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石山。
“對不起……”
“你沒有查看這些案卷的權限。”
楚沛神情複雜,看著眼前的黑袍女子。
這是他第三次拒絕對方的要求。
而與先前兩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小昭沒有與眼前這位執法司少司首爭辯,她攥著袖口,默默低首,麵容隱於袍內。
沉默片刻後。
她開口了,聲音很輕。
“擺在石山內閣的一百三十二摞書文,是我整理的。”
楚沛啞口無言。
是的……他當然知道。
這石山本來隻有兩人,一步一步發展到如今地步,這裡的每一卷書文撰寫,修改,整理,都出自於這位姑娘的手筆……按理來說,她有權力查看這裡的每一宗案卷,至少在數周之前,是這樣的。
但,如今則不一樣了。
“抱歉。”楚沛歎了口氣,道:“這是上麵的意思,我奉丁隱大人之令行事……”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知曉丁隱名字對小昭並沒有任何約束之力。
“這也是寧山主,徐特使的命令。”
楚沛稱呼徐清焰為“徐特使”,而不是先前打招呼閒聊之時的徐姑娘,此一時彼一時,那位徐姑娘創立石山光明教後,受太子敕令去往天都……如今中州沸亂,不得脫身,光明教便交付於南疆執法司手上。
攏共就沒有立下幾條規矩。
而諷刺的是,對小昭的卸權……就是其中一條。
楚沛一句話,提到了三個人,而小昭根本不在意前兩個。
“徐特使……”
女子聲音很低地喃喃開口,嗓子已經嘶啞。
直至今日,她仍想在石山修補案卷檔案……為的是誰?
不就是那位徐特使!
她隨徐清焰顛沛流離,從天都到南疆,曆儘苦難折磨。
隻不過一張字條,便對自己生出如此間隙……
自那日分彆之後,小昭便被剝離所有權力,她既無法查看石山的任何一份案卷,也無法插手這裡的每一件大小瑣事。
平日裡,與執法司修行者見麵,對方仍然恭恭敬敬對自己行禮,但目光中卻多了三分古怪。
也是。
任誰來看,徐特使的命令……意味都已明確。
小昭,雖未宣罪,但已是有罪之人。
她無法離開石山一步,被輪流巡守的執法司持令使者死死盯住,不分晝夜……隻有躲在石山半山腰的那間屋閣內,才能得以片刻的安寧。
“小昭姑娘,請回吧。”
楚沛輕聲道:“等徐特使回來,一切誤會便會解開了。”
小昭不再倔強,也不再開口……她默默離開這裡,回到了自己的禁閉屋閣之中,回歸了軟禁的狀態。
日落月升。
眾聲凋零。
她躺在床榻上,無法合目,腦海裡翻來覆去……都是離彆那日的記憶。
小姐與自己對視的最後一眼——
在石山階道儘頭。
隔著一層皂紗。
回想萬遍,她依舊猜不透皂紗下的目光,究竟是何意味。
自那天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與小姐見過,被關押在這裡,軟禁在閣內,天都太子崩殂的消息傳遍四境……石山自然也聽聞了,而小姐去往皇城之後,南疆再無音訊。
沒有向自己傳過一條訊令。
更沒有給自己一個指示。
或許,這裡真的有一個誤會,一個天大的誤會。
小昭相信,小姐絕不會冤枉自己,委屈自己。
可是按楚沛說的……要等小姐回到石山,需要等到什麼時候?
是等下去?
還是……自己離開?
不知不覺間,小昭站起身子,來到閣前,她抬起手,卻沒有推門,如一尊石雕般站立凝固。
一瞬間,腦海裡思緒雜亂如麻——
頭頂有飛劍呼嘯的聲音。
執法司的修士,半炷香會在石山上空親自巡守一圈,而其他時候,則是以監察陣紋為主……這座石山陣紋,乃是當初小姐親自畫下,自己采集材料所布置。
在與小姐分彆的那一日,小昭心頭便隱約浮現了最壞的結果……她可能會被軟禁在這裡。
而在這個念頭浮現的那一刻,她便在勾勒逃離石山的計劃。
其實,逃離石山並不難。
隻需要抓準執法司修士的巡守時間,以及躲避陣紋的缺漏即可。
“呼……”
長長吐出一口氣。
念頭落定。
小昭睜開雙眼。
“砰”的一聲,木門被狠狠推開!
一道黑袍窈窕身影陡然衝出!
小昭知道,在這一刻,監察陣紋便會捕捉到自己離開屋閣的異動……最多十息,便會有飛劍趕到此處——
而她,不需要十息。
……
……
不出所料,在石山不遠處,十數人正平靜直視著陣紋沙盤。
一位持令使者聲音激動,道:“……她動了!”
