,就當是咱們強龍不鬥地頭蛇。”
婦人一手叉腰,蹣跚走出蘆葦蕩,病懨懨道:“茶攤那廝焉兒壞,挨千刀的笑麵虎,好霸道的瀉藥,便是頭壯牛,也給撂倒了,真是不曉得憐花惜玉。”
陳平安先前離開小路,折入蘆葦蕩中去,一路彎腰前掠,很快就沒了身影。
走出二十餘裡後才放緩身形,去河邊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然後趁著四下無人,將裝有神女圖的包裹放入咫尺物當中,這才輕輕躍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蘆葦蕩之上,蜻蜓點水,耳畔風聲呼嘯,飄蕩遠去。
那一撥江湖人,即便有陰靈傀儡擔任貼身扈從,加在一起,估計也不如一個經驗老道的龍門境修士,陳平安不願到了北俱蘆洲就跟人打打殺殺,何況還是被殃及池魚,兆頭不好。
臨近河神祠廟,小路那邊也多了些行人,陳平安就飄落在地,走出蘆葦蕩,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蘆葦叢頂,遠望那座享譽半洲的著名祠廟,隻見一股濃鬱的香火霧靄,衝天而起,以至於攪動上方雲海,七彩迷離,這份氣象,不容小覷,便是當初路過的桐葉洲埋河水神廟,和後來升宮的碧遊府,都不曾這般奇異,至於家鄉那邊繡花江一帶的幾座江神廟,同樣無此異象。
老百姓有老百姓燒的香。
還有專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廟這邊十分厚道,豎有木牌告示不說,還有一位年幼-童子,專門守在木牌那邊,稚聲稚氣,告知所有來此請香的客人,入廟禮神燒香,隻看心誠不誠,不看香火貴賤。
陳平安沒省這錢,請了一筒祠廟專門禮神的搖曳河水香,價格不菲,十顆雪花錢,香筒不過裝了九支香,比起青鸞國那座河神祠廟的三炷香一顆雪花錢,貴了不少。
陳平安從紋青綠水花的黃竹香筒撚出三支,跟隨香客們進了祠廟,在主殿那邊點燃三炷香,雙手拈香,高舉頭頂,拜了四方,然後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氣勢森嚴,那尊彩繪神像全身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神像,還要高出三尺有餘,而大驪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嚴格恪守書院規矩,隻是陳平安一想到這是北俱蘆洲,也就不奇怪了,這位搖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雙手各持劍鐧、腳踩鮮紅長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狀,極具威勢。
然後陳平安光是逛了一遍多達十數進的巨大祠廟,走走停停,就花費了半個多時辰,屋脊都是矚目的金色琉璃瓦。
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龍宮模樣,塑像栩栩如生,儘是大魚蛇蛟化作人形後的輔佐將官,姿態百千,有老香客與自家孩童笑言,這就是河神老爺的彆宮,一到了晚上,這些個個可以呼風喚雨的麾下文官武將,就會活過來,隻不過祠廟有夜禁,到了夜間,隻有那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們,才有資格來此登門做客,與河神老爺喝酒飲茶。
陳平安先前在後殿那邊稍有停留,見著了一幅楹聯,便又撚出三支香,點燃後,畢恭畢敬站在白玉廣場上,然後插在香爐內,這才離開。
陳平安身後那黑底金字的楹聯,是那“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護”,“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陳平安離開這座河神祠廟後,繼續北遊。
日下西山,黃昏中,陳平安來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過岸,才能去往那座陳平安在骸骨灘轄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穀。
隻是渡口的渡船和老少舟子們都已歇工,渡船停岸拴繩,紛紛返回家中,陳平安想要加價過河,依然沒人答應,都說渡船夜不過河,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不然河神老爺要生氣的,隻有三種人例外,士子進京趕考,有人病種求醫,苦難之人想要投河自儘。
陳平安想著搖曳河不架橋梁的講究,以及這些規矩,連掠水過河的心思都沒有了,乾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邊僻靜處,點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過岸。
夜幕沉沉,河水緩緩。
陳平安麵朝河水,盤腿而坐,練習劍爐立樁。
一夜無事。
天微微亮,陳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膚油亮發黑的健碩老舟子,已經蹲在渡口那邊,等待客人。
陳平安與老舟子談妥了價格,八錢銀子,老人說再等等,載一個人過河,隻掙八錢銀子,有些對不起一身氣力,就問陳平安樂不樂意等一等,隻要再來一人,再掙八錢銀子,就可以撐船渡河。陳平安笑著說沒關係,等著便是,反正不著急趕路。陳平安摘了鬥笠,與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壺內酒水,都是董水井贈送給落魄山的自釀米酒。
老舟子聞著酒香,眼睛一亮,轉過身,笑問道:“這位公子,能不能賞口酒喝?”
