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塵埃落定(1 / 1)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159 字 2個月前

(感冒終於好了,讓大家久等。)

一個帶著恭敬和敬畏的嗓音在背後響起,“陳公子,這是怎麼回事啊?”

原來是劉太守回過神了。

關於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一事,劉太守的兒子劉高華,隻能通過文人筆劄和誌怪小說,了解到一鱗半爪,劉太守則不然,畢竟是執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還是彩衣國頭等大郡,諸多秘史密事,劉太守其實早就知道頗多內幕,最少州郡城隍閣和山神水神這些事,劉太守是必須要清楚的,朝廷禮部專門有人會為這些地方大員解釋其中的玄乎門道。

陳平安略微平穩氣海,彆好養劍葫蘆,轉過頭望向劉太守,陳平安欲言又止。

他這一戰勝得可謂驚險,其實他在城隍殿一戰以及為女童畫符後,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他雖然駕馭兩把來曆特殊的飛劍,無需耗練氣士所謂的靈氣,這不假,因為他是“請”養劍葫蘆的兩位小祖宗,幫著他降妖除魔,心意相通,神意牽引,所以蛇蠍夫人的殺手鐧,精心配製而成的“大雪擁關”,對陳平安毫無意義,但是請動初一十五,本身還是會消耗陳平安的精神和心力,如果那名自稱姓竇的買櫝樓刺客,沒有被嚇退,陳平安極有可能會被摘取頭顱,或是乾脆兩敗俱傷,那麼陳平安不但長生橋斷了,恐怕連純粹武夫這條道路,因為傷及體魄本元和神魂根本,都要從此變得破碎不堪。

陳平安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涉及到太多秘密了,好在劉太守見這位仙師麵有難色,不再刨根問底,山上神仙行走人間,其實規矩和忌諱也多,劉太守這點常識還是曉得的,隻要確定眼前這位少年劍仙是“自家人”,不是兒子劉高華的朋友嗎?足矣!

陪著劉太守客套寒暄幾句,陳平安轉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幫助這位心善的練氣士把脈,脈象平穩,應該沒有大問題,等到那份“大雪擁關”的藥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過來。陳平安突然抬起頭,看到小女孩眨著一雙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一雙天生陰陽眼的水靈眼眸,在金色材質的陽氣挑燈符牽引下,當下流溢著淡淡的金色光彩。

陳平安笑著伸手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安慰道:“沒事了。還疼不疼?”

女童嘴角彎起,臉頰上出現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陳平安把老人扶起,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走向門口,劉太守尋思著如今還是跟在這位劍仙身邊,最保命,便亦步亦趨跟著陳平安走出正廳門檻,陳平安走到蛇蠍夫人的屍體旁,從她腰間那隻素白色的棉布袋子裡,發現了一隻粉瓷質地的小筆洗,裡頭盤踞著一條小白蛇,長不過一寸,極其纖細,正昂首對著天空瘋狂吐信,隻是充滿了色厲內荏,還有一隻病懨懨趴在地上的漆黑蠍子,細看之下,它的身架子如同一張墨色琵琶。

陳平安心思微動,駕馭初一十五斬殺強敵,是癡人做夢,但是讓它們出來抖摟抖摟威風,還是不難。

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掠出養劍葫,直撲古色古香的小筆洗當中,懸停在兩隻小東西的頭頂上空,嚇得小白蛇瑟瑟發抖,纖細身軀緊貼筆洗內壁,小黑蠍子更是擬人地做出抱頭狀。初一在筆洗內緩緩盤旋飛轉,如武將巡視駐地,氣勢十足。

劉太守此時此刻,再無郡守官威和書生斯文,就那麼跟著陳平安一起蹲著,嘖嘖稱奇道:“真仙劍真劍仙也!”

