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絲縷縷的光芒,懸停在寧奕的頭頂,化為纖細的光線瀑布,將他籠罩。
那枚“光明鑒”,不斷流淌出柔和的治愈之力。
邵雲在坐化之前,將“大雄寶殿”的所有光明,都送給了寧奕。
此刻從鏡麵上垂落的,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這些“微弱”的力量,也足夠強大。
寧奕看著戒塵的眼神滿是嘲諷。
他杵著細雪,望著天空。
石窟的上方,無數煙火升騰,交織。
願火還未升起。
戒塵的禪杖,牽動著整座石窟的願力,等他動用願力,這些枯寂的佛像,菩薩,就會重新“活過來”,獻出百年來的全部積澱……之前揮動禪杖的那一下,已經讓整座石窟的輪廓,繪上了一層淺淡的佛光。
寧奕不用去看,也知道此刻的靈山陷入了動蕩。
因為之前那恢弘的,震撼人心的呼喊,如山海般的願力,已經消弭。
石窟仍然安靜。
但石窟外的廝殺聲音,卻遠遠傳來。
大風吹動兩個人的衣袍。
戒塵忽然冷靜下來,他幽幽說道:“寧奕,不管你說這些話,是出於什麼目的……我都要告訴你,我已經贏了。”
少年僧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他本來應該嘶啞的聲音,此刻被強大的情緒壓製住,顯得有些陰森。
“看到了麼?”
“天黑了,沒有光,也不會有光。”
靈山的城門,在盂蘭盆節之前大開,放入了數之不清的信徒,收攏了整片東土能夠汲取到的所有願力,而在今日,將會用以獻祭。
一場以眾生為烹的饕餮盛宴。
戌時已過,日月更替。
靈山上空的煙火破碎之後,整片大地便陷入了黑暗,唯一有光的地方……就隻有浮屠古窟。
隻有寧奕所站的三尺之地。
他頭頂的那枚銅鏡,微弱而又穩定的釋放著光華。
“天黑了……沒有光。”
寧奕握著細雪,笑了笑,“未必啊。”
他平靜看著戒塵,輕聲道:“我不是光麼?”
戒塵問道:“還有呢?”
他的意思很簡單。
隻有你,不夠。
寧奕沒有說話,他沒有跟戒塵說……邵雲送了他一整片光明。
因為那座靈山大殿,永恒光明的那座布簾,此刻也被淹沒在了黑暗之中,在前些日子,虛雲大師的首徒坐化之後,那座大殿的光便逐漸熄滅了。
邵雲送給他的,如今還在穩定發光的,就隻有那枚銅鏡。
寧奕深吸一口氣,舉起細雪,語氣平穩而又堅定。
“足夠了。”
戒塵伸出一隻手來,漫天的狂風,掠過大地,掠過高山,吹起一片片破碎的湖麵,混沌的黑暗之中,燃燒起了青色的“火焰”……但這不是光,這更像是一種絕望,無數的願火,奔向浮屠古窟,並沒有給山下的眾生帶來一絲一毫的溫暖。
傳聞中地藏菩薩要以大宏願鎮壓的那座“地獄”,隨著青色願火的燃燒,在月光雲層之上鋪展開來,一座陰森的鬼域,懸停在整座靈山的上空,徹底將最後的光芒熄滅。
壓抑。
窒息。
戒塵低低的笑聲,在山窟之間回蕩。
“若未來世,有善男子善女人……”
笑聲漸大。
“或因治生,或因公私,或因生死,或因急事,入山林中,過渡河海,乃及大水,或經險道……”
再大。
“是人先當念地藏菩薩名萬遍。”
更大。
“所過土地,鬼神衛護,行住坐臥,永保安樂,乃至逢於虎狼獅子,一切毒害不能損之。”
這句曾經在入城之時,召動地藏異象的經文咒語,此刻再無當初的清澈,反而帶著陰風鼓蕩。
這世上的力量不分好壞。
駕馭力量的人心卻分善惡。
頭頂一座巨大鬼城的戒塵,緩緩向前踏步,無數陰霧從其背後掠出,戒塵的身後,數以億萬的青色願火燃燒,將四周的石窟都點燃,方圓一裡燒成了虛無。
兩個人懸浮在空中。
寧奕靜靜看著對方。
那些青色的願火,燒出了一尊巨大的法相。
右手持人頭幢,左手結甘露印,盤坐青色蓮花寶座。
一尊足足有三十丈高的……“地藏王菩薩”法相!
寧奕喃喃道:“檀陀菩薩……”
在古梵語經文的記載之中,檀陀是一種人頭幢。
檀陀地藏的法相為是以救度地獄惡道眾生示現的法相,以人頭幢放無量光,遍散甘露滋養苦難地獄眾生,離苦得樂。
但此刻的“檀陀地藏”,卻不斷收斂光明。
“這裡太肮臟,像是另外一座地獄。”戒塵麵無表情開口,“今日我便要普度眾生,還靈山一片清淨。”
戒塵單手持握禪杖,另外一隻手立掌在胸前,緩慢推出。
“轟隆隆——”
巨大的檀陀地藏寶相,與他動作一致地探出右手手臂。
寧奕的麵頰,轟然卷來一陣狂風,吹得鬢發向後飄拂。
他瞳孔收縮,看著那尊寶相的手掌向著自己碾壓而來,天地大勢與願力壓縮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以細雪劍刺了出去!