陳平安就要遞給養劍葫,老舟子擺擺手,雙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講究人,我這糟老漢可不能不講究,公子隻管倒酒在我手中。”
陳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滿是老繭的雙手,低頭如牛飲水,喝完之後,砸吧砸吧嘴,笑問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頭’?哦,這話兒是咱們這兒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爺們的說法,就是鬼蜮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劍客,都說骸骨灘三個地方必須得去,如今壁畫城和河神祠都去過了,想要去鬼蜮穀那邊長長見識。”
老舟子伸出兩根手指,撚了撚一旁盤腿而坐的陳平安青衫衣角,嘖嘖道:“我就說嘛,公子其實也是位年輕神仙,老漢我彆的不說,一輩子在這河上迎來送往,兜裡銀子沒響動,可眼力還是有的,公子這身衣衫,老值錢了吧?”
陳平安爽朗笑道:“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派頭的,打腫臉充胖子嘛。”
老舟子說道:“公子這外鄉口音,一聽就是彆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們這兒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越是沒本事的,越喜歡抱團欺生。”
陳平安嗯了一聲,“老伯說得是。”
老舟子轉頭瞥了眼,“公子運氣不錯,這麼早就有人來渡口,咱們好像可以過河了。”
陳平安這才順著老人視線,轉頭望去,是一位蹣跚而行的老嫗,再定睛一看老嫗麵容,陳平安便有些無奈。
老嫗到了渡口這邊,一聽老舟子要收八錢銀子,便開始犯難,然後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一臉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模樣,先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等到老嫗愣了愣後,主動開口詢問這位公子能否幫個忙,她身上隻有四五錢銀子,勞煩公子墊一墊,好心一定有報。
陳平安隻是搖頭。
老舟子便有些著急,使勁給陳平安使眼色,可惜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後生,這會兒像是個不開竅的木頭人。
鬨到最後,老嫗便氣呼呼說欠著錢,下次過河再還,老舟子也答應了。
撐船過河,小舟上氣氛有些尷尬。
陳平安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著急,但是又不好明說什麼。
老嫗最氣,覺得那個年輕人,真是雞賊摳搜。
她越想越氣,狠狠剮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隻當是沒看到。
後來似乎“忍不住”,開始搬弄大道理,與老嫗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為何怨不得他小氣。
老嫗聽得一拍船欄。
老舟子直翻白眼。
結果到了對岸渡口,老舟子剛想要說些什麼,給那老嫗一把扯住袖子。
陳平安跳下渡船,告辭一聲,頭也沒轉,就這麼走了。
老舟子瞠目結舌,愣了半天,轉頭對那位“老嫗”問道:“就這麼算了?不可惜嗎?”
佝僂老嫗此刻已經站直身體,冷笑道:“不然如何?還要我倒貼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緣,怨不得彆人!三次過過場的小考驗,這家夥是頭一個過不去的,傳出去,我要被姐妹們笑話死!”
老舟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怎麼那個年輕人,像是故意錯過這樁天大福緣的?
第一場考驗,是“老嫗”設置的,是否強行過河,年輕人通過了,之後自己代替她,又象征性考驗了他一次,年輕人也順利通過了第二場考驗,大大方方給了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覺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賣了年輕人一個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許障眼法,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既然年輕人已經去過了河神廟,就該有所察覺才對,更應該應對得體,不會在幾錢銀子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剛剛是誰說“行走江湖,打腫臉充胖子”來著?
老嫗一陣火大,一跺腳,竟是連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搖曳河水底。
兩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嫗已經恢複曼妙真身,彩帶飄搖,傾國傾城的容顏,當之無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歎息不已,替那年輕人十分惋惜。
陳平安離開渡口後,開始撒腿飛奔,隻恨禦劍升空太紮眼,不然跑得更遠。
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壓了壓驚,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學那裴錢走了幾步路,沾沾自喜,我陳平安可是老江湖!
陳平安笑過之後,又是一陣後怕,抹了抹額頭冷汗,還好還好,虧得自己機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寧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見了麵,還敢奢望抱一下她,還親個錘兒的嘴……
對岸渡口那邊,薑尚真先前心意微動,察覺到一點跡象,便果斷去而複返,這會兒伸手捂住額頭,喃喃道:“陳平安,陳兄弟,陳大爺!還是你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