陳平安手持筆洗,站起身,凝神定睛一看,才發現筆洗外邊靠近底部的一圈,竟有細微文字如蝌蚪緩緩流轉不定,如一群活潑可愛的稚童青梅繞竹馬,歡快繞行。

總計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陳平安會心一笑,想起了鯤船上遇到的那對姐妹,姐姐春水,性子穩重,妹妹秋實,孩子氣更重。陳平安忍不住抬頭向南方天空望去,不知道她們如今到了老龍城沒有?如果下次還能見麵,陳平安挺想把這隻漂亮小筆洗送給她們的,隻可惜筆洗上有春水,卻無秋實,有一字之差,沒能完完整整湊到一起,否則就更好了。

隻是現在的陳平安還不知道,有些可惜,是沒辦法十全十美,有些可惜,是某些長久的遺憾。

陳平安說道:“劉大人,死者為大,能不能幫著將這名女子的屍體收殮,以後有機會找一處地方下葬?一切開銷,我來支付。”

劉太守笑道:“這點小事,哪裡需要陳公子費心費力,一切隻管交由郡守府,一定辦得穩穩妥妥。”

劉太守收斂笑意,試探性道:“隻是這次妖魔作祟,那姓黃的老匹夫,包藏禍心,說不得還需陳公子飛劍鎮妖魔啊?”

陳平安苦笑道:“我暫時需要一隻大水桶,裝滿滾燙熱水,至於藥材,我自己就有,最少浸泡數個時辰,調養身體。”

劉太守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本官這就要府邸下人去置辦,陳公子的身體要緊,身體要緊,胭脂郡十數萬百姓的安危,如今都係掛在陳公子一人身上,確實不容出現絲毫紕漏,本官這就去讓人辦……”

劉太守快步跑開,言外之意,這位彩衣國正四品地方高官,說得其實並不彎彎腸子,直白得很,陳平安再不混官場,也當然聽得懂,但是他對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證什麼,又不好臨陣推脫,就隻能是苦笑著不說話。

送劍之外,所有事情,陳平安隻有四個字,力所能及。

對金城隍沈溫是如此,對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

最後在一間雅靜屋子,陳平安整個人浸泡在大藥桶裡,藥材是離開龍泉郡之前,魏檗贈送,足夠三次使用的份額,再多魏檗當然拿得出來,這其實算是北嶽正神的銀子足夠,牛角山包袱齋的天材地寶也足夠,但是魏檗沒有一股腦準備太多,當時開玩笑說是兆頭不好,送太多,屬於純心不念人的好,他還是希望陳平安這趟行走江湖,一路順風也順水,受傷次數,事不過三,就當是討個好彩頭。

陳平安在進入這間屋子前,請劉太守幫著保守秘密,不要泄露他是“劍仙”,劉太守滿臉會意,答應得很痛快,隻差沒有發誓了。

同時遞給劉太守那張神行符,說是還給他的朋友道士張山。

陳平安在浸泡的過程裡,明顯察覺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閣那邊,出現了驚天動地的大動靜,但是陳平安既然顧不上,就乾脆不去多想什麼,安心溫養氣機,配合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楊老頭教給他的呼吸吐納,在水桶裡凝神入定,雙手掐撼山拳譜上的劍爐訣,如一棵冬日裡的枯木,安靜等待春風的吹拂。

這一夜,胭脂郡還是廝殺不斷,一方麵是妖魔成功開啟陣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於應付,另一方麵即是好事,又是禍事,好事是城東門那邊馬將軍傳來密信,那個披著神仙外衣的黃老魔頭,不知為何跟三人在城隍殿那邊,窩裡反,打得翻天覆地,禍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絕無收手,一位位看家法寶迭出,邪門法術層出不窮,損傷宅邸房舍數百棟,百姓死傷慘重,從駐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馬將軍麾下精騎,總不能以騎軍姿態穿街過巷,隻得下馬步戰,人人身披鐵甲,手持強弓勁弩,但是對上那四位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庫存的那數十枝特製箭矢,能夠造成實質性威脅,其餘弓弩箭矢,一來跟不上四人的飛來掠去的輾轉騰挪,二來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還有一些箭矢被四頭妖魔在大戰間隙,抓住後隨手丟擲返回,又是死傷八十餘名精銳。

