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睡醒的時候,床榻枕邊空空蕩蕩。
他下意識伸出一隻手,卻沒有攬到那具柔軟溫熱的嬌軀,微眯著雙眼,他摸索著坐起身子,窗口微風與陽光一同吹來。
寧奕的思緒一點一點複蘇。
很久沒有睡過如此安寧的覺了。
似乎還做了一個夢,夢裡是飛揚的草屑,還有銀鈴般清脆繚繞的笑聲。
春來萬物蘇。
窗欞外投入溫暖和煦的光芒,落在年輕男人的半邊麵頰上,他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可能睡了十個時辰之久……按照合眼前的想法,自己可能會小眯一會,與丫頭一起在暮時醒來,然而此刻已是又過一夜。
寧奕苦笑著按了按太陽穴,長久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了休息,渾身像是充滿了神性,坐起身子攤開雙臂,骨骼裡便迸發出“劈裡啪啦”的脆響。
舒服了。
披上黑袍,踏出府邸。
天清池的池水很清涼,雖是環山,卻湖心亭所在之處,卻不曾被陰翳遮掩,弧光閃爍,水波粼粼,那位天清池主想必也是一位喜好光明與日出之人。
寧奕蹲下身子,鞠了一捧天清池水洗漱……如果被律宗弟子看見,恐怕免不了要在背後義憤填膺的激昂腹誹……不過他都踩著天清池湖水來來回回好幾趟了。
更何況,如今的天清池,真的是一等一的清淨地。
世外桃源,不過如此。
那位最難纏的律宗大宗主都做出了讓步,律宗的弟子極其看重戒律,自然也不會來打擾。
……
……
丫頭在湖心亭下棋。
天清池主留下來的那麵棋盤,本來一片空白,並未落子。
此刻黑白兩囊棋子,被裴靈素拆開,一枚一枚散落。
“醒啦?”
丫頭罕見的披著一身束頸黑袍披風,內裡是一件白色的輕紗蓮衣打底,黑色披風與雪白肌膚形成鮮明對比,整個人身上帶著一股仙風道骨的柔弱,還有劍意滿溢的凜然。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動用神魂感應,單單是聽到水麵輕微的漣漪聲音,便知道誰來了。
裴靈素聲音柔和開口,“昨晚睡的怎麼樣?”
寧奕兩隻手搭在丫頭肩頭,替她輕輕揉捏,笑道:“睡得很好,夢到你了……你一個人下棋?”
裴靈素輕輕嗯了一聲,手上落子的動作並未停頓,兩囊黑白棋子就落在左右兩邊,雙手各自撚起一枚白子黑子,叩落在棋盤之上。
“啪嗒”,“啪嗒”的聲音有序墜落——
棋盤上落子的速度頻率始終平穩,算不上快,但也絕不慢,反複交替,就像是機關術打造出的絕不會出錯的木人。
有些“天賦”,是修行境界所無法彌補的。
左右手各持黑白,與自己攻伐對弈,這種與生俱來的神海天賦……隻能用“令人豔羨”來形容。
寧奕想起了剛剛入住蜀山小霜樓的時候,自己每天沒日沒夜去鐵劍山跟二師兄練劍,去風雷山跟千手師姐錘煉體魄,而丫頭幾乎過目不忘的在小半年內就看完了趙蕤先生的藏書,每日自己忙著刻苦修行打基礎,丫頭就躺在竹椅上曬太陽打盹或者替自己抄寫講經要義。
“這是陣法?”
寧奕咦了一聲,看出了些許端倪。
這座天清池主府邸的浮現,其實就是由“棋盤”引起,三枚古銅錢對應的六爻之術被破解,於是府邸浮現,那位遠古聖人似乎是一個“好玩”之人,他在律宗一定留下了寶藏,但卻不是無條件的“贈予”。
這應該就是佛門所謂的“留給有緣人”。
“這座庭院裡的每一個物件,應該都有著它們各自的意義。”裴丫頭聳了聳肩,“我醒來之後試著進入天清池主府邸,但那扇大門緊鎖,有一座異常強大的陣法籠罩,而且那座陣法極其‘敏銳’,如果我強行拆解,整座府邸應該會抱死,重新墜入湖底,裡麵埋藏的東西,很有可能再也不會問世了。”
寧奕挑了挑眉。
“棋盤是門,銅錢是鑰匙,但這隻是開始。”
裴靈素有些苦惱的揉著眉心,她掌心按在棋囊之上,空空蕩蕩的袋子,棋子已經儘數擺上棋盤,卻隻填了半滿,丫頭擰著眉頭悶聲道:“這兩囊棋子,實在有些少了……我試著打譜,以黑白棋囊裡的棋子數,找對應的棋局,但這座棋盤一直沒有反應。”
“遇到瓶頸了。”她望向寧奕,苦笑道:“想打開那座府邸的大門,恐怕就需要遵從天清池主的‘規則’。”
寧奕點了點頭。
如果自己以劍骨強行破陣,恐怕也會導致不祥的結果。
那位天清池主定下了“和平拆解”的規則,那麼就是希望後人能夠尊重。
“亭角掛著的鈴鐺,對應著道宗的風雷鈴,也就是道宗的神霄之術……”寧奕沉吟片刻,開口,“我來試一試?”