“撕拉”一聲!
執劍者的劍氣,足以撕碎浮屠山窟周遭的空間,撕破一片虛空,但撞擊在那枚充滿青燦佛光的手掌掌心之處,卻迸發出熾烈的風雷,連一寸佛像肌膚都無法撕碎——
戒塵像是看著螻蟻一般,漠然無情的看著寧奕。
他握攏手掌。
天地昏暗!
無數劍氣,在掌心收攏的空間之中迸發,虛空不斷破碎,戒塵平靜看著遠方,他看出了寧奕想要逃離的念頭,然而劍氣所斬碎的空間隻有一道裂紋,還不足以支撐年輕男人離開……這般劍氣,已經足夠強悍,能夠在掌心佛國斬出三尺長短的裂紋。
可惜。
徒勞罷了。
寧奕一劍接一劍的疊加,風雷不斷轟擊,也無法阻止那位“檀陀地藏”收攏掌心的動作。
寧奕向上掠去,最終被檀陀地藏握在掌心,他奮力的舉起細雪,以“砸劍之勢”,狠狠地向著菩薩的虎口砸下!
“嗡”的一聲!
天地大寂。
細雪插入了地藏菩薩的“手掌”之中,濃鬱的金色佛血,從高空之中拋灑落下,熾熱的濺落在山底,燙開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凹坑。
煙霧升騰。
戒塵平靜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虎口的那道傷口……十分狹小,微小的豁口大概隻有半個指甲蓋的長度。
“受傷了呢。”
戒塵笑了笑。
“你敗了。
”他望著寧奕,微笑道:“那麼……光還會來麼?”
極儘譏諷。
被自己捏在掌心的那個劍修。
此刻除了一把插入自己虎口的劍,還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了。
寧奕的神情略微有些痛苦,他的發髻在剛剛的那一戰當中斷裂,發絲披散在麵頰兩側。
大風吹過。
亂發被風吹得揚起,伴隨著年輕人抬頭的動作,額首碎發飛拂,露出了一雙清澈的眼瞳。
“光……”
寧奕艱難笑道:“你是說,邵雲送給我的光嗎?”
戒塵皺起眉頭,他的思緒在這一刻微微的堵塞,然後想到了在某個邵雲未曾離開的日子裡,曾經把寧奕叫去光明殿的記憶片段……沒有人知道在那片大殿內,邵雲跟寧奕說了什麼。
寧奕在那段時間內足夠的信任雲雀。
但他仍然選擇了“緘默”,就像是邵雲要求他做的一樣,當一個看客,在最後的時候。
邵雲送給寧奕一片光明。
請寧奕為靈山遞出一劍。
回過頭來,邵雲的每一句話,都如赤金一般,每一句囑咐,在此刻都映襯出……這是一個真正看到“未來”的人。
被檀陀菩薩捏在虎口的年輕男人,氣息不穩的笑道:“我現在很確信……你想做的這些破事,都被邵雲大師看在眼裡……戒塵,你真的是一個跳梁小醜……所謀劃的這一切,到頭來也隻是個笑話……”
戒塵怔了怔。
他忽然意識到……隻有一把劍的寧奕,的確是什麼都沒了。
寧奕還少了一樣東西。
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那枚銅鏡。
光明鑒!
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縮,他想到了之前收攏掌心之時,所看到的那一劍劍劈砍……寧奕根本就沒想過要逃,他送出了一樣微小的物事。
他把“光明鑒”送了出去!
戒塵猛地轉頭,他看到了遠方的山林呼嘯之中,一枚收斂所有光芒的鏡子,像是開啟了靈智一般,如墜入湖水的石子,在林海之中猶如遊魚,速度越來越快,最終撞在了一座古老的,被塵埃封鎖的密室門前!
劍意彌漫。
古藤枯榮。
那座戒塵無論以何等手段,都無法打開的“石佛靜室”,在光明鑒撞在門前的那一刻,便蕩出了清脆的“嗡”的一聲。
打開這座靜室的“鑰匙”。
從來就不是大願禪杖。
而是“光明鑒”。
戒塵的動作,停滯在回頭的那一刹……而且永遠的停滯在了這一刹。
石佛靜室大開!
黑暗之中,先是一道裂紋,在石門之處裂開,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伴隨著裂紋的出現,微弱的光芒湧現,在一刹的停頓之後,這座靜室塵封十六年的古門徹底支離破碎,被“光明鑒”引動的,邵雲口中的“那片光明”,轟然湧出。
這是一道貫穿陰沉地獄的光柱。
這是一片化黑夜為白晝的光明。
這是邵雲送給寧奕的造化,也是邵雲留給靈山的“解答”……永遠不會熄滅的光,不在大雄寶殿,而在虛雲師祖閉關的那座靜室之中。
大雄寶殿的布簾,之所以光明不熄……不是因為邵雲,而是因為虛雲留了一本手劄。
虛雲閉關的石佛靜室,才是邵雲送給寧奕的……那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