根本就是想要以死換傷,都做不到。

馬將軍則確實當得起悍不畏死四個字,在邊關沙場上驍勇善戰,對陣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與那名副將數次找準機會,逮住落單的某位妖魔,聯手貼身近戰,後來惹得敵對雙方殺紅了眼的“黃老神仙”和米老魔,一發狠,先休戰片刻,將馬將軍和副將雙雙重傷,若非十數位親軍以墨家特製弓箭阻截,以及數人不要命的護衛,否則兩人都沒辦法活著脫離戰場,當夜就要戰死於這座胭脂郡城內。

後半夜,以一敵三的“黃老神仙”,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灑在頭頂,全身上下,瞬間呲呲冒起青煙,血肉模糊,被灼燒出無數個血肉窟窿,隻得以遁地之術潛入地底,三名魔頭開始搜捕,若是遇上膽敢阻擋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擊殺。

拂曉時分,當陳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結果發現劉高馨就坐在廊道儘頭,正坐在一根小凳子上打盹。

少女睡性淺,很快就已經醒過來,生怕自己睡覺流口水,趕緊撇過頭去擦了把臉。

她其實回到官邸也才沒多久,換了一身潔淨衣衫就來這裡坐著當門神。

陳平安和她結伴去往正廳,一問一答,陳平安大致了解過這段時間的郡城動向,聽到妖魔發生內訌之後,還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那番廝殺做不得假,雖然不知其中曲折內幕,但隻要有利於胭脂郡,到底還是好事,隻是多出來的意外傷亡,誰都沒辦法掌控。

用崔瀺的話說,就是世間有一個家夥,最厲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當時白衣少年飄飄的少年國師,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沒奈何媚眼拋給瞎子看,陳平安不願意接話,少年崔瀺隻好自說自話,給出答案,稱其為“大勢”。

大勢如此。

崔瀺還說人間這塊大田地裡頭的枯榮,就都看某些大勢的走向了。

對於崔瀺念叨的這些神神道道,陳平安當時根本就不感興趣,因為全然不懂,其實也怕著了那家夥的道。

彆看林守一李槐,還有於祿謝謝,對崔瀺都算不得如何親近,可其實對於此人,內心深處,應該都懷有相當分量的敬畏,甚至是欽佩。

當然唯獨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她絕對不在此列。

是少年崔瀺怵她才對。

陳平安通過劉高馨的言語,得知郡城內處處戰火,徐遠霞和張山峰在內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每次回來稍作休整和傷口包紮,很快就會出去繼續鎮壓各地魔障,期間徐遠霞和張山峰還對上了一位年紀不大的魔道高手,應該是布置陣法的魔道關鍵人物之一,雙方絞殺了不到一盞茶功夫,險象環生,大髯漢子被赤手空拳的對手撕扯掉了肩頭一大塊肉,後來崇妙道人帶著黃銅力士增援趕到,才逼退了那位出手狠辣的魔頭。

而且她姐姐和哥哥不知為何,明明已經安然出城,卻又和她師父一起回到了府上家中,跟他爹在書房關上門說了一通後,師父就帶著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後院待著,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而且暫時分不清是好是壞的那種,是好,就皆大歡喜,是壞,就萬事皆休,總之,她爹和師父,都不願意少女劉高馨摻和其中,她今夜忙著四處救火,也真顧不上。

再就是被陳平安救回的趙府女童,和那個與女童相依為命的倔強男孩,已經被安排住在太守府內。

當陳平安和劉高馨臨近正廳的時候,就發現氣氛凝重,加快步子進入其中,發現一屋子血腥氣,一位道袍破碎的年邁道人癱坐在椅子上,滿臉血汙,披頭散發,心口處血流不止,一身傷痕累累,包紮都無從下手,竟是一口氣幾乎隻出不進的淒涼境地了,劉太守,徐遠霞,道士張山峰,腰間懸掛一支毛筆的老者,都圍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過女童的老者對著眾人輕輕搖頭,滿臉苦色和愧疚,劉太守亦是長歎一聲。

瀕死的老道人,正是那個第一印象給人驕縱且市儈的崇妙道人。

老人有些回光返照,原本渾濁視線逐漸明亮了幾分,抬起頭對劉太守笑道:“劉大人,如果這次靈犀派仙師救下了胭脂郡,鏟除了大大小小的魔頭,以後貧道全家老小數十口人,可就要勞煩劉大人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劉太守點頭沉聲道:“崇妙道長放寬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職,也會讓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戰事,知道崇妙道人對胭脂郡的付出,總之,本官絕不會讓道長家眷受了委屈。”