裴靈素起身,把這副棋盤的對坐位置讓了出來。
寧奕坐下,掌心對準棋盤,輕輕拂動,之前落在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如有靈性的跳動起來,隨著寧奕掌心緩慢挪移著“掃”過棋盤,黑白重新歸袋,棋盤變成空空蕩蕩的一片。
寧奕抬手。
亭角鈴鐺搖晃,倏忽掠來,隱約帶著風雷震蕩之音,被寧奕直接以手握住。
“嗡”的一聲——
神魂的無形之力,在這座湖心亭蕩漾開來。
天清池主在此地曾經設下了封禁神魂的意誌,但隨著湖心亭府邸的浮現,那些禁令也隨之消失,可以看出那位聖人對於後來者的態度是相當友好的。
甚至這也是一種暗示。
神魂封禁取消了……想要打開府邸,就需要用到“神魂之力”。
寧奕的大道長河,在腦海裡浮現,雖從未踏足道宗,亦非學習過道宗術法,但卻在珞珈山得周遊先生傳道,得悉大隋聖山大宗妙訣,其中就包含西嶺的“馭風雷”之術。
寧奕的神魂化為一個小人。
抱著一枚與自己身體差不多大的鈴鐺,逆流行走在大道長河之中,四周是一枚又一枚撞擊而來的道果。
他在翻閱著自己的“道河”。
“馭風雷……”
“神霄之術……”
“找到了!”
寧奕眼神一亮,一連串冗餘晦澀的道宗密語,從他的口中跳躍而出,後天道胎拆解道果,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學習著這枚醞釀中成長的道果,道宗的馭風雷之術拆解開來,是風之意境與雷之意境,最基礎的就是五行道法,以雷法為主,專劈邪祟!
修行這門術法的人,長久以往,渾身縈繞浩然之氣,鬼邪不敢近身。
但凡是纏繞業力的妖孽,看到道宗馭風雷的秘文都會心生畏懼,根本不敢吟誦,生怕引動天雷,就此化為飛灰……隨著寧奕的密語吟頌,湖心亭四周的風波漸漸掀動,而且愈演愈烈,對麵的那座恢弘府邸竟然生出了模糊的反饋。
裴靈素的臉上露出了一抹驚喜。
寧奕並未鬆懈,繼續拆解著關於道宗秘術的道果,馭風雷和神霄之術催動,這枚鈴鐺在掌心不斷震蕩,不斷引起湖心亭四麵八方風聲彙聚,卻並沒有進一步實質性的異象產生……
還不夠麼?
寧奕沉下神來,他坐在棋盤的對坐之位上,神海裡忽然出現了一種“恍惚”的久違感。
他猛地想到了前日丫頭拆解六爻時候的神情,像是見到了那位千年之前的天清池主。
他竟然也有這種感覺。
就像是棋盤對麵坐了個人,正襟危坐卻滿麵笑容,帶著引導意味的望向自己……
修行道宗專破邪祟的浩然之法。
這是一個憎惡鬼道,陰暗的熾熱之人。
湖心亭坐落在環山之中,四周落滿光芒……陰翳都落在府邸之外。
等等……陰翳都落在府邸之外,這片天清池很大,環山上空的開口,能夠讓光芒落下來的地方卻很小,身處光明之中,四周儘是陰翳。
天清池主生活的那個時代隻在古梵語的撰本中有記載,可能比太乙天尊還要難以求證,但那一定是個動蕩的時代,作為律宗奉為神靈般的存在,天清池主的地位不會輸給道宗的那幾位天尊……一生蕩儘諸敵,定下了一片光明,但府邸之外,仍然是滿眼的黑暗。
寧奕瞳孔收縮,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出如此多的想法……
湖心亭的棋盤似乎有著極其強大的“神魂引導”作用,這就是天清池主解開神魂封禁的原因,散發神魂,然後棋盤引導著有緣人去窺探“秘密”。
這更像是一種信號。
府邸裡不僅有寶藏,機遇……也有著光明之下人們無法看見的黑暗。
這就是天清池主將它沉在湖心的原因。
鈴鐺瘋狂震蕩,絲絲縷縷的雷霆在虛無的空間內糾纏,凝聚成一片密布的風暴。
寧奕嘴唇有些乾枯的望向遠方府邸……他能夠感到,那座府邸的某處已經生出了感應。
隻要自己一個念頭,這枚鈴鐺內的風雷就會蕩出,解開一部分的封禁。
自己或許能夠看到天清池主那個時代的曆史,秘辛。
但也要承擔風險。
在光明之中,走入黑暗裡的風險。