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陳平安返回小鎮路過城東門的時候,看門的邋遢漢子,還在那裡哼著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陰不可輕,榮華富貴皆可拋”,興許是被草鞋少年的急促腳步驚擾,漢子睜開眼,剛好和小跑入門的少年對視,漢子看到是這個催債鬼後,掃興至極,沒好氣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陰值個鳥錢,榮華富貴四個字,你要能有一個字沾邊,就燒高香吧。”
陳平安跑過之後,高高抬起一隻手掌,五指張開,使勁晃了晃。
顯然是在提醒那看門漢子,他們兩人之間,可是有著五文錢的香火情。
漢子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也不是啥好鳥!”
少年身影很快消失,漢子抬頭看了眼蔚藍色的澄淨天空,就像一層漂亮的釉色。
漢子揉著滿是胡茬子的下巴,嘖嘖道:“齊先生說過一句詩,什麼來著,好物,琉璃?”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小鎮,車上坐著一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讀書郎,車夫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漢子立即招手,大聲笑道:“繇哥兒,你先彆忙著走,哥哥我有句話掉肚子裡了,隻記得好物、琉璃啥的,其它是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你小子學問大,給說道說道!”
神采飛揚的趙繇懷裡抱著一隻行囊,朗聲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漢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兒,學問頂呱呱,以後出息了,莫忘記回家鄉看看老哥,說不得到時候還能代替你先生,給咱們小鎮孩子當個教書先生,也很好嘛。”
趙繇愣了愣,隨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漢子一高興,從袖子裡掏出隻繡袋,一抖腕,高高拋給青衫讀書郎,咧嘴笑道:“這麼多年白讓你寫了那麼多副春聯,關鍵是你小子也厚道,從來不覺得麻煩,老哥看人從來沒錯,送你點小玩意兒,一路順風!”
趙繇連忙接住錢袋,“後會有期!”
漢子笑著點頭,朝少年的牛車擺擺手,隻是卻呢喃道:“難嘍。”
草鞋少年向小鎮深處走,趙繇的牛車則奔赴小鎮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過。
坐在樹墩子上的漢子掰著手指頭數著,“拎著竹簍金鯉魚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顧寡婦的崽子,再加上福祿街的繇哥兒,這就已經是三個啦。可是接下來還有那麼多人,一頭撞進來,還不得隻剩下撿破爛的活計?要不然,我也趁機找個能揉肩敲背的孝順徒弟?”
漢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皺巴巴的黝黑臉頰,嘿嘿笑道,“若是個盤兒亮、條兒順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臉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長!”
這位小鎮出了名的光棍漢子,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望著天空,獨樂樂偷著樂嗬。在想到這些開心事後,便一下子沒了憂愁,隻覺得天地之間有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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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離開泥瓶巷之前,就跟劉羨陽和黑衣少女約好了,到時候直接在劉羨陽家的宅子碰頭,等到陳平安跑到劉羨陽家,門沒鎖,推門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劉羨陽正在用潔淨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傳寶甲。
黑衣少女寧姑娘重新戴上了淺露帷帽,腰間佩刀,那柄雪白劍鞘的長劍,則被她隨意拎在手裡。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寧姑娘好像有些嫌棄這把劍。
桌上那件劉家代代相傳的壓箱底老物件,說是寶甲,在陳平安看來是真的醜陋嚇人,巨大甲胄上,布滿了枯樹瘤子似的鐵筋,更有五條並列的深刻抓痕,從左肩頭一路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邊腰間。
關於這一點,兩個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麼龐大的山林猛獸,才能夠造就這幅恐怖光景,後來朝廷多有封禁山峰,不得百姓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和劉羨陽幾乎從不逾越禁例,很大部分原因便在這裡。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副黑炭似的鐵甲,醜歸醜,但是劉羨陽是真打心眼將它當做了傳家寶,哪怕是陳平安這樣的交情,這麼多年來也隻給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起來。
不過眼見著劉羨陽時不時偷瞄黑衣少女的情形,陳平安有些釋然,劉羨陽從來就是這種德行的人,見著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心動,隻是喜歡顯擺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橋那邊,在小溪裡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著秧苗或是牽著黃牛的同齡少女經過,劉羨陽是必然要來三板斧的,先火燒屁股地爬上岸邊的大青石上,然後大聲咳嗽——宋集薪對此點評為“昭告天下”,最後再一個紮猛子。眼力很好的陳平安,其實看得清楚遠處少女們的眼神、臉色,所以一直很想告訴劉羨陽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們,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罵人的,更多就是根本視而不見,唯獨就是沒有眼睛一亮、覺得你是一條英雄好漢的。
當然,後來劉羨陽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後,高大少年好像眼裡頭就再沒有其她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時此刻跟黑衣少女擺闊綽,也更多是希望傲氣冷漠的少女,不要小看他,彆以為挎著刀提著劍,就能拽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劉羨陽的這件傳家寶,那也是小鎮獨一份。
帷帽少女等到陳平安後,環顧四周,最後將長劍橫放在一隻彩繪戧金花卉的老舊博古櫃上,彩漆斑駁翻裂,她為了給長劍騰地方,挪開許多瓶罐雜物,發現櫃子後壁鑲嵌有一幅圖案,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少女轉頭說道:“劍放在這裡,你們不要動它,否則後果自負,我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忙著擦拭寶甲,時不時低頭嗬口氣,直接用手臂輕輕摩挲,已經真正樂在其中了。
陳平安承諾道:“一定。”
少女對劉羨陽說道:“這隻櫃子不值錢,但是這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圖案,你彆輕易賤賣了。”
劉羨陽頭也不抬道:“那玩意兒,我打小就不喜歡,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來便是。”
黑衣少女當然作此焚琴煮鶴之舉,她隻是好奇問道:“這幅圖案的材料是什麼?”