老道人艱難抱拳致謝,然後轉頭對眼眶微紅的年輕道士張山峰,笑道:“張山,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恐怕貧道當時就給人打得氣絕斃命了,說不定還要給那魔頭逃之夭夭,貧道哪裡會有此次手刃魔頭的壯舉……”

老道人咳嗽起來,咳嗽得厲害,所有人便勸阻崇妙道人不要再開口說話了。

大髯漢子徐遠霞輕聲問道:“老道長,要不要喊你家晚輩來這裡一趟?”

老道人點點頭。

劉太守又去吩咐下人,趕緊去通知老道長在郡城內的嫡係家眷。

老道人趁著自己的那一口氣精神氣提了上來,在心中默默算著家裡子孫趕來這邊的路程和時間,沉默休息片刻後,環顧眾人,緩緩笑道:“貧道其實知道,你們啊,之前是瞧不起貧道這種趁火打劫的貨色,隻是在商言商,修行之人,彆羞談買賣,恥於談錢,沒辦法,咱們這些山野散修,沒有大樹可以乘涼,沒有師門祖師爺的祖蔭可以庇護,就隻能靠自己掙錢,去掙那一線機會。不這樣,如何行呢?”

說到這裡,老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這輩子的榮辱沉浮。

久久之後,老道人收起思緒,突然感慨了一句,“可生意要做,但是修行中人,這個人也要做啊。對不對?”

老道人自顧自咳嗽著笑起來,“不過可能是貧道的資質太差,早早知道自己無望大道,所以才會有這麼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裡會滿身銅臭呢。又哪裡會顧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老道人怔怔望向大門方向,似乎是在尋找那些個熟悉身影,老人喃喃道:“給人喊了一輩子崇妙道人,都沒能換一個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稱一聲‘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

憾事一說出口,老人的精神氣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雙眼視線模糊,呼吸已是微弱至極,嗓音低弱不可聞,“怎麼還不來呢……”

老人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家人的趕到,就這麼靠著椅背,溘然而逝。

既算不得死不瞑目,也沒有安然閉眼,就隻是像一個老人在眯眼望著遠方,想要看到一些什麼,可又看不清楚。

全場沉默。

陳平安走過去,幫著老道人擦去臉上的血水。

在他剛做完這件事沒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輩就蜂擁而來,多達十數人,男女老幼皆有,劉太守便大致說了過程,當然還有他答應老道人的那個承諾,也與那些老道人的子孫公開說了。

崇妙道人的嫡長子,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自然對太守大人感恩戴德,婦人們多是在抽泣哽咽。

隻是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毫無征兆地衝出來,對著所有人憤怒質問道:“為什麼我就隻有我爺爺死了?”

這個滿臉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豺狼一般的視線,怒吼道:“回答我!”

大髯漢子徐遠霞皺了皺眉。

道士張山峰轉頭看了眼麵容慘白的逝去老道人,心中歎息,有些答案,如果說出口,才是真的傷人,老道人一開始其實是想著獨吞戰功,中了那名示敵以弱的魔頭圈套,輕敵冒進,他和徐大俠如果不是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義,兩人都算是豁出性命去救,否則結果如何,隻會比現在更差。

但是老道人有私心不假,可這點私心,是人之常情,老道人從昨天到現在,一路廝殺,到最後轟轟烈烈戰死,絕不是什麼“在商言商”可以解釋一切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老道人對於胭脂郡這塊鄉土,如果不是有著最誠摯的感情,絕不會如此拚命。

人情世情,最難講理。

因為一旦真要掰碎了講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沒滋沒味。

那個氣急敗壞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眾人,嚷著“你們全部是凶手”。

老道人的嫡長子,那個男人趕緊讓妻子扯回失心瘋的兒子,然後向劉太守和眾人賠罪道歉。

劉太守臉色如常,嘴上說著童言無忌,不會在意,甚至反過來跟那個男人道歉,說這次確實是他這個郡守當得失職,才愧對他們一家人,害得他們家族少了一根頂梁柱,以後一定還要登門賠罪,諸如此類。

