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枚玉石,有東境傳來的影像。”
神海霧散,長桌首座。
太子取出一枚晶瑩玉石,輕輕彈指,將玉石叩飛。
晶瑩玉石懸在眾人麵前。
嗡的一聲!
一副神念畫卷,就此展開——
長桌上空,浮現陣陣霧氣,隱約可見一座枯敗古城輪廓,巍坐於大漠風沙之間。
寧奕認得這座古城。
桃枝城。
隻不過這座小城此刻的景象,與自己當年負笈遊曆東境大澤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城牆懸掛大旗,牆頭浸染鮮血,橫屍遍野,血氣縈繞不散。
“桃枝城四萬三千餘人,無一幸免。”
太子麵無表情,沉沉道:“皆死於……鬼修屠城。”
玉石內的景象,仍然在繼續。
這副慘象,太戳人心。
在座的所有入會者,均是神情陰沉,眼神帶著沉痛。
桃枝城也是三聖山的麾內。
這些無辜百姓……也是受他們庇護的可憐人。
天道昭昭,業力長存。
雖然知道這一戰不可避免……但真正爆發,真正親眼目睹戰爭慘象,這幾位聖山大人物都陷入了沉默。
桃枝城外的那一戰,三聖山年輕劍修幾乎傾巢而出,拉開了一道連綿近千裡的大澤戰線。
韓約不出,五災也不出,三聖山這邊隻能如此“拖延”。
這,便是今夜太子召開長桌會議的原因。
“殿下——”
薑玉虛深吸一口氣,隱去目光悲憫,眼神隻露劍意,沉聲道:“老朽願第一位出戰!”
不就是個星君境韓約?
打就打了。
有什麼可怕的!
太子望向薑大真人,隻是微微頷首點頭,卻並未言語。
見此一幕,寧奕眯起雙眼……對於薑玉虛的求戰。
太子沒有表態。
他修長手指輕輕敲打桌麵,似乎在思忖什麼。
片刻後。
隻見太子忽然開口,麵無表情道:“通天珠內慘象,諸位都看到了。東境大澤延邊千裡,人間已成煉獄。鬼修逢人殺人,逢城屠城……這一切的罪亂皆因一人而起。”
“本殿的二弟,李白鯨。”
“父皇賜他執掌東境之權,隻可惜他無德無才,非但不能庇護王之子民,反而紂虐世間,鑄下大錯。”
坐在太子位置上,有些事,雖然人儘皆知,但總歸要說出來。
隻有說出來,才能去做,名正才能言順。
諸位列座者,皆是神情一凜,知曉太子殿下這一番言語之後……所要說的,就是起檄文討伐東境之事了!
“皇權在上,鐵律、龍座在側……本殿惜東境民生多艱,決意起旗討伐東境大澤,囊括琉璃山在內千裡,眾叛臣皆當伏誅!”
神海陣內,年輕太子的聲音字字如雷。
轟隆一聲。
天都城上空的那張飄掠符籙,陡然起了感應。
驚雷炸起。
漆黑承龍殿,瞬間變為白晝。
李白蛟麵色凝重,緩緩以指尖割開手腕,鮮血流淌,並未下墜,反而彙聚如潺潺細流,向著穹頂那張符籙掠去——
寧奕抬頭。
宋淨蓮,朱砂,薑玉虛,眾人皆抬頭。
神海陣映現出了此刻天都夜景的血色紅光,將鐵律符籙與承龍殿連接而起……這座位於天都皇城最中央的高大皇殿,原來與鐵律符紙的位置,便是筆直的一上一下。
這縷連綿自太子腕骨掠出的皇血,連接天地一線。
皇權繼承者,一言九鼎,今夜滴血成誓,便是遵從天都規矩……皇子之間開戰,紅拂河不得插手。
“今夜……我請諸位,當見證人。”
太子艱難吸了一口氣。
他的身體似乎並不太好,如今割腕骨取皇血,麵色顯得蒼白病態,即便遠隔千裡,不曾親自見麵,眾人透過神海陣,亦能察覺異樣。
天都歸權的那三年,太子布局落子,敲打邊陲,那是大隋天下最太平的三年。
中州與東境相安無事。
和平共存。
但天都城下,四散流言,街坊傳聞太子不打東境,是因自己身體抱恙。
放任琉璃山繼續生養……便是要避戰養息。
“殿下,您……”
座下有人開口,擔心太子身體。
李白蛟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恙,他眼神陰沉,抬頭盯著承龍殿頂,目光越過大殿屋脊,與穹頂獵獵作響的“鐵律”光芒交織。
太子的聲音從未如此堅決,如此狠厲。
“此戰,隻可勝,不可敗。隻能進,不能退。”
身子瘦削的年輕男人站起身,沐浴雷光,宛若神靈,在這一刻……李白蛟所有的羸弱,病態,謙遜,溫良,都被鐵律光芒所淹沒。
站在這裡的,便是整座大隋天下的真龍君主。
他俯視眾人。
即便桀驁不馴,不敬天地鬼神者如寧奕,在此刻凝視李白蛟駕馭鐵律符籙的身影,心中也生出敬畏。
“諸君所戰,不為自身福果,而為大隋蒼生。”
年輕君主沉聲道:“大都督歸隋之前,我要三聖山與靈山傾力而出,傾一境之力,壓垮東境鬼修!”