等待了很久。
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小昭掙紮痛苦的每一個日夜,南疆執法司的巡守者,也在苦苦等候。
楚沛平靜道:“遣劍。”
石山遠方小溪,掠出一抹抹劍光,劃破長夜,掀動轟鳴。
“目標開始逃離……”
那位盯住沙盤的使者,剛剛說了一句,聲音便陡然怪異起來,“目標沒有向山下逃離,目標沒有向山下逃離……”
肅殺夜色中,一襲黑袍被擲出,逆著大風,高高揚起,像是一片從大樹上剝落的扭曲殘葉——
小昭離開木屋,向著山頂開始奔跑,她的雙腿泛起漆黑的光華,貼綁在小腿的符籙燃燒著熾烈的神性,將血肉灼燒翻開!
而奔跑中的女子連一聲悶哼也沒有發出,俏臉煞白,以極其強大的意誌力,壓製住痛苦,宛如一頭矯健的獵豹,掠至石山山頂。
“她的速度好快……”
盯著沙盤的使者忍不住驚歎。
在執法司案卷中,這位跟隨徐特使顛沛流離的貼身婢女,本身並沒有什麼修行什麼功法,至於自身實力境界,看樣子,最多是抵達中境的不入流修行者。
而這一刻,她所展露的速度,爆發力,已經媲美命星。
“轟”的一聲!
監察陣紋被衝破。
這道迅猛如疾電的身影,從山頂縱身躍下,撞入滾滾雲海之中。
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一柄柄飛劍趕到石山,執法司劍修則是滿臉惘然……不到十息,他們便失去了目標的捕捉蹤影。
而這鬼斧神工如一線天的狹窄地形,注定了山頂背麵,是深不可測的幽暗深淵。
投身落下,與尋死無異。
這次行動,如果從帶回“逃脫者”的角度來看,無異是失敗的。
而且……失敗到了極點。
寧山主那一日回到石山,給楚沛大人私下交代了幾句。
從那天之後,便有了這麼一隻特派小組,在南來城牢獄中耐力最好的幾位持令使者,進入小組所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來到沙盤之前,日夜輪流盯梢,隻盯一個人。
小昭。
這實在是沒有什麼效率的一件事……這麼一個沒有修為,境界低微的女子,在執法司地盤,就算逃跑,又能跑到哪裡?
其實這些盯梢的持令使者,心底是不屑的。
他們不能理解上級這道命令的真正意義……更不明白,這麼一出,究竟是為了什麼?
而這一刻。
這些盯著沙盤,好幾夜都沒有合眼的使者們,紛紛傻了眼,正是他們心底不屑,所瞧不起的“弱女子”,在層層監察之下,以最簡單的方式,突破防線,逃脫了石山。
使者們噤若寒蟬。
無一敢開口,更無人敢直視楚沛大人的雙眼。
一片寂靜中。
楚沛開口了。
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慍怒,隻是輕聲吩咐道:“讓兄弟們回來吧,不必再找了。”
一位使者怔了怔。
他注意到……楚沛大人神情平靜,似乎對小昭逃離之事,並不意外,甚至還略微釋然。
“大人……這位是徐特使欽定要扣押石山的罪人……”
他小心翼翼開口,“就這麼放跑了,不太好吧?”
石室又陷入死寂的安靜中。
“徐特使欽定……”
楚沛聲音不大,語調拉長,緩緩重複了方才那句話中的幾個字。
說話之時,他慢慢挪首,麵無表情望向這位下屬,單單是那壓迫感極強的眼神,便讓下屬打了個寒顫。
“徐特使……為小昭姑娘定罪了麼?”
“定的……又是什麼罪?”
“退一萬步……誰說我們將她放跑了?是她自己離開的木屋,自己去往的山頂,自己選擇的墜崖。”
眼神雖冷。
但話裡的點撥意味,卻是十足。
那位下屬眼神一亮,被這麼一點,陡然開悟,於是瞬間便沉默下來,不再多言。
楚沛背負雙手,輕聲道:“執法司已經做到了該做的一切……山崖那麵是萬丈深淵……跳下山崖,便與死人無異。”
“記住,徐特使沒有為小昭姑娘定罪,無罪之人,更談不上逃跑,她隻是閒暇之餘漫步山階,無意跌落。至於我們……自然是搜尋未果。”
此言一出,便是蓋棺定論了。
十幾人儘數沉默,心中各有想法。
另外一位使者長歎一聲,聲音苦澀,問道:“大人,我們這幾日在這裡,難道就是為了演這麼一出戲麼?”
“演戲?”
楚沛聲音尚未落地,那位開悟的使者便接過話題,道:“什麼演戲?這是一場意外。”
“嗯……”
楚沛望向開悟那人,眼中流露出讚賞之意。
“他說的不錯,記住,方才……隻是一場意外。”
楚沛對小昭逃離的結局頗為滿意,輕輕點了點頭,道:“諸位,時候不早了,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