可這位父母官的心裡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結下的香火情,會不會因此減去幾分,天曉得。

所以說世間的祖蔭福緣,哪怕送到了子孫手上,還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人抓得多有人抓得少,而且這種事情,往往當事人在當下隻會渾然不知,隻能憑本心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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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郡一條陰暗巷弄內,一位少年,雖然衣衫樸素,可是唇紅齒白,皮囊好如妙齡少女,他靠牆而坐,懷裡抱著一位口中不斷嘔血的將死男子,兩人身旁還蹲著個望風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鋪的店夥計,都是米老魔的弟子,少年是胭脂郡本地人,米老魔在去年才新收為弟子。

少年懷中的師兄,正是與崇妙道人等於互換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頭,他咧開嘴笑了,臨死前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小師弟,我與你二師兄,你更喜歡誰?”

少年一手動作輕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頭,眼神中滿是深情,哽咽道:“當然是你。”

男子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顫顫巍巍交給俊美少年。

少年接過那本秘籍後,懷中男子已經死去,少年一手攥緊秘籍,高高拿起,喊了一聲二師兄,轉過身去。

男人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都在秘籍上。

少年驟然加速轉身,一手持書,一手迅猛戳向二師兄的脖子,原來是袖刀。

一戳-入一拔出,如此重複了三次,男人幾乎整個脖子都被少年戳爛,少年俊美的臉龐,濺滿鮮血,嘴角滿是笑意。

男人雙手捂住脖子,癱靠著牆根,瞪大眼睛望著那個暴起殺人的小師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臉龐,不斷擦拭在男人衣服上,然後從男人懷中又掏出一本,嬉笑道:“二師兄,我方才騙大師兄呢,其實我更喜歡你一些,不過呢,我當然是最喜歡自己了。大師兄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咱們那個脾氣古怪的臭師父,總譏諷大師兄沒讀過書,根本不曉得這句話的真意,但我覺得大師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再說了,咱們本來就是歪門邪道,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師兄彆怪我啊,你大不了就當是陪著大師兄一起走趟黃泉路,到了下邊,告訴大師兄,就說其實我是更喜歡你一些的……”

男人死不瞑目。

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搖頭晃腦,在兩具屍體上摸來摸去,看有沒有漏網之魚,留下什麼私藏靈器,就像是平時那個一邊擇菜一邊哼曲兒的少年。

但是少年很快就身體僵硬,停下手後,乖乖從懷中掏出兩本,放在自己頭頂。

一個少年熟悉到了骨子裡的滄桑嗓音,帶著更熟悉的那種譏諷意味,在少年頭頂響起,“真夠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沒學到幾兩,大魔頭的氣概倒是學到了好幾斤。”

少年牙齒打顫,這次是真的怕了。

高瘦老人轉頭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了牆壁上後,立即化作一團黑色血霧。

這位在胭脂郡城蟄伏將近二十年的米老魔,低聲咒罵道:“好你個琉璃仙翁陳曉勇,就算你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這條落水狗!”

老人一臉嫌棄地看著少年,“起來吧,收好那兩本東西,既然兩個師兄都死了,你現在就是大弟子了。”

少年戰戰兢兢起身。

米老魔從袖中拿出一盞燈油粘稠的小油燈,重重吸了一口氣,兩名弟子屍體上,魂魄如同被抽離出來,全部飄入油燈之中,弟子的麵容在粘稠燈油上浮現出來,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閃而逝,融為燈油一部分。

看得俊美少年背脊發寒。

小巷兩端各自出現一人,緩緩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鋪的那對夫婦,婦人腰肢扭擺得比大風中的柳條還要大幅度,“米老魔,這麼巧,又見麵了。”

米老魔眼神一凜,冷笑道:“怎麼,要反悔?咱們雙方可是事先說好了,琉璃盞歸我,陳老兒的其餘家當全部歸你們。”