……
……
宋淨蓮走出承龍殿,神情凝重。
自己父親和海公公就在殿外。
海公公見小宋公子出來,知曉會議已經結束,連忙揖了一禮,踩著碎步入承龍殿去了。
太子殿下並沒有要離開承龍殿的意思……他已經連續在這裡伏案數日,看起來麵容憔悴極了,隻不過接下來等待他的是更多更重的待理國務。
宋淨蓮與朱砂二人並肩而行,誰也沒有開口,看得出來,兩人心思都很沉重。
這場會議真正展開,針對這場戰爭的細致謀略,布局,一一擬定,直至結束。
宋淨蓮都沒有再開過一次口。
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與自己事先所想的會議截然不同。
在大隋天下,要論家室,恐怕除了太宗的三位兒子,沒有人比宋淨蓮生得更好……兩位涅槃大能的子嗣,哪怕真的去了北境曆練,吃到的“苦頭”,也不是真的苦頭。
他見過高原獸潮,見過神仙打架,因為家室而得到的“眼界”,是無數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
同樣也失去了很多。
至少……失去了真正體驗疾苦的機會。
桃枝城的畫麵,對宋淨蓮而言,是極具衝擊力的一副畫麵。……
……
小宋公子來到父親麵前,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宋雀背負雙手,三人離開皇宮。
直至天都郊外,一處倒映大月明澈如鏡的湖泊之前,大客卿才打破平靜。
宋雀幽幽道:“知道你要負的責任是什麼了嗎?”
宋淨蓮聲如蚊呐,輕輕嗯了一聲。
大客卿皺起眉頭。
他不開口。
隻是微微側目,望向自己兒子。
他在等宋淨蓮開口……至少說些什麼。
微風拂過。
湖麵漸起漣漪。
小宋公子反複吸氣吐氣,平複心境。
他盯著湖麵,輕輕道:“這一戰,我要為靈山生靈負責。”
東境琉璃山大開殺戒,說明二皇子李白鯨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北境大荒的事情他已經在會議上知道了……甘露老魔一人挑翻整座東境,這意味著在星君境界,琉璃山有著一個幾乎無敵的戰力存在。
而東境戰爭……靈山作為援兵,從後背攻打大澤,稍有不慎,便會被鬼修反噬,聯想到桃枝城枯萎死寂之景。
宋淨蓮無法接受,自己作為統率,領戰失敗的結果。
這份責任……來得實在太重。
離開承龍殿,睜眼閉眼,腦海裡都是那座枯萎之城的慘象。
宋淨蓮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慈悲”過,他本以為自己坐看人間,不悲不喜,但現在才發現實在荒唐……
真正看到人間煉獄。
連地藏菩薩,都不忍心坐觀。
“十萬僧兵,西渡大澤。”宋雀柔聲道:“這一戰,東境長城駐將嚴世臣,會為靈山開門。”
宋淨蓮望向自己父親,聲音沙啞,“你明知道,我在北境平妖司當的是持令使者,不是宗主。練的是刀法,不是屠龍術。為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位置給我,我背後是數十萬條人命。”
還有一句話,實在無顏開口。
這麼大的擔子,我怕我……背負不起。
湖畔月意正濃。
風起漣漪。
父子二人靜立,曾經因婚約而起的無數次爭執,在今夜天都之行中,消弭雲散。
朱砂安安靜靜當著宋淨蓮的影子。
她望向公子,看到公子眼中有掙紮,有痛苦,有惘然,有不解。
大客卿緩緩道:“正因為是數十萬條人命,所以才要給你。”
“當一個看客容易,但這是你想要的嗎?”
宋雀背負雙手,輕聲道:“人總是在容易的,和正確的事情當中做選擇……許多人會選擇前者。這一點,你應該多學一學寧奕。”
宋淨蓮蹲下身子。
他雙手捧起一把水,仔細擦拭麵龐,細細咀嚼父親這番話。
宋雀再問道:“你知道自己要為誰負責了嗎?”
湖畔的年輕男人笑了。
他長歎一聲,說出了所謂的標準答案。
“為眾生……”
宋淨蓮頓了頓,淡淡道:“也為自己。”
不苟言笑的大客卿,聽到後麵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
朱砂凝視湖麵月光倒影。
二十餘載,她從未見過公子眼神如此時此刻這般……
清澈,而且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