劉羨陽回頭瞥了眼,“好幾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曉得,就連我爺爺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
陳平安輕聲道:“應該是從小溪灘裡撿來的石子,有很多種顏色,不過劉羨陽的長輩,當年肯定是隻揀選了金黃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們把這種石頭叫蛇膽石。”
黑衣少女問道:“石子?溪裡多不多?”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給你一天撿一大籮筐來,我們這邊沒誰待見這個,就顧粲喜歡,經常自己一個人去撿。”
黑衣少女歎了口氣,深深望著泥瓶巷的貧寒少年,“住在金山銀山上的窮光蛋啊。”
陳平安驚訝道:“這種石子在外邊,值錢?”
她扶了扶帷帽,說道:“價格高低,也看落在誰手裡,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還要看運氣。運氣好,一顆就夠,運氣不好,堆積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過不管如何,是值錢的,而且很值錢。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出小鎮,這點很關鍵。”
劉羨陽插了一句話,“這石頭有一點比較古怪,隻要拿出小溪之後,一旦風吹日曬,顏色就會變淡,尤其是下過雨雪之後,掉色掉得更厲害。除此之外,就沒啥了。”
少女惋惜道:“果然如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撿一大籮筐回來,試試看?萬一有例外的呢?”
少女搖頭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劉羨陽已經將那具寶甲搬回屋內藏好,此時斜靠著房門,笑道:“陳平安是個大財迷,說不定今晚就要去小溪摸石頭去了。”
少女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問道:“簪子和藥方,我會替你妥善保管。不過明天還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幫著熬藥。”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她想了想,臉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時候進入小鎮的這撥外鄉人,最厲害的,應該就是正陽山的那個老頭子,這趟是專程護送小女孩的,接下來才是打傷我的那個大隋宦官,之後是帶走顧粲的劉誌茂,那個笑裡藏刀的婦人也彆小覷。所以你們隻要遇上正陽山那個老家夥後,儘量彆爭執,可一旦起了衝突,隻管拖延時間,不許跟人動手,不要有任何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現為止。”
劉羨陽低聲道:“在咱們地盤上,這些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殺人不成?”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敢。”
劉羨陽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突然問道:“還記得陸道長……,也就是那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是怎麼跟你說的嗎?”
劉羨陽一陣頭大,使勁回憶之後,抓耳撓腮道:“這我哪裡記得清楚,隻知道是些不好聽的晦氣話,反正就是說什麼有大禍、要燒香之類的,亂七八糟,我當時隻當他是胡說八道,坑人騙錢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黑衣少女。
少女惡狠狠道:“他自己記不牢簽文,我怎麼給他解簽?真當我是神仙啊!”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不通寧姑娘為何突然如此惱火。
少女大步離開宅子。
比來時的慢慢悠悠,雷厲風行了許多。
佩刀少女走在寬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頭抽空找幾本書啃啃?
少女一想到自己以後行走四方,乾脆利落地飛劍斬頭顱之後,再來幾句慷慨激昂的即興詩詞,哪怕四下無人,她也覺得真的很帥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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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少女充滿憧憬的時候,一個熟悉身影飛一般擦肩而過。
“寧姑娘明天見啊。”
嗓音落地的時候,身影幾乎已經在小巷儘頭了。
草鞋少年,背著籮筐,健步如飛。
少女呆若木雞,喃喃自語:“真有這樣的財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