婦人一隻手,五指如鉤,在牆壁上緩緩劃過,媚笑道:“話是這麼說,可如今琉璃仙翁當了縮地烏龜,他能裝死,可咱們夫妻兩個總不能陪著他在這裡等死嘛,米老魔,你是不是分潤出點好處來,總不能讓咱們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臉色陰晴不定。

俊美少年低著頭,貼著牆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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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城樓之上,隨著馬將軍帶兵離開城頭,馳援城內,這邊已經無人看守。

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人,站在城樓頂樓的廊道外,麵帶微笑,望向米老魔所處的那條巷弄,嗤笑道:“一個小破琉璃盞,我當年用來喝酒的不值錢物件,也能爭得如此頭破血流?彩衣國過了一千年後,就已經變得這麼沒意思了嗎?”

他看了一眼就不願浪費時間,轉頭更多還是望向那座郡守府,“龍虎山天師府,嗬嗬,沒想到吧,你派人在兩百年前添加的‘這張符籙’,以天師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內,人家彩衣國皇帝應該是出於私心,根本就不願好好加持靈氣,而且亂葬崗的出現,應該也打亂了你們雙方的布局,使得我終於脫離牢籠,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欄杆,一手掐訣,以胭脂郡為起始,從五百年前的彩衣國國勢推演到現在,他突然笑了,望向北邊,不但是彩衣國以北,更是整個寶瓶洲的最北方,嘖嘖道:“高人,高人,彩衣國少了一件傳承已久的鎮國之寶,庇護彩衣國的靈犀派也元氣大傷,被人偷走那件鎮派之寶的彩衣仙裳。古榆國在內的三座鄰國,豈會袖手旁觀?趁人病要人命,很簡單的道理。加上彩衣國京城附近,因為皇帝的長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議不斷,隻要再出現一場天災,必然是民怨沸騰,說不定就要動蕩大亂,而且這一亂,就是數國混戰。”

粉色道袍的“柳赤誠”點頭道:“既然大勢如此,我也要收幾個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飄幻,轉瞬即逝。

下一刻他從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走出。

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婦二人,嚇得一個個紋絲不動。

那種氣勢上的碾壓,就如幾隻小蝦小蟹,在原本緩緩流淌的寂靜河道之中,遇見了幾乎一條身軀就塞滿整座河床的蛟龍。

這位粉色道袍的柳赤誠根本沒有廢話,隨手一揮袖,巷弄中的夫婦二人,就當場灰飛煙滅了,連一點灰燼都沒有留下,至於什麼靈器法器和雪花錢之類的,當然也是一並消逝於天地間。

那些纏枝粉色荷花,一朵朵不是死物,而是在道袍上搖曳生姿,更有陣陣芬芳。

道袍本身,更像是一座荷花池塘。

見慣了風雨的米老魔仍是滿頭汗水,問道:“仙師為何不一並殺了我?”

“柳赤誠”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衛道啊?就不許我隻是覺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無言以對。

他娘的,絕對是魔道巨擘,並且是傳說中站在山巔最高處的那種。

“柳赤誠”一彈指,將米老魔彈得從巷子中間倒飛出巷子儘頭,“彆礙眼了,趕緊滾蛋。還有,你這個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雙手負後,低頭望去,笑眯眯問道:“小家夥,姓甚名甚?”

俊美少年遲遲抬頭,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稟仙師,我叫元田地。”

“嗯?”

他略帶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搖頭,臉色發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頭顱粉碎,可又不敢騙人,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娘親懷上我的時候,家裡窮,懷胎九個月的時候,她還在田地裡做農活,結果不小心就早產把我生下來了,我爹就給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誠”笑容燦爛,輕輕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錯,我喜歡,以後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師父先送你一件門派入室禮。”

少年然後就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師父,抬手打了個響指,然後四麵八方的猩紅瘴氣,就瘋狂湧來,絲絲縷縷,彙聚成一個巨大的紅色大球,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便宜師傅,又隻是兩根手指隨便一搓,大如水缸的瘴氣大球就凝聚為一顆大如拳頭的小球,

“柳赤誠”手心輕輕往少年額頭一拍,笑道:“忘了告訴你,做我的弟子,得活著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撐到天亮,你就是咱們這麼個大門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背撞在牆壁上,劇烈疼痛,難以言喻,眉心開裂一般。

“柳赤誠”對此無動於衷,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睜眼後遙望西邊,自言自語道:“還是大師兄你的白帝城,氣味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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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無妄之災,爆發得快,讓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以至於整座郡守府和馬將軍麾下入城精銳,都誤以為大妖魔頭們,是不是還有更加迅猛的後手,可是當朝陽升起,霞光萬丈,郡城開始恢複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數自行銳減,眾人惴惴不安等待著靈犀派仙師乘坐彩鸞來此安定軍心,然後便是“失約”未至,從正午時分一直到晚上,都沒有看到半點身影,再就是劉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時過後,胭脂郡城都再沒有妖魔作祟的慘事發生,中間隻有幾起街痞無賴的渾水摸魚,入室打劫,結果被正氣在頭上的馬將軍直接讓人帶兵鎮壓,當場擊斃了兩個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實那兩個可憐蟲,隻是下意識拿了兩根木棍而已。

又是一夜過去,胭脂郡還是安靜祥和,但是仍然沒人敢掉以輕心,大批披甲將士日夜不歇,一隊隊在城內戒嚴巡守。

然後在那個清晨,彩鸞沒有駕臨郡城上空,而是一老一少兩名劍仙禦劍淩空而至,一位陳平安三人都認識,正是姓傅的圓臉少女,一位則是靈犀派的太上長老,兩人落在郡守府,劉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長老在官邸落座後,雖然氣度不俗,談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間難掩憂色,坐了沒多久,在確定胭脂郡已經瘴氣清除後,很快就與姓傅的少女劍仙告辭,禦風遠去,趕回靈犀派山門。

原來他們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又得到師門飛劍傳訊,傳承千年的鎮派之寶竟然不翼而飛了!

隻不過這等涉及一做門派生死存亡的機要密事,靈犀派老人當然不會跟外人說出口。

事實上如果不是礙於顏麵,主要是怕留給神誥宗那位少女不好的印象,這位中五境劍修的太上長老,根本就不會走這趟胭脂郡,彩衣國一郡安危,哪裡抵得上那件彩鸞衣裳重要?這可是門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後對於郡守府,又有一樁天大的好事發生,就是那位據說來自神誥宗的少女劍仙,看中了劉太守的小女兒劉高馨,說可以親自幫她引薦,進入神誥宗外門,而且極有機會直接成為內門某位祖師爺的嫡傳弟子之一。

歡天喜地。

唯獨少女悶悶不樂,然後就被她爹娘罵了,她大姐二哥罵了,甚至還被她的師父,即郡守府的老幕僚給痛罵了。

圓臉少女雖然在一洲道統所在神誥宗輩分奇高,在老道人趙鎏、倀鬼楊晃那邊臉色冷淡,但是到了劉高馨這邊還真是好說話,樂哈哈笑嗬嗬的,還會拉著劉高馨逛蕩郡城,買一些少女的閨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今年的春天,初春來了,暮春走了,明天馬上就是立夏時節,那麼今年的整個春天,就算這麼過去了。

這一天拂曉時分,少女劉高馨離開了郡城,沒有依依惜彆,她留下了一封封書信在房間,少女紅著眼睛,跟那位來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騎乘著一匹雪白駿馬,馬蹄陣陣,踩在青石板上,與家人和家鄉愈行愈遠。

隻是當少女身騎白馬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她心有靈犀地猛然轉頭望去,看到一個背負劍匣的少年站在遠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對她輕輕揮手告彆。

少女撅起嘴,猛然轉回頭,滿臉的淚珠兒,就那麼一粒粒摔成碎瓣兒。

劉高馨心情驀然轉好,高高揚起腦袋,背對著那個悄悄為自己送行的家夥,少女開心笑了起來。

姓傅的圓臉少女轉頭瞥了眼,隻覺得遠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沒什麼印象,便懶得再想了。

陳平安為劉高馨送行後,便獨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

少年小口喝著酒,懷念著齊先生,便有春風縈繞少年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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